忠奸难辨——日本人的忠义观

瑶琴

    从“赵氏孤儿”说忠义
　　“赵氏孤儿”的故事倒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为了对主家的忠诚，拼着搭上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也要保护主家最后的骨血，程婴和公孙杵臼这俩人的确牺牲不小，但是这种行为现在怎么看怎么是封建思想的糟粕，从封建思想的代表“三纲五常四维八德”里提到的“忠、孝、仁、爱、信、义、和、平”这个顺序就能看出来，“忠”字当头的话，自然妻儿老小的性命是要放在主子后面的，不过这种事儿几千年来大家平日都挂在嘴边，可关键时刻能做到的确是凤毛麟角。
　　为了忠诚而牺牲自己的儿子，倒不是咱中国人的专利，《旧约·创世纪》里就有亚伯拉罕为了向上帝表忠心要把自己的儿子以撒杀掉的故事。全世界一半人都知道这个故事，但让他们真这么干，恐怕也没几个愿意的。
　　咱们试着换个角度，要是从经济学角度来分析，那么看上面提到的故事就可以说是一种投资，程婴后来帮助赵武复仇成功，自己功成名就；而亚伯拉罕的损失更小，还没杀以撒，上帝就说你挺好，挺忠心，儿子也不用杀了，我还重赏你，这么一来亚伯拉罕就赚大了。这么说可能很多人会觉得不舒服，但是这两个主人公后来都有个好结局，而且讲故事的人还特意写出来，不就是为了告诉大家这事其实是有好处的吗？
　　唯一一个类似的故事里没提到获得好处的，是新渡护稻造在《武士道》一书中提到的，讲的是平安时期的公卿菅原道真被政敌迫害而逃亡，政敌在京都搜捕菅原道真的儿子，一个低级武士为了保护这个孩子，把自己的儿子献出来顶替，最后自己的儿子被当作替身杀死，他一回家里还没有跨过门槛就叫妻子：老伴，高兴吧，咱儿子已经效忠了。
　　我相信新渡护稻造写这个故事的目的不是为了说明日本人到底有多二，而且这个故事所在的一篇就叫做“忠义”，那么在他看来，日本人因为拥有类似“骑士道”精神的“武士道”，所以对于忠义是非常重视的，不仅如此，这种忠义往往是无条件的，愿意以牺牲一切作为表达忠义之代价的。
　　

日本的关公：忠臣藏

在中国，关公是忠义的化身，后来夸张到成王封神，号称“关圣帝君”，暂且不提他自己成了帝还能对谁效忠的问题，反正崇拜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丫仗义”（请参见郭德纲相声返场小段）。而日本也有这么一个“忠义”的化身，在日本可说是妇孺皆知，它不是一个人，它是四十七个人，它叫“忠臣藏”。

木村拓哉2001主演的日剧【忠臣藏1/47】


　　这件事情过于复杂，我就不在这里赘述了，有兴趣的人可以自己去搜索“赤穗义士事件”或者“忠臣藏”，故事的大意是德川幕府时期，赤穗藩主浅野长矩因为被大官吉良义央侮辱，在幕府内拔刀砍伤了他，结果被将军勒令切腹，家族近乎瓦解，浅野家臣在忠臣大石良雄的带领下，暗地里组织复仇……反正是历经坎坷，最终四十七名忠臣杀进江户城的吉良府，斩杀了吉良义央为主公报仇，最后集体被幕府勒令切腹。这件事情发生后，被百姓传为美谈，还被编成了歌舞伎剧，但是这对于幕府是不太光彩的事情，所以被严令禁止，这部剧也更换了全部登场人物的姓名，整部剧改名叫【假名手本忠臣藏】。
　　这个名字很有意思，首先“假名”是日文的字母，一共有四十七个，这里指代赤穗四十七名义士，“手本”是榜样的意思，“藏”有聚集的意思，但大石良雄官名是内藏助，因此“忠臣藏”其实是指代大石其人，整个剧名都是一个文字游戏，后来这个故事就以“忠臣藏”的简称流传下来了。
　　到底因为日本人忠义所以“忠臣藏”的故事才这么受欢迎，还是因为“忠臣藏”受欢迎日本人才崇尚忠义？这个很难说，日本有详细记载的千多年来的历史中，既存在近乎绝对的忠诚，也有着无数令人发指的背叛。“忠臣藏”的故事发生在18世纪初，而“武士道”真正作为理论被提出来更是明治时代的事情了，在德川幕府统一之前，日本混乱的战国时期充斥着无数下级篡夺上级，分家篡夺主家，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纷争，那是一个“下克上”的时代。


　　“下克上”及其衍生的尊卑观
　　自从武家政权的产物“幕府”出现以后，日本就走上了一条具有日本特色的封建主义道路，几百年来一直是打打杀杀，比起中国“封而不建”的制度，日本的封建制度更类似欧洲的封建，就是将全国划分成若干行政区，分派管领、守护等地方官层层管辖，兵钱自理，自负盈亏，这也是为什么日本产生了类似欧洲骑士的武士阶层，而中国则没有这种世袭武力阶层产生的根本原因。
　　既然各地由地方官员分别负责，而人的能力分三六九等，就自然会有强弱贫富的差距，邻国之间的软并硬吞自不必说，因为属下能力超群，篡夺了主家的情况也时有发生，或者儿子看父亲不顺眼，弟弟眼馋哥哥的权势，以这种理由窝里斗的也屡见不鲜，了解日本战国历史的朋友，对这种事情熟悉的很，拿最著名的几人来说，织田信长的弟弟信广曾两度谋反，他的岳父斋藤道三是靠下克上的手段从一个卖油郎变身成为战国大名；德川家康的父亲是为家臣所弑；武田信玄放逐了自己的父亲，后来又勒令自己的长子切腹；上杉谦信死后，两个养子景胜和景虎就为家督之位开战……此类的故事说上几天几夜也说不完，黑格尔曾经批评欧洲骑士的忠诚只是对君主个人的忠诚而非对国家的忠诚，但是这种评论未免太形而上了，仔细想想在那种朝不保夕的乱世，其实忠臣只有在明主手下才能尽忠，如果主子昏暗无能，反正早晚要完蛋，何不自己取而代之呢？
　　说道这里不得不提一个诡异的现象，就是虽然日本武士在战国时期鲜有忠义可言，但是对于天皇的绝对地位，却是相当的尊敬，绝不敢冒犯，其实在幕府几百年时期里的天皇，大部分时候的待遇和周朝的天子差不多，有的时候连饭都吃不上，但是无论怎么落魄，天皇的地位却没人篡夺。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以后有机会再详细讲述。
　　虽然在战国时期纲常混乱，但是武士阶层对于身份的高下尊卑非常在意，一般情况下，低级别的武士是绝不敢公然对抗高级别武士的，即使恨这个人恨到了骨头里，表面上还是要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证明这一点最好的例子就是战国时代最后的赢家德川家康，虽然一生面临种种危机和侮辱，他都忍气吞声的挨过去，把敌人一个个等死，活到最后就是胜利，德川家康的思想之所以受到日本企业家的追捧 ，也正是因为他的立场恰好代表了日本人的性格吧。

现代日本的职场忠诚

　　现代日本企业的等级制度非常严格，而且上下级之间的关系也是尊卑分明，一般企业中的等级由低到高分别是：职员-主任-系长-课长-部长-取缔役-代表取缔役-社长-会长。哪怕在职场里只低一级，都必须说话使用敬语，见面鞠躬行礼等等，而且上级对下级有着绝对的命令权，层级之间即使私下关系不错，在企业中依然要保持上下级之间的分明界限。但只要升了一级就立刻扬眉吐气，有了翻身做主人的感觉。

                                                        《课长岛耕作》是受到日本职场人广泛欢迎的漫画作品

　　再加上日本人的团体意识非常强，说通俗一点就是喜欢随大流，欧美人喜欢强调个性，中国文人群体也喜欢标新立异，但日本人很少有彰显个性的表现，少数特立独行的人会被多数人看成怪胎，做事寻求中规中矩才是上策，因此日本人在职场中很少会选择主动跳槽，原因很简单：你离开原来的公司，很可能证明你不适应那里，既然不适应那里，那也很可能不适应这里，我们不能冒险雇佣一个不合群的人。

　　正是因为界限分明的等级和团体意识，使得在日本做上班族非常辛苦，如果偏巧碰上了平庸又小心眼儿的领导，很可能断送了一辈子的前途；即使当前仕途一帆风顺，都很可能因为某个上级一句话而前功尽弃，上班族的压力之大可以想见。正因为如此，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的上班族们，更会以变本加厉的手段对待下属，作家岛田庄司在他的书中曾经严厉的批评企业的这种现象：下属对上级毕恭毕敬，其实心里骂了个狗血淋头；自己当上了领导后，就可以肆意谩骂下属，想到他们也会在心里骂自己，反而更加严厉，然后跑出去找女人以寻求安慰，实在是很可怜。
　　在和日本企业人的交往中，往往会觉得他们工作认真负责，对企业忠心不二，归属感很强，或许有些人是真的喜欢自己的工作，要尽力做好，但其中为数不少的人恐怕只是因为在社会和职场的重压下不得不尽力而为吧，所谓的忠诚，只不过是为了活下去所带的面具而已。“忠臣藏”那样的事情，也正是因为像赵氏孤儿那样物以稀为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