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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收录] 《不负白首》作者:陈毓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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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0-1 12: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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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泪娃儿 于 2022-3-24 19:32 编辑



【书  名】不负白首
【系  列】单行本
【作  者】陈毓华
【出版日期】2020年10月07日
【内容简介】
  
「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为夫望尽沧海桑田,岁岁年年等妳归来……

重病的苏雪霁好不容易清醒,却发现自己多了个妻子!
本以为她跟恶毒的二房兄嫂是同夥要来害他,但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成亲当天,她差点烧了二房的厨房只为了帮他煮一碗粥,
见他昏迷,不顾自己还穿着大红嫁衣,跑去医馆请大夫,
甚至去崖边采了金丝燕窝换银两、去河边抓了肥鱼为他补身子……
不知多少年没人这样待他,这份傻劲让清冷的他心软心疼,
尽管分家后只得荒原与山头,但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她有奇才,入深山捕野兽盖燕棚,开食铺飘香千里,赚得盆满钵溢,
他有文才,中举人考进士得状元,锦绣前程就在眼前,
哪知,这趟上京赴任之路竟成了他俩的黄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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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1 12:4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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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犯门规受处罚

  虚空中一道白影闪过,春光明媚、草木葱茏的乱山,彷佛起了涟漪一般,周围微光模糊,片刻之后毫光渐弱,现出两个人形,白发白袍的青年一弹指,止住了立定时差点趔趄的小姑娘。

  金金被无数的筋斗翻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脚总算落了地,衣裳还是原来的样子,但就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她不是第一次下凡,但今儿个可不是随心所欲下来玩耍的,与她同行的还有师门大师兄。

  「早知道我就不来历这个劫了……」她掸掸衣裳,嘟囔着。

  「这能由得妳选吗?妳就是没把心思放在修炼上,一味的贪恋烟火尘俗味,师尊说妳整日游手好闲,不思进取,说我没有好好督导妳,要是妳肯努力修炼,又怎么会成了应劫的人?」

  青年从来不是爱唠叨的人,可是只要遇到这个从小看大的师妹,他就成了婆妈。

  师门中的一千九百九十九条门规别说被她犯了个遍,还动不动就私自下凡,沾得满身人间烟火,这回私带整只的烤野猪上山,被师尊逮了个正着,他们这些师兄想打掩护也来不及,师尊大为光火,正好天界轮到夸父山派弟子下凡历劫,师尊眼皮也没掀,便指名让师妹下去。

  师兄弟们没一个赞成她下来应劫,但夸父山中师尊最大,纵使知道师尊恨铁不成钢,把师妹当成了无药可救的废材,故意让她下凡间吃苦,看她能不能明白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唯有潜心修炼才是永恒之道,只是师妹能否明白师尊的用心,还真不可知。

  夸父山是化外之境,师尊凌霄九星是父神与母神的嫡子,夸父山的主人,司天地运行,人间善恶,历劫飞升为上神后便在夸父山收徒授业。

  要冬白来说,相较于修炼,师妹对人间事更有兴趣,这回下凡对她来说是不是吃苦还真不一定。

  「师尊自从我毁了他的炼丹炉之后,见了我只叹气摇头,话都不跟我说一句,实在令我难受,师尊要是训我个几句,我还舒服点。」虽然这么说,可她口气里听不出几分忏悔的意思。「这回我带烤野猪回来不也孝敬了他老人家嘛?」

  「师尊最重承诺,谁叫妳一时淘气毁了他答应炼制给天君的灵药。」为了那颗丹药,师尊花千年收集药材,那丹炉熊熊天火又烧了三百余年,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却让她一瓢碧湖水给浇熄,她又跑下凡尘,被师尊逮个正着,两罪齐发,于是,七窍六识迷于凡尘,老是偷跑下来吃人间烟火食,这可大可小的犯条便成了罪不可恕。

  如光般温润清浅的青年看她一眼,大有朽木不可雕的叹息,他有些明白师尊的心情了。

  师妹与他不同,她是仙草化形,这本就难得,千万年未必能出一个来,当初发现她生出灵识,师尊点化她后带回山上,师尊眉开眼笑,说是万物有灵,天赐恩泽。

  她的天赋异禀不止于此,她还自带境域空间。

  这自有空间是多稀罕的事,多少师兄弟都是入了灵界,攒了资材去请人炼铸一个芥子空间,可那些都是外物,是可以易手的。

  师妹这个不一样,她的境域是天生的,就算她中途出了什么意外,回头再来,她的空间仍在,所以是天生灵境,与他们后天修炼的,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她吐舌。

  「既然都来了,要不师兄给妳寻个僻静的处所,再练个辟谷丹给妳,只要妳潜心修炼,百年也不过一眨眼的时间。」

  「不不不,我还是觉得人间比咱们那里有味多了。」她偷偷比了比上头,清心寡欲,一心求化境,想要什么,一个念头就有,虽然没什么不妥,但是她总觉得少了那么点什么,好像人间的喜怒哀乐要「人性」多了。

  她试了试自己的灵力,很好,空空如也,白茫茫一片,神识呢……有跟没有一样。

  没有灵力滋养的她可能会饿会冷会受伤还会生病,在深山老林里随便一只野兽伸伸爪子就能要了她的小命,那样的日子,她不敢想。

  冬白像是知道她的想法,安慰道:「师尊让妳下凡是来修行的,人间百年,妳不入他们的轮回,不在他们的命数中,只要妳把心思放在修炼灵力、灵识上头,别说百年,就是三百年也难不倒妳。」

  她倒也不敢再耍赖,要点好处比较实在,「凡间多险恶,大师兄不送我点什么东西防身?」

  冬白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满满的恨铁不成钢,勉强镇定问道:「妳还是看不到自己灵境的样貌吗?」

  「就一处空荡荡的所在,连个坑洼也看不见,更别说边界了。」就是……一直以来的样子,没有岩石山堆,也看不见滴水汇流,白话说就是什么都没有雾茫茫的一片。

  冬白想了想,「想来是妳神识不足的缘故。」

  往后师妹要在尘世生活,灵力不济事,自己又不在她身边,她那糊里糊涂的个性,他还真不放心,至于防身之物,原本不想给的,但是他当了她的师兄万年,替她收拾善后已经成了习惯,他慎重的想了想,很快有了决定。

  金金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反正灵力没有就没有了,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她并不是很放在心上。

  「一会儿这里的阵法启动,妳便去吧,时候到了我再来接妳。」冬白说道。「要谨记,妳在凡间莫沾染俗气,不可轻惹姻缘,移了心性,否则到时候毁了道基就不好了。」

  金金仍是漫不经心的态度,「那师兄准备把我送到哪里去?」

  「这有什么重要吗?去的地方自然是妳该去的。」说完,冬白忽然凭空拿出两样东西递给她。

  她接过来一看,是一双火红色的云朵和一件斗篷,她惊喜的冲上前去抱住冬白的胳膊,笑道:「大师兄,你什么时候给我炼的法宝,我怎么都不知道?」

  「妳要是连这都知道,我就不叫大师兄了。」他轻哼。

  「大师兄英明威武!」金金马屁拍得很顺溜。反正不用钱的。

  冬白告诉她,「这风火云可以日行千里,斗篷只要一披上可以隐身,这两样只要用神识控制便行,妳神识越强,自然跑得快、遮蔽越多的东西。妳在凡间生活也许会有许多不如意的地方,这两样东西妳要能善用,日子也会好过些。」

  「我知道了,我会收好的。」她不客气的收下了。

  「去吧!」

  地上忽然慢悠悠形成一道光圈,冬白一个挥袖,将她打入光圈里,金金大惊,她都还没向师兄道别呢,便彻底没了声息。

  秋风萧瑟,街巷里一阵寒风吹过,刮起枯黄的落叶在地上打着转儿,也吹动两个结伴从当铺出来的小姑娘。

  两人年纪相当,看着也就十四、五岁的年纪,长得唇红齿白,模样端丽,面容还有几分相似,只是一个面容已褪去女童的稚嫩,眉目间多了女儿家的清丽娇妍,一个乌发雪颊,看着四分乖巧,三分甜美,两分不得不的正经,一分俏皮,一双眼睛生得尤为漂亮,波光潋滟,眸色清亮,看着单纯又清澈。

  两个小姑娘穿着寻常,明显不是富贵的人家,年纪小些的姑娘迎风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冷颤,把手往袖子里藏。

  做人真不容易,肉体笨重易损,她刚下凡那时,一抬胳臂动腿,那一个沉,好像身上突然挂了铅条似的,笨重的不得了,想不到这才九月底,人间的气候就冷成这样,真到了寒冬腊月,岂不是只能裹着棉被连炕都下不了?

  以前有灵力护体,就算稀薄,好歹冷热都无感,而且师兄们都疼她,只要从哪里得到好东西都会往她这里送,这会儿下了凡,别说没了灵力加持,师兄给的那些师尊炼的妙药也都留在山上,否则随便吃上一颗就没事了。

  要不,趁着没人看到的时候把大师兄给的斗篷拿出来,挡挡风寒?

  啧,不用想也知道行不通,揉揉脸,儿金金仍没想出个防寒的法子。

  下凡后,金金有了姓,如今姓儿。只是她的身分有些尴尬,是借住在大伯父家的侄女,而且一住,七年有余。

  她那没见过面的爹据说在她七岁时因为丧妻,留信告诉家人,男儿志在四方,若不成功,绝不返乡,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女儿,只能拜托大哥照顾了。

  一封信决定了儿金金七年来寄人篱下的命运。

  这个便宜爹头一年是按时寄了银子回来给儿金金当生活费,贴补大房家用,第二年银钱少了大半,也就给个意思意思,到了第三年不只什么都没有,甚至从此音讯全无,跟人间蒸发没两样。

  一般来讲,寄人篱下本来就艰难,这爹还一去多年,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连说好贴补的银子也随风去了,儿金金的日子不难过才怪。

  但好在她这伯父儿立铮和伯娘梅氏是好的,一开始怎么对待这侄女,后面这些年也一样疼爱,不因为弟弟没寄钱来就有差别待遇,只要是女儿儿银银有的东西,儿金金的只会更好。

  对自己爹的音讯全无、不闻不问,老实说儿金金还真不好奇,反正她没有原主的记忆,她那便宜爹回不回来有什么要紧的。

  对她来说,血不血缘的跟亲不亲没多大关系,有亲爹跟没有一样,反倒伯父、伯娘和这个堂姊,对自己视如挚亲,比真正的亲人还像亲人。

  甚至儿银银还会吃味的跟她母亲梅氏大发娇嗔,说她根本是捡来的那个。

  对于儿金金惧冷这毛病,儿银银也没说什么,只觉得堂妹这不争气的毛病比以前更严重了。

  以前家境还可以时,多穿两件厚衣服也就是了,如今,爹忽然倒下来,原先以为只是吃坏肚子,哪里知道药不对症,到后来六安县的大夫几乎都请遍了,腹泻、呕吐是止了,人却昏睡不醒,反覆折腾,小病拖成了大病。

  这人,最怕病来磨,不只侍候的人劳心费力,汤药还烧钱,家里那点余银早就花光了,娘更是瞒着爹把自己所剩不多的首饰给典当了,如今娘仅剩的簪子也没保住。

  「姊,妳用伯娘给的簪子换了这个,就能给伯父治病吗?」儿金金指着小布包里的几串钱。

  「嘘,财不露白。」儿银银四处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注意到她姊妹俩,压低声音说道:「何况是救命钱。」

  「我知道,伯父病得不轻。」所以她们得了钱,急着要去药铺抓药,伯父还等着救命的药煎来喝。

  只是儿金金又看了眼小布包里的钱串子。「钱,就是这个?」她拿出一串钱颠来倒去的看,就只是个外圆内方的小铜片,一根簪子居然就等于这些,实在不可思议。

  她以前想要什么,随手就来,哪里用得着这叫铜钱的东西?即便溜下凡也是仿着人变化那些「钱」,根本不懂是什么,身为凡人,要学的实在太多。

  儿银银觉得又好笑又有些心酸,一根包银的簪子只能换几串大钱,这还是她苦苦向朝奉请求才有的。

  他们儿家时运不济,没多久前儿金金因为淋了雨没放心上,到了晚上烧了个滚烫,昏迷好几日,好了之后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说笸箩盖帘米瓮盐罐没一样认得,现在连钱也稀奇了。

  可说她呆笨又不然,很多事情只要耐着性子给她说过一遍,或是做给她看,稍稍生疏了一会儿,很快就能上手,只是自己现在忙里忙外,家里的活儿一把抓,哪来的时间教她,就像灶上的活儿,金金连起炉子烧开水都得重头教,烧饭、收拾鱼菜、做针线活就更别说了……她也只能求她不添乱就行了。

  她爹是六安县现任的驿丞,虽然位阶小,到底还是个官,说好听,她也算是个官小姐,原本家里除了他们一家四口,下面还有两个婆子一个丫头,婆子一个打杂,一个在灶下做饭,丫头是她娘替她挑来的,可如今,为了节省开销,婆子和丫头都让她们回家去了,娘专心照顾着爹,家里的活计就都落在她和金金的身上了。

  看儿银银愁眉苦脸的,儿金金摸了下自己连朵绢花都没有的发。「看妳和伯娘都为了这个发愁,要怎样才能弄到这个钱?」

  要是她也能弄到那些外圆内方的小铜片就好了,至少伯娘就不会那么烦恼了。

  儿银银没心情理会她,她急着去药铺抓药,回家还要熬药,喂爹喝下,可见她问得一脸认真,只好耐着性子说道:「妳瞧这当铺让我们典质东西,为的也是赚钱,像我刚刚把娘的簪子死当了,那簪子就属于当铺,朝奉可以把它整理后用合理的价钱卖出去,转卖他人,等下我们要去的药铺,路上的摆摊,种地种菜,打渔打猎,爹每天忙忙碌碌,也都是为了挣钱糊口,让我们吃饱穿暖过好日子,为来为去,为的还不是钱。」

  「姊,妳说了那么多的行业,哪一种能最快赚钱,赚最多?」儿金金问得很是起劲,神情认真。

  「天下哪有容易赚的钱,除非天上掉下来,地上捡,要不就是能点石成金,横财就手。」儿银银没说的是地上捡钱还得要有人掉,要发横财还得要有那财运,点石成金就是神话而已。

  以上的一切,不过就是他们这样平凡百姓说来安慰自己的,当不得真。

  她说当不得真,儿金金却把她的话放进了心里,只不过她还是在心里稍稍反驳了一下,夸父山上,「钱」这东西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若是完成师尊交代下来的任务,猎杀妖兽,炼器炼丹,便能拿去集仙会换自己需要的丹药灵符,所以天上是不可能掉钱下来的。

  至于点石成金,有了那根能成金的指头,连吃食都变成金子,那不活活饿死、渴死才怪,她不要,也没有。

  儿银银看她一脸认真的想着,忍不住摇头。「妳这愣子,我说什么妳都信,要知道横财这样的运气除非天生,八字带着横财命,这样的幸运儿凤毛鳞爪,百人中也不知有没有一人,不是谁都能有的。」

  儿金金觉得不太对。「横财,意外之财,意外之财就是没有主,我们可以拿的吗?」

  儿银银瞪她,又想笑。「掉在地上能捡的钱称不上横财,何况路上来来往往的人,谁没有掉钱的时候,就算掉的是金银首饰,本人又不知道,谁捡着了不就是运气!」

  「那掉了东西的主人得多着急,应该要还给他吧?」

  「地上掉的一文二文钱,钱小是一回事,铜钱上面又没刻字,妳能知道谁掉的?能还给谁去?」

  这倒是。

  儿银银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妳啊,别净想这些有的没的,要不是我跟着娘还读了几天书,不被妳难倒了,走吧,赶紧去抓药,回家去。」

  儿家一家四口住在驿馆后面一处两进的小跨院里,地方虽不大,好在他们人口简单,也住得开。

  六安县并不是什么繁盛的地方,百里外有一个富庶的州府,既然是州府,驿站的条件必然好上许多,所以要不是真的赶不及,官员大多不会在六安县停留。

  儿银银她爹身为驿丞,管的就是往来官员迎送之事,繁琐又讨不着好,眼睛长头顶的官员多如跳蚤,除了小心翼翼,就是更加的小心翼翼,因为随便一个官都不是能得罪得起的。

  儿金金和儿银银还未踏进小院就听见嘈杂的争执声传出来,儿银银一手抓着药包,一手提着裙子,疾步往里面走。

  「姓苏的,你们苏家一窝子都是势利鬼、黑心货,没一个好东西!当初求着咱们家姑娘嫁过去是一副嘴脸,我们家一出事就来退了亲,亲退也就退了,现在欺负我男人还躺在床上,落井下石这种缺德带冒烟的事情你们也做得出来?我当家的真是瞎了眼,当初怎么就给闺女定了这样的人家?」梅氏气怒尖锐的嗓子又哭又嚎。

  儿银银心里一惊,难道苏家人又来了?当初那家子一听说她爹病了,就忙不迭的来退了亲,说门不当户不对,要不是她娘不错眼的盯着她三天,她恐怕早就因为羞愧想不开,一条草绳吊死了。

  好不容易她才缓过来,这良心喂了狗的苏家人又来做什么?

  小院门口堵了一堆看热闹的人,院门是关着的,看热闹的人伸长着脖子直往里头瞧,竖起耳朵听,这会儿一见儿金金和儿银银回来,都让开了些。

  这时,一个剽悍的妇人从隔壁的院门窜出来,手捧一盆脏水就往那些人泼去。「看什么热闹?再看挖了你们眼珠子喂猪吃!」

  妇人把水盆一扔,也不管那些被她泼到水,嘴里骂骂咧咧的人,她拎起门边的竹扫把,把人赶到了巷子口。

  儿银银也没来得及向妇人道谢,便咬着唇进了院子,倒是儿金金等那妇人气呼呼的折回来后,向她福了一礼。

  这些邻里,太平无事的时候是邻居,谁家一出事,全是来看热闹的,敢出来替儿家说话的人就一个蔡氏。

  「都住一个大院的,谢什么呢,赶紧进去看看妳伯娘吧。」蔡氏摆摆手走了。

  蔡氏的丈夫方松是儿立铮底下的小吏,儿家住西跨院,方家住东跨院,两家的交情向来不错,儿立铮这莫名其妙的一病,官驿的事务便只能交给方松来负责了。

  儿银银进了院子后,瞧见院子里摆了两口用红绸带缠绕的水柳木箱子,来的人是苏家的苏平,几个小厮则站在箱子后头。

  「儿姑娘。」苏平皮笑肉不笑的向儿银银打招呼。

  儿银银把唇咬成了浅白,不发一语。

  儿金金也进了院子,穿过小院,把靠着门板当支撑,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梅氏扶起来。

  梅氏咬牙切齿,恨不得拿出扫把把人撵走,但是耕读书香人家的家教不容许她这么做,就算气得浑身发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就连儿金金扶起她时被她掐疼了手臂抽气的模样都没发现。

  「儿姑娘,我送聘礼来的,三天后便是良辰吉日,到时候花轿会来接,我在这里祝您和小叔白头偕老,恩爱到老。」苏平是苏家二房长子,话说得很是理所当然,彷佛早已笃定儿家不会拒绝。

  儿银银的眼里满是错愕和惊讶,小叔?

  她没见过苏家小叔,但是她知道这个人。

  这苏氏一家住在苏家镇,因为大部分的人家也都姓苏便团聚成村子,后来人越聚越多,新姓和旧姓交流着,慢慢便发展成了镇子。

  苏家是旧姓,根基深厚,枝节庞杂,到了苏老太爷这一代,已经出了五服,所以基本上和本家并没有太大关系,苏老太爷一共生了三个儿子,老大苏耿是个行商,做生意买卖很有一套,年轻时觉得自己一年到头有三百六十五天不在家,终身大事嘛,说是不想耽误人家闺女,只是多年后有了年纪,即便攒下不少家财,但后继无人却是个严重的问题,在家人的威逼下才说出他早年伤了身子无法有子嗣,但他想得很开,或许从兄弟那里过继一个孩子来继承香火传承也就罢了。

  苏家原本还有一个老三,但征兵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多年没有消息,估计也回不来了,所以过继一事,老二家就成为唯一的选择。

  当大家都以为老二苏直唯一的儿子苏纸将来能兼祧两房的时候,苏耿却不知从哪里抱回来一个孩子,这孩子也就一岁不到的年纪,玉雪可爱,十分好看,所以苏耿便将他起了名字叫苏雪霁,收为养子。

  只是苏耿身子不好,撑着把苏雪霁养到十岁,就病故了。

  苏耿盖的青砖大瓦房,攒下的偌大家业就全被二房占了,一开始二房还拿苏雪霁当回事,该怎么就怎么着,但是没多久就露出了真面目,让十岁的孩子成天去放牛、割草、砍柴,将他指使得团团转,有一回他在山里迷了路,走不出来,饿昏在山坳里,被一个老猎户给捡了回去。

  那老猎户也是有两把刷子的,就在山林挖了些药草熬了药汁灌下去,居然把苏雪霁给救了过来。

  后来老猎户好心的把人送回来,却被苏纸的妻子苏秦氏给拒在门外,苏秦氏巴不得苏雪霁不明不白的早早投胎去,哪可能再让他回苏家。

  她说苏雪霁是外姓血脉,不是他们苏家的人,倘若老猎户想要,不如好人做到底,带回去养着,也算是积德了。

  老猎户没办法,只能又把人领走了。

  但老猎户年纪毕竟大了,年轻时又受过太多的苦,身子骨早垮了,三年后的冬天,一场风寒夺走了他的老命。

  然而唯利是图见钱眼开的苏纸和苏秦氏居然爬了两座的山头,亲自把苏雪霁接回来。

  儿银银听她娘提过,苏纸突然这般殷勤,为的是想分家,那些个大瓦房、良田、庄子都记在苏雪霁名下,而且在苏氏族长那留了档案,他们想动手脚都无法,只能应族长要求,去把人接回来照顾。

  不分家,二房占着大房的房子名不正言不顺,苏耿都死了那么些年,二房被人指指点点的流言闲话始终挥不去,他们虽不在乎,但在族长胁迫之下,再怎么看苏雪霁这个甩不掉的小尾巴不顺眼,为了家产,还是忍着把人接回来了。

  苏雪霁回来后,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而后那孩子就进了县里的书院读书,苏氏分家的事就悬在那不上不下。日子一年年过去,眼看着苏雪霁如今都十七岁了,在他们这地方,十四、五岁的孩子们都开始订亲议婚,更早的十二、三岁也有,这苏雪霁的亲事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苏雪霁无疑是优秀的,两年前便以十五岁的年纪中了秀才,但是他家里的情形人尽皆知,好人家也不愿结这门亲事,怕女儿嫁过去不给二房拆卸入腹,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才怪。

  儿银银所知道的也就这些了,可这么多年苏家对苏雪霁不闻不问,如今苏家人为什么替他张罗起婚事来?

  「你是什么意思?」她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话,整张脸都白了。

  苏平看着秀丽的儿银银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声音软上了几分,「儿姑娘,妳家如今这个光景,实在也配不上我三弟,但是妳若愿意为妾,倒是可以商量。」

  梅氏几个大步冲过来,一手指着苏平,一手捂着胸口,脸色又青又白,摇摇欲坠的痛骂,「死没良心,黑心烂肚的苏纸,竟敢叫我女儿做妾?」

  「也就是商量,愿不愿意不就儿姑娘一句话,我爹说不勉强的。」苏平嬉皮笑脸。

  梅氏瘦弱的身躯挡在女儿面前,「如今谁不知道苏家大房那孩子躺在炕上死活不知呢,你却要我的闺女去填那个坑?这是拉着我闺女去陪葬,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你回去告诉苏纸,别说做妾,我们家就是死绝了,也不进你苏家的门!」

  儿银银再冷静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她颤抖的扑进梅氏怀里放声大哭,之前父亲病倒,自己被退亲,这些都没有打倒她,但现在要她做妾已经够侮辱人了,还让她嫁给一个连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的苏雪霁?实在是欺人太甚!

  苏平撇嘴,趁着儿家母女哭成一团的时候,趾高气昂的带着小厮离开了儿家。

  「娘,我怎么办?女儿不要嫁给苏秀才!」儿银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要是敢逼我嫁,我……我就死给他们看!」

  第二章 心甘情愿换嫁

  站在一旁的儿金金看母女俩哭得凄惨,也不知道要怎么劝解,再说就算把眼泪哭干了又能解决什么?

  她蹲下来,掀开那两口箱子。

  两块细棉布,一小袋杂粮米,一小袋白面粉,还有并排的五两银子。

  这是银子吗?她拿起来,咬了一口,滋味不怎么好。

  「姊,这是银子吗?能用来抓药给伯父治病的银子?」

  哭累的儿银银听见儿金金的话,泪眼迷蒙的看了那彩礼一眼。

  昔日她与苏和订亲,苏家给的也不只这一星半点,这明摆着是看她爹只剩一口气,用来欺负羞辱人的。

  儿银银没有回答她,倒是梅氏胡乱的点了头。

  儿金金又把彩礼翻了一遍,「不就嫁人,姊姊不愿,反正我也没嫁过,就我来吧。」

  她脸色如常,神情平淡,就好像说的是晚饭要吃什么、天气好不好那样随意。

  母女俩让儿金金的话惊回了神,连眼泪都挂在眼眶忘记要往下掉了。

  儿银银的神情还带着茫然,梅氏却放开女儿,正了正神色,哑着声音训斥道:「妳这孩子胡说什么!婚姻是能儿戏的吗?」

  「我很认真啊!」

  「妳这糊涂的,嫁人是一辈子的事,虽说苏秀才是个好的,但是听说现在就剩下半条命,阎罗王随时都会把他收走,妳嫁过去,他要有个万一,妳是要守望门寡的……所以千万不要想!」那些银子再贵重,能重过女子的一生吗?

  「娘,他们这是看准了咱们急着要用钱,没办法拒绝他们!」儿银银一说这事,气得眼眶又红了。

  儿金金倒不这样想。「伯娘,妳让我们当的那根簪子,当铺也就给了两串大钱,那些钱抓了药也没剩下几个,五两看着好像不多,还有两疋布,我算过,抓上药,还有家里的开销,也能支撑好一阵子的。」要论起事实,儿金金就没有那么「仙女」,是很实在的。

  梅氏和儿银银张张嘴,说不出话来了,她们都以为儿金金不晓人情世故,只懂憨吃憨喝憨玩,却没想到她的心比她们还雪亮。

  儿金金只是一门心思想着要学做人、过日子,成亲嫁人也是做人的一件大事不是?

  反正嫁谁不是嫁?她从伯娘的嘴里也没少听苏家那个秀才的事,要是两人能搭伙过日子,一起吃吃喝喝,可好玩了,若是不能……再换一个就是了呗。

  毕竟她在人间得待满百年,总要找点事做。

  梅氏可没她乐观,这孩子是她看大的,看也看出感情来了,哪能让她去填这个坑?她把儿金金拉进屋里,想好好和她说说。

  梅氏努力从憔悴的脸上扯出笑来。「金金,妳说想嫁人是真心的吗?」

  儿金金点头,比真金还要真。

  「也都怪我,忽略妳已经到该谈嫁娶的年纪了,这些日子家里的事情又多,妳要真的动了这心思,伯娘往后帮着留意看看有哪些好人家,妳模样不差,咱们好好挑拣,苏家这个咱们就不要了。」

  儿金金把手盖在梅氏的手背上,那是一只枯瘦又没少操劳的手,说出去谁相信这是一双官太太的手?

  梅氏看着儿金金清澄明净的眼瞳,有些不自在,虽说这侄女与她亲近,但病了一场之后明显变得有些不同,每件事都有她自己的想法,她也就银银一个女儿,是真的疼这个侄女的,在明知道苏家是个火坑,她哪里下得了手把人推进去?

  姑娘家要过得好,就得看能不能嫁得好,嫁得好,这男人懂得疼人,以后再生个儿子,一辈子就有着落了。

  儿金金从梅氏的眼中看到心疼。「伯娘,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伯父伯娘把我带大的,是你们让我知道没有爹娘也可以过得很幸福,家里如今发生困难,我若袖手旁观,还算是人吗?」

  梅氏心中涌上酸涩。「咱们家再难,也没把闺女往火坑推的道理。」

  「伯娘当我是亲人,我也把伯娘当成我的娘,其实不管嫁好嫁坏,不就是过日子,如果苏家秀才的病能治好,我和他就一块过日子,要是不成,那只能说他是个没福气的。」

  梅氏没想到儿金金会这么说,这叫她怎么说才好?她咽了咽干涩的喉,摸了摸儿金金软绸般的发,叹了口气,「照理,妳的终身大事该由妳爹作主,伯父伯娘是不能越过他去的,更何况这样的亲事……只是妳爹多年没消没息,人也不知道去了哪,想叫人递话与他商量都没法子,真叫人为难。」

  「没事,是我自己要嫁的,他不会说什么的。」这话里的意思,儿金金听得懂,伯娘这是软化了。

  梅氏蹙起眉心,还是摇头。「我还是觉得不妥,万没有这个道理让妳嫁过去侍候那群白眼狼。」

  儿金金仍旧笑得没心没肺。「伯娘疼爱金金,金金知道,不过那些个苏家人又不是金金的谁,就算嫁过去,我是不侍候他们的。」

  「这哪能由得妳!」小孩子不懂其中的厉害关系,虽说那苏秀才已经没有长辈,但是他一个孩子还必须看二房脸色吃饭,金金嫁过去,不也得看二房脸色行事?

  「伯娘不如多给我讲点苏家的事,我也好心里有个底。」儿金金在某方面是实际的行动派,既然决定做一件事,就会先做好准备。

  都说了那苏家秀才和二房不和,她嫁的是大房的人,二房只是亲戚,你对我好,我也有来有往,你要看我不顺眼,谁理你?

  轻飘飘的话让梅氏心情更加沉重,这儿女婚姻嫁娶从来不是个人的事,是两家缠缠绕绕的绑在一起,复杂得很,哪有金金想的这般容易轻巧?

  梅氏劝了半天,口都干了,见她还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她该劝的也劝了,该说的也没少说,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只好换方式宽慰儿金金也宽慰自己,「我听说命危的人让喜事冲一冲,就会没事,也许苏家那孩子把妳娶进门,这病就好了也说不定,妳是个好孩子,你们……这未必不是缘分。」

  儿金金是不相信什么冲不冲喜的,不过她感受得到梅氏对她的忧心和不舍,所以梅氏说什么,她就猛点头,最后索性埋进梅氏的怀里娇憨的一通撒娇。

  梅氏被她这一通胡搅蛮缠,哪里还记得什么要训她的话。

  隔天,梅氏去苏家回了话,这亲事他们答应了,只是嫁过来的对象不是她的女儿,是她的侄女。

  苏家迎出来的是苏秦氏,头上插着两根包银簪子,金雀耳坠,腕上青绿玉镯,一件半新不旧的褙子,尖脸淡眉,隐约流露出刻薄的小家子气。

  苏秦氏一听梅氏回话就摆了脸色。「这老大办的是什么事,这么大的事回来一声不吭的。」

  梅氏心里也有气,可她知道这当下要是任人拿捏,金金嫁过来的日子会更难捱,难得硬气了一把。「你们苏家都能换嫁,为什么我们不行?」

  苏秦氏转了转眼珠,心里又有了旁的计较。「呦,瞧老姊妹说的,咱庄户田舍人家没那么多规矩,总之有姑娘愿意嫁过来就行,我那小叔的身子又能挑拣什么好人家的女儿,既然你们同意,给的聘礼也就算了,我们也不指望你们能有什么嫁妆,喜服什么的看着是来不及做了,你们家如今那家境,就去借一套穿穿,改天洗干净了再还就是了。」

  看来他们儿家也不怎样,合着是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死活不让自家闺女进她苏家的门,倒是推了个爹娘不闻不问的孤儿来顶这门亲事。

  「我们家金金是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女儿,得不到妳一句好也就算了,还未过门,就这般被妳嫌弃,我们宁可不嫁!」梅氏本就不情愿,苏秦氏又戳人心窝,这下连皮笑肉不笑的应付都做不出来了。

  「呦,瞧瞧我这张嘴就是有什么说什么,老姊妹就别计较了。」苏秦氏做做样子的搧了自己的嘴,却是半点诚意也没有。

  原来所谓的官也不过尔尔,落魄之后在他们手里还不是想怎样就怎样?不管那丫头长相怎样,孤女配养子,这样的人给那死小子娶进门,倒是绝配。

  这苏秦氏话里话外没有一句不是戳着人心,甚至踩着儿家的脸面,说三天就要迎娶,连绣盖头的时间都不够,喜服也要去借,这哪里是说亲?用抢的比较快!这样嫁过去谁能把金金当回事?

  一想到这里,梅氏不禁悲从中来,她那苦命的女儿为了这亲事,昨儿个夜里想不开差点悬了梁,要不是和她睡一起的金金反应快,她这女儿就没了。

  瞧着女儿细白颈子那一圈的淤紫青红,把人放下来的时候,她这做娘的想,女儿要是有个万一,她也不活了。

  因此就算现在的心苦得比黄连还要苦,手脚冰冷,再多的屈辱和不甘心也只能认了。

  她烦恼的还不只这个,看苏家那态度,苏雪霁那孩子会不会真的不好了?

  梅氏在回家路上只觉得心情越发沉重,但是事情都到这地步了,能怎么办?

  回到家,她珍重的把压箱底的一块料子拿出来,摸着那光滑的缎面,原本这块布是留着给女儿出嫁的时候用的,哪知道如今却用到了金金身上,她闭了闭眼,发狠把布裁了。

  梅氏熬了两宿的夜,熬得眼睛通红,好不容易替儿金金赶制出嫁衣和红盖头,至于刺绣花样什么的,实在没那时间了。

  虽然就只是一件水红色样式简单的嫁衣,出嫁的那天,儿金金看到仍是乐得很,她抱了抱梅氏,「这就是出嫁女要穿的嫁衣?」

  「去试穿看看合不合身?」

  儿金金回房换上了那样式简单的喜服,走出外间,在梅氏面前转了一圈。

  梅氏眼里含泪替她梳头,见她头上没有半样发饰,实在寒酸,不过见她神清气爽,眼下一片清明,可见昨儿个夜里睡得很好,压根没把这事放心上。

  忍住心里的酸涩,这样也好,金金是个心大的,既然能不计较,往好处想,往后兴许能把日子过起来也说不定。

  「伯娘对不起妳,没能给妳什么傍身的东西,苏家送来的布料都给妳带过去,至于银子,我想留下来给妳伯父看病抓药,妳说可以吗?」她这伯娘实在太没用了,连这点东西都想昧下。

  「当然不可以,布料什么的我也用不着,家里的旧衣服我带两套过去换穿就好了,那些细布什么的您拿去换钱,至于银子嘛,我都有汉子了,汉子是管我穿衣吃饭的,所以,银子我找他拿就是了,那些彩礼钱您就拿去用。」

  「妳这孩子!」梅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娘家、亲戚、邻居能开口的都借遍了,要不是走投无路,她一个伯娘怎么会把脑筋动到侄女的彩礼上。

  羞死人了。

  「我去和伯父说一声。」老实说儿金金没什么离情,对她来说又不是嫁人就不往来了,只要她得空,苏、儿两家就隔着一个小山包,两座桥,十几条街,抬脚就到了。

  里间内,儿立铮躺在炕上昏睡着,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就是很典型的例子,本来中等粗壮的汉子,如今形容枯槁,儿金金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口气轻松,就像家里的孩子要出门知会大人一声那么随意。「伯父,金金要嫁人了,不过您不必担心,过两日我就回来看您,您别躺太久了,您多想想伯娘和银银,早些起来。」

  梅氏进来,替她覆上盖头,迈出门。

  说是花轿,不过就是一抬简陋的小轿,已经等在院子,儿银银也在,眼睛红通通的,脖颈用条巾子系着遮掩淤痕,她的心情并不好过,但是她真心不想嫁进苏家,拉着儿金金的手,眼里都是歉疚。「我对不起妳。」

  「说什么呢,别太想我,我过两天就回来。」儿金金把盖头掀起来,脸上没半点新娘子的娇羞。

  儿银银脸上一抽一抽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傻金金,嫁了人哪能说妳想去哪就去哪?万事都得听婆家的,当人家媳妇和闺女是不一样的路数啊。

  儿金金摆摆手上了花轿,没有唢呐喇叭吹鼓手,没有鞭炮丢喜钱,一抬花轿摇摇晃晃,从儿银银和梅氏的眼帘逐渐走远。

  苏家镇是离县城二十里地的一个小地方,前有女神河,旁支乌河渠,后有猴子岭,周边良田绵延,苏家是住在沿河几百户人家的其中一户,此处因为临河,靠山,田耕打猎捕鱼人家比比皆是,看着是六安县比较富庶的区域。

  青砖大瓦房,两扇实木朱漆大门,颇有乡绅富户的派头,然而花轿进了苏家院子,却冷冷清清的,别说布置彰显喜气的红布,连鞭炮也没有一串,更别提席面热闹什么的,四处静悄悄的,没半点办喜事的感觉。

  苏秦氏听见外头的动静迎了出来,一看见花轿,这才一拍大腿,「唉呦,原来是新娘子来了,我这不忙得忘了这一茬吗?」

  苏平的妻子刘氏也跟着出来,「娘,这就是说给小叔的媳妇儿?」

  苏秦氏撇嘴,「可不是吗?」什么都没有也敢嫁,不就是个笑话,管她呢,反正笑话是她又不是自己。

  「新娘子,该下轿了。」一个粗使婆子喊了声。

  花轿里伸出一只手来,简婆子得了苏秦氏一眼,连忙去扶。

  简婆子扶着儿金金跨进门槛,默默无声的穿过后堂,又走过长长的墙门,才到一处偏院,简婆子的脚步有些快,也没什么照拂新娘子,好在儿金金虽然头上盖着盖头,神识却能看见所有的东西,该转弯的地方,凸起的石砖块,她如履平地。

  简婆子暗暗啧了声,这不是得了太太交代,要难一难新妇吗?哪知这新娘子倒是挺机灵的。

  她们到了一处极小的小院,屋檐下挂着斗笠和蓑衣,一明一暗两间房,后头推出去有个低矮的棚子。

  进了屋,一张简陋的四方桌,桌面凹凸不平,显然用了不少年头,一张条凳,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东边的小门进去是另外一间屋子,房中有淡淡的药味,火炕上两个堆叠的木箱子,西窗下一张书桌,书桌上摞着几本书,还有一支秃笔半块墨条,却收拾的整整齐齐,两层书架上都是起了毛边的书,可见物主经常翻阅,儿金金用神识一眼扫过去,经史子集还有琴谱诗册,那炕上没声没息的躺了个人,破旧的枕头边也是书。

  这屋子里最贵重的什物大概就是这些书籍了吧。

  儿金金自行在床边坐下,简婆子怠慢的瞥了眼躺在炕上没声没息的苏雪霁,勉强挤出褶子皮笑容,「大奶奶说刚巧现在是秋收时节,家里事多,您嫁进来,二公子的身子又这样,撒帐坐福什么的,就不弄这些了。奴婢前头还有一堆事,就不侍候您了。」说完便自顾自的走了。

  屋里安静了下来,儿金金伸手把红盖头扯掉,映入眼帘的是幽暗的房间,本来光线就不好,还挂着厚厚的布帘子,鼻子闻着还有股味儿。

  她向前几步,把帘子都掀开,敞亮的天光立刻泼撒进房间,空气中光与尘同在,屋里头彷佛这时才有了生气。

  她回到炕前,眼前是一张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庞,半死不活的。

  瘦削的身材,但身量很长,眉毛倒是生得特别好,恍如远山般,他阖着双眼,双目轮廓狭长,抿紧的嘴唇苍白干裂,了无生气,眉宇间还带抹病气,锁骨是整个凹进去的,看起来只剩半口气。

  这人,病得不轻啊。

  她碰了下他的手,他的手很凉,一点温度也没有,顺带的,床炕也是冷冰冰的。

  没有暖炕热水,这家人看起来把他忽视的很彻底。

  害怕吗?

  说也奇怪,她并没有那种面对濒危人士惊惧的感觉,如果嫁过来的人是银银,她应该会吓坏了。

  要说她神经粗壮吗?应该说她好像少了这根筋,害怕不安什么的,这种属于人才有的情绪,她的反应都慢半拍。

  至于为什么会没有,她都成了凡人不是?凡人凡胎该有的七情六欲,怎么到了她这里就缺东少西的?

  她不明白,真不明白,或许改天有机会见到大师兄时再问问。

  儿金金坐了半晌,还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从头到尾也看不见一个闹洞房还是来道喜的亲友。

  她思来想去,发现这时候应该要吃饭了吧?她出门子那时,伯娘给她下了碗面吃,也就这样,经过这一折腾,好像又饿了。

  她等了又等,没见有人给她送吃的来,床上躺着的苏雪霁也没有醒来,桌上连个药碗、水杯都不见。

  他们俩好像被全世界给遗忘了。

  不过,这难不倒她,山不来就她,她就去就山,厨房不就有吃的了。

  哪知脚还没动,那边炕上便响起咳咳咳的剧烈咳嗽声。

  儿金金一看,床上的苏雪霁醒了,正撩起眼皮看她,两人对上眸子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彷佛在那眼尾微微上扬的眼里看到满天星光,但霎时又什么都没有了。

  他有一双澄空般的眼,看着人时,眼神干净,如水波一般清澈,可分明不是多厉害的眼神,可儿金金却陡然有种被人一眼看到底的感觉。

  他双手撑在炕床上,动作困难的试图撑起身子,试了几回才勉力把身子靠在炕旁的木箱上,单薄的身子更显里衣松垮垮的,屋里本来就不够亮,苏雪霁又因为这样费力的动作,脸色显得越发的白,额上全是虚汗。

  她那身红衣,配上一双湛如秋水的烟水眸子,像极了一抹久违的亮光,他本以为苏秦氏说要给他娶媳妇只是玩笑,想不到他一醒来,居然真有个姑娘穿着嫁衣坐在他屋里,他想起二房素来的态度,不禁冷了脸,这是二房又要设套子给他钻了吧。

  「妳是儿大人的女儿吧,怎么答应嫁到我家来?」因为躺了好些日子,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气虚,但仍听得出来他有把醇润的好嗓子。

  「儿立铮是我伯父,你说的是我堂姊银银。」儿金金把当日苏平来逼亲的事情一字不差的说了一遍,她的记性好,只要她想,入了耳朵的话记得一清二楚,也能一目十行,可以说是过目不忘。

  苏雪霁这时才缓了些脸色。「我家里的情形妳可知道?妳大可不必蹚这浑水。」

  「就你病了,还有你年纪大了,需要个娘子,以及我家需要那五两银子的聘金。」她直言不讳。「我就知道这些。」

  她的直白听得苏雪霁有些怔愣。「许多人躲都来不及了,妳还嫁进来?不怕我要有个万一,妳就成了寡妇?」

  「伯娘和隔壁的蔡大娘都说你是个好的,我堂姊又死活不愿意嫁过来,所以我就来了。」她没有什么愿不愿意的,这凡间,女子年纪到了要嫁人,男子要娶妻,所以,她总得尝试看看到底嫁人是什么滋味。

  「妳堂姊这么自私,妳不生气?」他自我调侃的意味很浓。

  「不会啊,我知道只要是人都是自私的。」雍容大肚什么的先决条件是自己要愿意吧,要是不愿意,什么都白搭。

  其实她和师兄们组队去猎妖兽的时候也分得很清楚,那些个妖物攸关他们炼丹的重要性,别人想来抢,各凭本事,所以凡事攸关自身利益,能不从自身出发吗?

  可你能说这不对吗?

  而且她想尝尝成亲结婚的滋味,所以她就来了啊。

  苏雪霁听她那看似全然不通,细细咀嚼着又有理的理论,看着她,又是一阵轻咳,他连忙从枕头下拎出一条帕子捂住了嘴。

  那方帕子很快被鲜血晕染,湿了大半,苏雪霁用指头抹去嘴角的血迹,表情有些漠然。

  儿金金其实想问他现在可以吃饭了吗?但是见他咳出了血,关心的说:「怎么咳成这样?有药吗?我去给你端。」

  苏雪霁本想摇头挥手,但手势都还没做她已经旋风般的出了门,往方才进院子的那个小门出去。

  苏秦氏正领着两个媳妇坐在小杌子上纳鞋底,这世道,手头就算宽裕的人家仍是爱惜旧物的,能继续用的东西变着法子改头换面又能用了。

  像把旧衣服拆了,明天浆洗出来,把新弹的棉花填进去,又是一件新衣服,更讲究些的顶多外面扯了新布做层罩衣,就已经很不错了。

  老大、老二媳妇各自忙着手头上的活计,见到儿金金出来,刘氏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呦,今儿个不是新娘子洞房的好日子,怎么就出来了?」

  「我饿了过来吃饭,顺便拿相公的药。」儿金金笑咪咪的,没半点扭捏害臊。

  「这会儿不早不晚的,吃什么饭?」刘氏拿着针在头发磨了磨,哼了声。

  「我刚来,还不清楚饭点时间。」儿金金不在意的点头。「不如妳们给我说说,往后我才不会误了吃饭时间。」

  甘氏百八十个不乐意。「刚一早都吃过了,妳饿了?灶上还有点剩的,妳自己去瞧瞧。」

  「那我相公的药?」

  「哪来的药?二弟在床上都躺多久了,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银子,把家里的底都掏光啦,人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什么药?没有!」苏秦氏发话了,咄咄逼人还带股酸味。

  刘氏和甘氏心虚的低了头,其实总共就请了镇上那老大夫两回,第一回说家里手头紧,欠了药钱,第二回,索性连大夫的出诊金都给黄了,还骂人家庸医,那大夫气得扬言再也不会来苏家出诊。

  「这样啊。」儿金金也没追根究底,转头去了厨房。

  苏家的厨房面积满大的,灶台对着屋子的大门,紧挨着墙壁砌着两个灶口,而大门的两侧各开了窗,窗台下摆着水缸、米缸、木盆和水桶,大门右侧边还有个小门,儿金金探头往里头看了一眼,只见里面摆了几个竹篓、竹框,装着地瓜和马铃薯,麻布袋里则是装着半满的粮食。

  他们成亲,今天应该有喜宴的,就算没有摆酒,至少也会加些菜吧?但她只见到厨房里柳条编的圆笸箩罩下,仅有一碗只剩渣滓的剩菜。

  她找到米缸,里面有一些杂粮、小米,菜橱里有一小包的小鱼干,菜橱里的碗公有几颗鸡蛋。

  她拿了两颗,调了水加上少许的盐巴想做碗蒸蛋,把少许的杂粮和小米放上了蒸锅,把小鱼干稍微用水泡了下,去掉渣质,丢进去。

  灶膛里只有一些未尽的余火,她没办法,努力回想儿银银烧饭的样子,也不懂什么叫循序渐进,先塞一小把干松针进去,还没等燃,又填上大块的柴,然后就用火摺子点火。

  因为点不着火,她便拿葵扇卖力的搧风,很快的,厨房冒出浓烟。

  坐在外头的苏家婆媳正竖起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老二家的甘氏最先闻到呛鼻的味道,抬起了头。「娘?我好像闻到什么烧焦味。」

  苏秦氏和刘氏齐齐偏过头往厨房瞧去,只见浓浓的烟雾从任何一个可以冒出来的地方急速的往外涌。

  要命夭寿哦!

  稀罕的,婆媳三个动作很一致,扔了手上的东西,撒丫子往屋里钻,苏秦氏跑得太快一下软了脚,然后就崴了……

  第三章 上山采药去

  好半晌,儿金金端着一碗粥进小院,粗瓷碗有些烫手,她见苏雪霁还醒着,才挪步走了进去。

  苏雪霁看见儿金金完好如初的回来,心里重重松了一口气,这口气松了,便有些晕眩和疲倦。

  他硬撑着不肯昏睡过去,是不知道那些人接下来要怎么对付他,而他对这冒出来的媳妇还谈不上放心,又矛盾的怕她真是个单纯的姑娘,受二房欺负不自知。

  「趁热喝粥。」她把粥和蛋羹先放一旁,把小炕桌摆上,接着再把托盘上的饭菜放上去。

  一碗弹滑的蛋羹,一碗杂粮小鱼粥,一小碟腌萝卜。

  居然这般丰富?他空虚的胃有多久没吃过热食了?

  「妳呢,吃过了?」

  她摇头,有点小窘。「我刚刚差点把厨房烧了,嫂子和侄媳她们把我骂了一顿,说不许我再进厨房一步,这粥是后来她们替我熬的。」

  「她们煮的东西我不吃。」苏雪霁道。

  她脸上衣服上都是生火留下的黑印子,头上和肩上都是落灰,神情狼狈,小脸蛋还抹了两撇滑稽的灰,但她丝毫不以为意,眼巴巴的目光让人不忍说什么,反而让他多看了两眼。

  她凑近闻了闻那碗粥,也不觉得失礼。「是有些焦味,不过我还放了小鱼干,应该不会太难吃。」

  卖相是不怎地,但她刚刚尝了一口,是能入口的。

  苏雪霁顿了下,小鱼干?那应该是苏秦氏留着给孙子的干货,这下让不知情的她给下锅,有人不心疼死了才怪。

  「她们想我死,在我的饭菜里下了药。」他忽道。

  游大夫向他说过,他身上的病是让人在饮食中加了乌头草和夹竹桃的汁液,看似量少,但日积月累,侵入肺腑,药石罔效。

  幸好此毒投的不算精细,只在饮食中下毒,毒发时,体内的剂量还不至于让他送命。

  他能逃过一劫是因为平常书院会管一顿饭,要是温书晚了,还有一颗白面馒头,他把书院的馒头留回家当早饭吃,一天就靠那一顿饭撑过去,二房的饭食他几乎是不碰的。

  按规矩,苏家没有分家,吃饭是在一块的,可那房人也不管他,别说留饭,有时候一口水都没有,小时候他去争取,除了挨一顿毒打,酸言酸语也没少过,后来真的饿到受不了,便喝井水止饥。进了书院后情况改善不少,至少不会常常饿得头昏眼花,加上他在山上那三年义父教他打猎,这才有了温饱的感觉。

  义父过世后,那房人突然把他从山上接回来,却是为了分家,还是受了担心他一个人在山上生活的族长胁迫,幸好养父未雨绸缪,在族长那里留了一份保险,认真说,二房住的那间青砖大房,周边所有的良田十有八九都是大房的,但二房厚颜无耻不愿归还,他也知自己势单力薄守不住家产,他气不过索性偷偷去求书院的山长,幸得山长通融,又经过考试,这才进了书院。

  后来他中了秀才,二房见他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没有中秀才的他已经不好拿捏了,往后呢?岂不是要骑到他们头上来,甚至反咬一口?

  于是决定要下毒手,在他的饮食里下毒,要他的命。

  当初他对二房反常的殷勤便带着戒心,哪里知道他日夜防范,还是着了他们的道。

  他气自己随便就被他们施予的那二分温情给软化,气自己没有坚守立场,气自己受的教训还不够……他气死自己了。

  儿金金见他脸色变换,知道他是真心不吃那边煮的饭菜,遂拍胸脯保证,「你放心,米是我淘的,小鱼干我泡洗的,蛋也是我打的,没让她们沾半点手,她们骂我都来不及了,没时间做手脚。」

  苏雪霁沉默。

  儿金金把木汤匙塞进苏雪霁手里,他木木的动了汤匙,依旧没有吃的意思。

  「这样吧,蛋羹和粥上头的米汤你吃,你刚醒来,喝一点是一点,剩下的我吃。」

  儿金金这下明白了,他是摆明了不相信自己。

  苏雪霁闻着杂粮粥的清香,记忆所及,除了他爹和义父,从来没有人关心他吃饱穿暖,但是他们在他身边的时间太短,短得他来不及收藏记忆,如今醒来,身边却多出了个她,看着她那脸上的脏灰,又看见手里的木汤匙,心里说没有一丝感动是骗人的。

  没有闻到食物香气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会儿却是觉得饿极了,看了儿金金那殷勤的神情,他低头就着碗,小口小口的吞咽起来。

  黏热温稠的米汤从喉咙一路滑进胃里,缓解了胃内的空虚,让他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连带的身上的诸般症状似乎也得到了缓解。

  「我吃饱了,谢谢妳。」因为久未进食,他也不敢一下吃太多,只喝了米汤就强迫自己停下来。

  儿金金看着只少了浅浅一层米汤的粥无语,又把蛋羹推了过去。

  苏雪霁只好又吃了小半碗的蛋羹。

  儿金金算是满意了,捞起剩下的饭菜扫进肚子。

  苏雪霁见她吃饭不挑剔,粗茶淡饭吃得香甜无比,把所有的东西吃了个干干净净,以前他一个人随便都能对付过去,现在多了一个她,该怎么办?

  儿金金吃罢,把碗碟叠在一块,「这个家看起来不穷,青砖绿瓦,怎么你这里过得这么憋屈?」

  西屋那边的家具一应都上了桐漆,还雕花祥瑞,可小院这里基本上就是破烂。虽然从伯娘那里已经知道苏雪霁在二房手底下的日子不会太好,可这样的待遇也差别太大了。

  「倘若不这么忍气吞声,我恐怕早死了八百回,妳也不会碰到我了。」爹过世之前他还小,懵懵懂懂的,以为他只要忍耐,二房哥嫂就会对他好,但这些年来,他们觊觎大房的财产是一回事,不乐意他读书,觉得他是吃白食的,百般刁难他,他都忍过去了,哪知他们竟因为分家的事情谈不拢,加之护着他的族长去世,在他的饮食里下毒!要不是书院还供一顿饭,他对那些人又心存戒心,指不定他早就一命呜呼了。

  「所以是我运气好遇见了你。」

  苏雪霁莞尔,嘴角露出遇见儿金金后第一个笑意。「我都穷成这样妳还说运气好……」这该叫人怎么说才好?

  他嘴角微微咧开的样子显出几分少年的稚气,儿金金觉得这个人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难相处嘛。

  「往后妳也别去二房那边吃饭了,我们自己开伙。」苏雪霁感觉到自己的眼皮一直耷拉下来,虽然神智尚称清楚,但身体已经有些撑不住,可即便昏昏欲睡,还是努力交代家里的情况。

  矮棚子里有只炉子和陶锅,那是他晚归什么都吃不着的时候用来下面、煮粥用的。

  儿金金用力点头,只要有得吃,在哪里吃她都不介意的。

  苏雪霁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布包,从里头掏出一小串钱。「我这里佐料什么的都没有,妳拿钱明日去买点米面回来,我们自己有炉子,平日可以下面吃。」

  他除了在书院读书,也帮忙书院的打扫清洁,算是抵笔墨和饭钱,也替先生们誊写卷题和跑腿,再有多余的时间便给书铺抄书,帮同学写功课,之前县郊的灵严寺因为有富户发愿,请人抄写佛经,他也去承揽了回来,攒了些生活费用,如今刚好拿出来。

  儿金金一眼看去,布包很旧了,里面剩下两个大钱,看着十分可怜。

  苏雪霁像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有些羞愧,又有些心酸说道:「我吃药花了不少钱,能拿出来用的只有这些。」

  「不打紧,我去给你请大夫。」有病得治,身体健康了才能谈以后和未来,至于穷什么的,他们四肢齐全,只要肯做事,不可能穷一辈子,所以苏雪霁的话她并不是很在意。

  「别……」那些钱是要让她去买些肉菜、调料,要请大夫那点钱哪够?

  儿金金看他全身冒虚汗,而且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段话,眉间的倦意越来越重,额间的细汗也开始凝聚,大颗滑落,看得出来他已经支持不住了。

  她起身道:「你先歇着,我走了。」

  「妳妳……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姑娘?」他一急,时而如坠冰窟,时而如火煎烤的不适又回来了,由于太过痛苦,只觉两眼前面变成了猩红一片。

  「我叫儿金金,小字灵灵。」她笑道:「你呢?」

  苏雪霁试着振作精神,却只看见她花瓣般的唇开开阖阖,他的神智渐渐涣散,「我叫苏雪霁,先生取字太白。」他眼睛一闭,头一歪。「往后……妳叫我太白哥哥吧。」

  理智上他虽然接受儿金金是他媳妇儿这件事,但感情上还抗拒着,所以只让她唤哥哥。

  「可以啊。」儿金金对这些枝微末节并不在意,见他半晕过去,拉过他的手替他把脉,脉象时强时弱,时浮时现,有些不好啊。

  「妳……懂……医术?」苏雪霁感觉有人碰了他,只是这时已近乎呓语了。

  「学过一点。」这么强大的意志力,这男人真不容易。

  这点技俩她还是会的,不过真正请医问药还是得找大夫。

  见媳妇儿这么能干,苏雪霁还来不及多说什么,这回真的晕过去了。

  儿金金看他没了声响,把人从木箱上扠下来,让他躺好,风风火火的离了家门。

  她走路很快,普通人要走上半个时辰的路,她小片刻就到了。

  以前她没少偷偷溜下人间来玩,更热闹繁华的城镇都去过,对这小镇子还真没多少兴趣,就算第一次来,但也不妨碍她打听医馆药铺所在,路不都长在嘴上,问人总没错。

  虽然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大红衣衫,但她一派乖巧模样地喊大婶大娘大叔的,望着谁,谁就恨不得把所知道的事情都掏出来告诉她。

  热情些的婶子们除了指路,还干脆把她带到了和仁堂门口才挥手离去。

  和仁堂不大,儿金金进门时,柜台夥计正忙着抓药给等着的汉子,没空招呼她,她也不以为意,因为看着什么都很新奇,她到处打量,这时一个五旬出头的老者正好掀了帘子,从内堂出来。「姑娘可是有事?」

  「我相公……呃,是哥哥生病了,要请大夫出诊。」

  老者问:「不知道姑娘是哪户人家?」相公、哥哥都分不清楚,这姑娘是脑子不好使吗?但是看着一脸机灵样,不像啊。

  「乌河渠旁边的苏家。」

  游大夫的脸色突然变了,开始吹胡子瞪眼睛。「那家人老夫不看!」

  儿金金赶紧掏出苏雪霁给的那一串钱,「我有钱。」

  「那家子除了苏秀才没一个好东西,我上回去了两次,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回来,小姑娘妳又是苏家的谁?」

  「苏秀才是我相公,我们今日成亲。」这样说太白哥哥不会生气吧,他不让她喊相公,她就不当着他的面喊,但背地叫反正他也听不到。

  游大夫见她那身红衣,大大摇头,成亲大喜日一个新妇就穿着喜服来请大夫,这哪是娶妻,是害了人家姑娘,就算苏秀才是个好的也无济于事,这姑娘嫁进那样的人家,命不好啊。

  「他一直躺在床上呢,能害我什么?」游大夫把心里对苏家的不忿都表达出来,可儿金金完全不以为意。

  见她听不懂自己话里的意思,天真的可爱,游大夫也不跟她攀扯了。「不是老夫贪财,看病可以,但得先把前头的帐给清了,我才出诊。」

  「那我得给大夫多少钱?」钱真是很重要的东西啊,伯娘为了伯父的病急得白了头发,这不就因为手头拮据,这大夫没钱也不想出诊,世人忙忙碌碌,还真都是为了钱,看起来她不想办法挣钱是不行的!

  儿金金眼睛梭巡了药铺里的药柜,见那夥计老是往那些小小的抽屉里掏出药材,包给客人,想必药材也是能挣钱的一条路。

  「两回出诊费老夫就算了,不过,前后抓了六服的药方子,药钱一共五钱银子二十五文,零头也给去掉,所以总共是五钱银子又二十文。」

  「五个钱?银子?」儿金金迷糊了。随即想起儿银银告诉她一钱银子就一百个铜钱,五钱银子就是五百个铜钱。

  她倒抽一口凉气。好多哦!

  「大夫,你这里什么药材最值钱?我去找,然后换银子给你,你就会去给我相公看病了吧?」

  游大夫啼笑皆非,可看这丫头那双特别漂亮的眼睛,神采奕奕,明亮澄澈的,心也软了,反正此时也没什么客人,便多叮咛了两句,「这深山老林里猛兽毒蛇多,就算老猎户没有做好完全准备也不敢去,妳一个小姑娘可千万别冒然上山,找不到换钱的药材还让野兽果腹充食,划不来。」

  值钱的药材要遍地都是,早让人挖光了,哪轮得到她一个小姑娘?

  「我不往深山去,就是去碰碰运气,山里有哪些东西您给说说,我也好心里有个底。」

  游大夫摸了小山羊胡子两把,一点都不看好细胳臂细腿的儿金金,但是又看在她求知心切,比和仁堂里的夥计、药童都认真,便说道:「珍贵的药材为什么珍贵?就是难求,所谓可遇不可求,拿人蔘来说,野生人蔘尤为值钱,有市无价。」

  「那人蔘长什么样子?大夫也给金金说说,好让我长点见识。」她很自来熟,神情更是亲切了两分的磨着游大夫。毕竟凡间的药材她不熟啊。

  普通百姓对药材的无知游大夫十分能理解,要不,大家都能当大夫了不是?所以他细细的说了几项,「人蔘、灵芝、冬虫夏草、何首乌,妳随便找到一样,都是宝贝。」

  他又让夥计拿出一本书角翻到都起毛边的《神农本草经》来,告诉她各种药材的长相特点。

  游大夫不知道的是,儿金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半晌便把那小半本的药材逐个都给记下了。

  谢过游大夫,儿金金离开和仁堂,拐进偏僻的巷子,见四下无人,动念从空间里拿出大师兄给的隐身斗篷和风火云,裹了斗篷,踏上两朵小云,就往猴子岭去了。

  猴子岭就横亘在小镇与六安县的中间,离镇上近些,常人走路自然是从前人走出来的蜿蜒小道上山,从镇上到猴子岭得花上两个时辰,但儿金金有脚下两朵媲美孙大圣筋斗云的风火云,攀岩越石,穿河过水,如履平地。

  山峦绵延高起,越过河谷,波光粼粼的水闪耀着光泽,看见跳跃的鱼群和不少的鱼虾蟹,她嘴馋得很,不过她没忘自己上山是要来找可以换钱的药材,要不回程再到河里摸两条鱼回去打牙祭吧。

  一路上东瞅瞅,西瞧瞧,只顾着拿神识扫东西,虽然她那点可怜的神识扫不了太大范围,周围两丈倒是没问题,只是问题来了,这猴子岭其实就是光秃秃的一座杂树林,除了小兽走跳,藤蔓围绕,荆棘丛生,还真找不到她想要的人蔘。

  没办法,她只能继续往上爬,幸好神识探路很方便,出了岭,又横过一河谷,便是一座云深不知处的高山了。

  这是座以红松为主的针阔混交树林,她落脚的地方是在山腰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岩石峥嵘,下有一股清泉,往下望去,有一小片湖泊,水草丰美,石缝间长了不少块根肥厚、黑褐色的东西。

  看着应该就是能吃的东西,儿金金打定主意要把那些黑褐色的玩意带回去,自然是能拔多少算多少。

  此时她抬头往峭壁上看过去,高崖相连,陡峭如削,在最尖峭的地方她看见了一个像是燕子巢穴的小洞穴,她上去了之后惊喜的发现那是一个金丝燕巢,潮湿阴暗,那燕巢除了外头那个,洞穴高处还有好几个巢穴,她身量不高,刚刚好可以钻进去。

  她在那本书里看过介绍这种以金丝燕唾液筑成的巢,在她确定有两个巢里没有鸟蛋,小燕子已经孵化飞走后,便伸手把这两个燕巢小心的摘了下来。

  不过摘是摘了,她这时才想到自己急着上山,连背篓、篮子都没带一个,东西要搁哪呢?

  慢着,她不是还有个空间?她试着把燕巢往里面放,意外的,东西顺利的放了进去。

  游大夫告诉她,野人蔘的难得就在于它喜欢背阴潮湿,草木茂盛的地方,但往往人蔘的身边有伴生植物,也常有蛇兽相伴,就算真的找到人蔘也不见得带的走。

  她沿着湖畔慢慢的绕,只要看到她觉得可以吃的、能卖钱的都扫过一回,只是始终见不到人蔘的踪影。

  蓊郁的林海本来就没什么日光,此时起风了,树枝哗啦啦的左右摇摆,儿金金这才发现,遮天闭日的树林整个阴暗了下来,天色都快黑了。

  她回过神来吓了一跳,她好像出来很久了,于是削了根竹子往水里扎,扎了两条鳜鱼,随便用草藤串上,又捞了些河蚌丢进空间,赶忙的往回飞。

  幸好神识探路很方便,不受光线影响,出了山,过了河,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到了苏家镇。

  她收了隐形斗篷和风火云,去了和仁堂以外一家叫一济堂的医馆,这家医馆的规模要比和仁堂大上两个门面,她想把一盏燕窝给卖了。

  另一盏,她想留给苏雪霁吃,他那皮包骨的身材实在是太瘦了,得吃点好的。

  一济堂的掌柜看到那盏金丝燕窝,盏形厚实,完整饱满,虽然含毛多,但挑毛、去底座后仍是顶级的燕窝,他不大的眼睛硬是睁出牛眼来。「小姑娘,妳这金丝燕窝是哪得来的?」

  「我也不知道,我家爹爹运气好找到的。」她一个小女子要是坦承自己从峭壁的崖洞摘来的,可信度太低,惹人怀疑,只能赖给看不见的爹。

  至于她为什么不把难得的金丝燕窝卖给游大夫?投桃报李不是吗?

  可上午她还阮囊羞涩的连药钱都拿不出来,才告诉人家要去筹钱,结果一个下午就变出燕窝来,用膝盖想也知道人家会怎么浮想联翩了。

  掌柜的见问不出所以然,也没追究,一个小姑娘家能懂什么,这不就是家人走不开,让她出来换钱吗?

  「这样吧,一百两银子,我买妳这燕窝。」

  一百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儿金金一下子换算不出来,不过她知道五钱银子就很多了,一百两,回家问太白哥哥到底能做些什么吧。

  掌柜的见她不答话,一个劲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以为她觉得价钱低了,这样盏形完整的燕窝要是拿到东家面前,绝对能翻上几番,东家要是再往上送,那是多少名门贵妇宁愿花大钱都买不到的燕窝啊,千金也舍得花。

  「我还没请教姑娘贵姓?」掌柜的开始套近乎。

  「我夫家姓苏。」是吧,嫁过人的妇人是不是都该这么回应?

  掌柜的表情郑重了许多。「原来是苏太太。」

  可以吧,她听大家对已婚妇人都这么称呼。

  见她仍旧没什么反应,掌柜肉痛的伸出五根指头,「再加五十两,我顶头还有东家,这价钱是极限了。」

  这回儿金金忙不迭小鸡啄米般的点头了。

  她还不知道一百两能做什么用,掌柜的转瞬间又往上跳了五十两,这下她终于知道这燕窝的矜贵是怎么个贵法了。

  这掌柜是个有心的,怕一个小妇人拿那么多银子太危险,正想让夥计送她回去,儿金金却忽然想到,她这出门不是为了替苏雪霁请大夫吗?

  「你这医馆有大夫吧?」

  「自然是有的。」

  「我想请一个大夫随我回家,我相公病了,要医术高明一点的大夫。」她不知道游大夫的医术灵不灵光,但是苏雪霁吃了他六服的药都没好全,应该是不怎么地。

  「这没问题,我一济堂的大夫是整个苏家镇最好的正经大夫。」掌柜做成大笔生意,心里乐意得很,拍着胸脯把医馆里最忙碌的大夫叫上,带着药童,跟着儿金金回去了。

  于是,儿金金趁人不注意时把一百五十两银子放进空间,拉着大夫的手直奔她和苏雪霁住的小院。

  苏雪霁晕过去后再度苏醒,却不见儿金金的踪影,便知道她出门去了,但他在家左等右等,等到太阳都下山了,还是看不到儿金金的影子,他不由得忐忑,他一觉醒来,多了个媳妇,可这媳妇儿会不会被他这病秧子给吓跑了?说要去请大夫只是藉口?其实不会再回来了?

  实在躺不住,他撑着身子在门边站了一下,只见暮色四合,归燕人行飞过天际,西边的天空只余一抹绯色,点染于檐角院前,视线所及,一片暖黄。

  就在他准备收拾起复杂的心绪,远远却看见小门那边儿金金拉着一个人回来了。

  苏雪霁身形没动,但拳头握了起来。「回来了?」

  因为走得急,儿金金的脸红扑扑的,见苏雪霁站在门处吹风,扯了大夫一把。「赶紧的,大夫你给他瞧瞧。」

  苏雪霁见大夫后面提着药箱的药童,心里瞭然,她这在外头跑了一天,是给自己请大夫去了,心底有些酸,又泛起融融的暖意,他怎么会以为她跑了?

  大夫姓庄,给苏雪霁看了舌苔,把了脉,望闻问切都做了,开了两服药,说苏雪霁的身子太虚,虚不受补,得徐徐图之,他开两服温和的药,吃完要是有起色,他再过来换药,至于平常则是要多注意饮食,鱼肉多吃些。

  「那就有劳苏太太与老夫回去抓药?」看这空荡荡的小屋,里外就一个小妇人张罗,所以他也没想过要问苏雪霁的意思。

  「行,我走路很快。」

  于是儿金金又跟着庄大夫回一济堂抓了药,把诊金给付了,两服药加上看诊,花了她半两银子。

  这还只是药钱,没包括她还买了煎药的砂锅、药碗,东西备齐全后她便往回赶。

  一进门儿金金就闻到食物的香气,因为来回奔波饿了半天,饿到闹饥荒的肚子适时的发出叫声,声音还挺大的,而且腹鸣的叫声不只一下,而是唱小曲似的咕噜咕噜个没完。

  她拍了下不听话小腹,叫它闭嘴!

  小院里,苏雪霁脸色仍显苍白,却神情柔软的坐在小杌子上,他生了炉火,用小陶锅煮了一把的面,面汤翻滚,什么佐料也没有,就洒了一小撮的盐。

  「肚子饿了吧?」

  「嗯,嗯。」很饿,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

  「我煮了面。」

  儿金金把药包往他手里一塞,「大夫说三碗水煎成一碗。」然后捧起缺了个口子的陶碗,埋头便吃,「你吃了吗?」

  「我不饿。」

  大半天的连口水也没喝上,她没几下就把面条和汤吃得一干二净。「你教我吧,往后我自己煮面来吃。」

  「也行。」苏雪霁瞧见儿金金买回来煎药的砂锅,慢吞吞的去把砂锅洗了,放三碗水,把药材倒进去,又把方才用铲子铲出来的木炭放回小炉,把火生起来,煎起了药。

  「我去洗碗。」只有一碗面,肚子其实没什么饱足感,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自己的碗筷得自己收拾,这儿金金知道,因此她把煮面的小锅和破陶碗拿到后面的矮棚子刷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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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4 20:4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白首到老很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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