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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收录] 《温柔有毒》作者:雷恩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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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6 14: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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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恩那《温柔有毒》

雷恩那《温柔有毒》

雷恩那《温柔有毒》

出版日期:2018年12月12日

内容简介:

若不是有恶霸吃白食又轻薄她,迫得孟云峥英雄救美,
谁也不知道她姜回雪的小小厨房里……竟藏了个天下神捕!
说起他呀,生得一副刚正严峻的模样,却忒爱甜食,
天天上门来蹭食,但总会加倍回礼,反倒令她过意不去,
几年下来,她不只糕点,连补衣裁衫纳靴、缝香包都为他做了,
这中间要说没私心是骗人的,可她只想悄悄喜欢着,
毕竟……依她的过往,以及这副藏有秘密的身躯,
想像寻常女子那般嫁人、生子……绝对是奢侈的妄想。
未料啊,人心如此诡变,连自己这一颗心都难以预料,
原以为在他表明对她并无男女之情後,她会彻底死心不再奢望,
谁知邻居大娘却拐了她去啥捞月节与人相看,意外惹恼了孟大爷,
他竟突然醋火冲天现身质问,转眼又将她拦腰掳人求亲?!
老天!这人是糖糕吃多塞住脑了还怎地,怎会变得如此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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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6 14:06 | 显示全部楼层
  楔子 照破众无明

  她们被驱赶入山腹。

  那一道近乎透明的机关晶石门将唯一出口堵上,开在山腹中的小道又窄又长,蜿蜒回旋,或近或远的地方有着无数古怪声响。

  山腹中无一盏烛火照明,仅靠嵌在石壁中的青磷石发出的微光,将她们脸上惶惑与戒备的表情淡淡映出。

  落进清秀女子那双淡瞳中,一切像是模糊的,却又无比清晰。

  她们一众共十五名,全是年岁介在十二到十六岁的女儿家,不管当初是如何进到这青族「魇门」,自愿也好被迫也好,如今再无一人是乾净肉身。

  如此这般不洁,不是指女子贞节受损,是她们已被以体为器、养蛊入身,血肉尽染毒质。

  这座山腹是青族「魇门」的天然蛊瓮,无数的蛊虫和毒物长年盘踞、繁衍,成为「魇门」将人炼化成「万蛊毒胆」的最後一道关卡。

  只要有本事在这天然蛊瓮中撑过三日,活着离开,足证炼化大成。

  但,她没能撑过去。她知道的。

  一只绵软小手紧紧与她的手相握,她拉着那个喊了她六年姊姊的痴娃儿不断疾奔。

  落到这般境地,都自顾不暇,她还是无法将对方弃了。

  这痴娃儿,与她毕竟是整整六年的相伴,是她被困在「魇门」这十年来,唯一令她感到温暖的小东西,是诡谲晦暗的绝处,仍以天真纯然的心对她绽开的一朵小花。

  不弃。

  对於心间那顽强存活的一点点美好,不能弃。

  山腹中的小道错综复杂,腥臭气味扑鼻而来,她察觉到明显的风向流动。

  有风,即表示很可能有另一道出口,她们不断往上,锁定一条螺旋向上的小道往顶端奔跑,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胸中痛到快爆裂,但不能停,一旦停下,那些藏在暗处的诡物便会一拥而上。

  一旦被追上、被包围,无路可逃,只剩对决。

  耳中陆陆续续传来惨叫声,是那些被迫迎战的女儿家们死前的惊嚎,她咬紧牙关,眨掉不断冒出的泪水,努力看清前头路。

  终於终於,她看到那一点天光,在顶端闪耀。

  活路已然不远,一鼓作气就能逃出生天,紧跟在身边的痴娃儿却骤然狠摔一跤,孩子呜呜哭泣喊疼,她边低声安慰,边吃力地将瘦小的女娃儿背起,甫直起身,前路已被一群毒物挡住。

  不……不是一群!

  牠们汇聚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此值盛夏,正是山腹中这些玩意儿猖獗活跃的时期,腥风迅速扑来,宛若凝结成一团团无形的硬块,沉郁晦暗,足以迫得人胸肺窒碍、丹田闭塞。

  牠们像是解决所有入侵者後,竟发现还有两条漏网之鱼,而且还让「两条鱼儿」蹿出这麽远,对占着山腹为王的牠们来说简直是天大耻辱,所以往这儿汇聚过来的不是「一群」,是满坑满谷满山腹的毒玩意儿,全数涌至。

  她是怕,但怕也无用,不想哭的,流泪却成了本能之举。

  想活下来是这麽、这麽的难……

  然,该来的,终究会来,那就赌了残存的这一口气,咬牙去拚!

  毒物群起扑至,铺天盖地不留丁点缝隙,她仅记得自己狠咬牙关,狠得整座下颚作痛,她拿自个儿的肉躯当作屏障,覆在那具过分瘦弱的小身子上,而接下来……接下来……什麽都没有了。

  只有,亮。

  亮到她脑中一片银似雪白,彷佛她渴望至极的那一点点天光在脑袋瓜里悍然炸开,霸道至极,爆出冲天盖地的银辉。

  这光,究竟打哪儿来?

  她的周遭,一望无际的周遭,无明尽破,映落瞳底的尽是澄透雪亮。

  一切是这般诡谲莫测,但她想,自己应已命绝山腹当中。

  她定然是死去的,如若不然,她不会听到那苍老却低柔的唤声,唤着——?

  「雪丫儿……」

  心头一酸,她神魂俱颤。

  那是姥姥在唤她呢,只有姥姥才会这麽唤她,如此熟悉,无比怀念,往她心口落了一记雷似的,震得她四肢百骸泛麻。

  所以死去,让她去到姥姥身边了吗?

  果真这般,好像也没什麽不好啊……

  「傻丫儿,哪里是死?你还活得好好的,自个儿却不知吗?」

  那嗓音一如她记忆中的和煦似阳,带着毫无掩饰的宠爱,她越听,心房越发纠结,想笑亦想哭,禁不住喊出——?

  「姥姥,丫儿想您了,好想好想啊!丫儿也想阿爹和阿娘,你们……你们都不在了,我不要啊……再也不要一人独活,好累……姥姥,丫儿好累……好累……」喊到最後,她气亦虚乏。

  「是累着了,但还不是停下的时候,是活着的,就别忘了如何呼吸。姥姥曾教过你的,雪丫儿,那呼吸吐纳之法,记得吗?」

  「可是活着……好脏……」她哭出来。「姥姥怎麽办?我被弄得好脏……」

  「没事的,好孩子,不会有事的,只要记得呼吸,一吐一纳间,一切都会好转。听,有谁在唤你,哭得那样伤心,你舍得放下吗……」

  「姥姥——?」

  那煦暖嗓声淡去,对她再无回应,她又慌急又失落,突然察觉身边挨着一人,她的一只胳臂不断被对方扯动。

  「姊姊……呜呜呜,姊姊快起来,呜呜……不要死……姊姊起来……」

  一道带着恶意嘲弄的女子笑音响得刺耳。「还叫姊姊呢?喊得可真亲热。说实话我也不想见她死,送她进山腹,可是盼着出身不凡的她能有所作为。」啧啧两声。「结果是我太高看她体内的白族血脉,仅差一步就可大功告成,临了却还是折在山腹中。」

  「呜呜……姊姊起来、起来——?不要死!起来!」她边哭边试图将人驮上瘦弱的肩背,但屡试不成,仍执拗地一试再试,被她既拉又扯的姊姊依然动也不动。

  「你这孩子果然痴傻得可以,嘻嘻,她都气绝多久了?离开山腹到现下已整整一日,早都死透了!」略顿。「若非见她屍身完整,竟未被毒物蛊虫撕吞入腹,我才懒得连她一并带出,这其中定有因由,不过我想嘛……嘿嘿,既确认她已死绝,那因由必是出在你身上。」脚步声慢腾腾踱近——?

  「小痴儿,你在青族『魇门』的山腹中待足了三天三夜,除跌破额角、磕伤下巴、蹭破两掌和双膝的皮肉,可说是全须全尾撑到底。你可知这代表何意?」刻意放柔的语调令人颈後泛麻。「意思就是说,炼化大成,仅你够格儿成为青族『魇门』最纯、最毒的『蛊人』呢!既是『蛊人』,亦是『药人』,你这味『药』独属咱们门主一个,嘻嘻,咱们门主大人需要你来以毒攻毒,小痴儿开心不?你就要为门主大人效力了,只有你才有的殊荣啊。」

  蓦然间,男人略单薄的嗓声插进——?

  「罗唆个什麽劲儿?既确定那女的已气绝多时就丢回山腹里,或丢下鹰嘴崖壁,别放在那儿碍眼。」一顿。「把那个小痴儿带过来。」

  「嘻,阿绮这就照办。门主此次以毒相攻,定能再驻颜二十年,保雄风不坠。欸欸,阿绮只恨自个儿底子不好,成不了门主的药,只能眼巴巴见着别人受宠,门主可不能对谁上瘾,要不……要不,阿绮可要吃醋了。」女子回答「魇门」门主的语气,不完全是下对上的口吻,倒有一股亲昵味,足显二人关系不一般。

  门主大人冷哼了声,似觉不耐烦,女子这才探手去抓人。

  痴娃儿的叫声瞬时高扬,尖锐凄厉。「不要不要!啊啊——?不要!姊姊起来、起来!你起来!起来!啊啊——?」

  「给脸不要脸吗!」

  清脆的甩巴掌声响起,连响好几记,打得那激烈反抗的尖叫声变成无意识的呜呜哀鸣。

  听,有谁在唤你,哭得那样伤心……

  两耳能听,眼皮却似有千斤重,怎麽都掀不开。

  呼吸。一吐一纳。只要记得呼吸,一切都会好转。

  她被弄脏了,她们都被弄脏了,本该青春娇嫩,如今全折在那山腹中。

  一路以来直到此际,叫声凄惨未止,哭声直擂她耳鼓,如以冰炭置我肠啊,她腹中既寒且热,反反覆覆煎熬,痛到几乎要将她活生生绷裂。

  活生生……所以她确实活着,所以,不要忘了呼吸。

  一股气撞开无形关隘冲进胸肺中,她上身猛地拱高,双眸陡睁。

  「你没死!」那名叫「阿绮」的女子骇然大叫。

  「姊姊……起来……姊姊……」

  她循声看去,看到那一具不满十三岁的小身子被男人粗暴地压在身下,衣不蔽体,满脸是伤,细瘦到彷佛一折即断的四肢仍兀自挣扎。

  不要……不要啊!

  她的心如遭利刃挖剖,气血翻腾,痛与愤怒在神魂深处爆开。

  砰!轰隆隆——?

  「门主?!你——?你做了什麽……啊!」女子惊惶的质问陡断,刹那间倒下。

  不仅女子倒地不起,正在作恶的门主大人亦瘫软在大榻上,五官扭曲,七孔流血,半裸的身躯不住抽搐。

  她不清楚事情的起因与细节,只隐约晓得是自个儿这具身子起了某种异变。

  但,无妨,异变就异变,她还活着啊!

  她还能救到她在意的人儿,变得再脏也无所谓。

  踉跄起身,把同样晕厥过去的小小姑娘吃力地驮上背,背着人往外逃。

  六岁时候被强行掳回,困在「魇门」十年,她无时无刻都想着要逃,这十载岁月没有白白浪费,她早将青族「魇门」所盘踞的这座双鹰峰摸了个彻底。

  往山峰底下逃,极难有活路,「魇门」大小门众遍布双鹰峰,严守各个出入口,往底下走等同自投罗网,所以只能往上。

  往上。

  爬到位在顶端的鹰嘴崖壁,从那制高之点纵身一跳,夏汛频发的时节,峰底下的那条险川水势最为汹涌……

  倘使身坠湍急浑浊的川流中,只要记得紧紧保着一丝清明,随波逐流而去,由着湍流将她俩带得远远的,也许……也许更有活命的机会!

  此时此际她求的已然不多,仅希冀这一路爬上崖壁,不教任何人发现。

  「姊姊起来……起来啊……不要死……」

  趴伏在她背上的小姑娘似醒未醒、模糊呓语,令她泪湿双眸,肤底又隐隐欲要蹿出什麽。

  她不忘呼吸吐纳,卖力地呼吸吐纳,强将那古怪感觉压下。

  她低声应道:「好,不死,咱俩儿都好好活着吧,不死的……姊姊起来了,我们一块儿逃,一块儿活。」

  老天终於肯垂怜这一回,往鹰嘴崖壁一路爬上,竟通畅无阻,不见半个人影。

  而双鹰峰下……彷佛乱作一团。

  感觉好多人往峰底下奔跑,叫嚣与怒喊声隐约传来,她不知发生何事,亦没多余心思去弄个清楚明白,却晓得双鹰峰下越乱越好。

  就让那些人乱去吧。

  越是乱,越无谁留意她们两人的去向,更能教她俩成功出逃。

  「莫惊,姊姊会护好你的。」

  「姊姊……姊姊起来……呜呜……起来啊……」

  背上的瘦小人儿像还在胡乱梦呓,她听着,牵唇笑了笑,眨掉泪,立在鹰嘴崖壁上仰望清朗朗的天际。

  「别哭啊,待逃出,姊姊亲手做蜜枣糖糕给你吃,那是我阿娘教过我的,也是我阿爹和姥姥最喜爱的小食,我一直记得,记得那样清楚……姊姊做给你吃,好不好?」

  「呜呜呜……」哭声原本持续着,忽而转弱,弱弱响起一声。「好……」

  她唇角笑意更深,负着小小姑娘再无言语,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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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6 14: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清粥有浓意

  半年後。隆冬时节。

  天朝帝京连飘好些天小雪,雪势虽不大,但连日的雪量叠在一块儿亦颇为惊人,千家万户的瓦顶全积着厚厚一层白雪,种在富贵人家庭院里的松柏尽管长青,为防被雪压坏枝桠,还得架网吊绳、仔细养护。

  但长在城北贫民巷外的两棵老松就用不着谁照看。

  未经人工修整的粗枝与针叶随意生长,许是贫民巷这儿「地灵人杰」,野生的老松不见松柏惯有的苍劲姿态,也无诗人或词人作品中所描述的那种孤高气节,就是从容闲适地杵在那儿,不太笔直的松干甚至还带出一点点懒痞的气味。

  两棵懒洋洋的老松宛如一对门神,一左一右立在烙饼摊头的两边。

  这「乔记烙饼铺」在城北已是四十多年老铺,店主从二十岁年轻小夥子的时候卖起北方烙饼,一卖卖成乔大叔,再卖卖成乔大爹,如今则成了人人口中的乔老爹。

  乔老爹前些日子老寒腿的毛病大犯,双膝疼得起不了身,唯一独子又在外地走商,没打算接手家里这份营生,眼看烙饼铺子非收摊不可,谁料才过半个月,摊子重新开张。

  店铺里,靠右边老松那儿操持原有的烙饼生意,由乔家婆媳二人顶起半边天,老爹手拄拐杖帮忙看头顾尾,而左边老松这一头则兼卖粥品。

  借着「乔记烙饼铺」的地儿摆摊卖粥的是一双大小姑娘,说大其实也没多大,那长相清秀、眉眸温婉的姑娘顶多十六、七岁,带在身旁一块儿过活的小妹子瞧起来更稚嫩,听说刚满十三,欸,但那身板也太过娇小,加上面嫩得很,怎麽瞧都像个十岁娃娃。

  那女娃娃模样甚是好看,正宗的美人胚子,比五官秀气的姊姊漂亮许多,可惜啊可惜,偏生是个智能不足的孩子,寻常时候沉默寡言得很,一旦发脾气执拗起来,同一句话能重复再重复地说个没停。

  外头,小雪持续轻落,天方透亮的清晨尤其寒冷,冻得早起的行人们脚底冰透,指尖发僵,但见「乔记烙饼铺」里冒出团团白烟,又闻到一阵阵的食物香气,即使五脏庙不饿嘴都得馋了,铺头里里外外共十来张小桌,全座无虚席啊!

  「乔老爹,您那一手揉面团和烙饼的功夫,咱瞧大娘子学得颇好,这不还有乔婆婆压场,您啊还是悠着点,坐下来歇歇腿吧。」老顾客挨着摊边落坐,借热气烘暖身子,边大口吃着热呼呼的饼子,边跟店主人闲聊。

  得了老顾客称赞的乔大娘抬头笑了笑,往热窑里取饼的两手可没停。

  一名常客接着道:「乔记烙饼是好吃,越嚼越香,但光啃饼子啃到喉头都发乾,如今兼卖清粥,半张烙饼配上一碗热粥,吃得恰恰好,便宜又管饱。」

  「可不是普通清粥那麽简单,它叫『五白粥』,有名堂的。」乔家婆婆推了张凳子给老伴坐,回身揉起面团,爬满岁月痕迹的褐脸露出朴实的笑。「这粥看起来清清白白,喝起来绵绵软软,熬粥的料和功夫可讲究了,说是能……能……咦?回雪啊,能那个什麽呀?」小眼睛迷惑眨了眨,瞥向立在粥摊那儿往铁镬里搅动长杓的姑娘。

  姜回雪秀气面容微漾浅笑,朝乔婆婆和几个一同望过来的顾客答道——?

  「能补脾胃,有益肺肾,也能润润肠子。」

  乔婆婆频频点头。「对!就是那样,还真是那样!开卖这碗粥之前,咱们一家老中少可都试吃过了,还连着半个月每早都喝上一碗『五白粥』入腹,成效甚好啊,尤其是咱们家棒头,都八岁大的孩子,一碗饭得吃上大半个时辰,胃口小得可怜,但自从喝这『五白粥』,果然健胃整肠,前後不过几日,都觉得个头往上蹿喽。」

  老顾客「嘿」地一声,忽然拊膝笑道——?

  「莫怪啊!落脚在咱们这一带的人,靠的多半是卖力气过活,得吃饱才能上工,还得赶点赶时,毕竟做得快、做得多,才能多赚几个子儿,真大忙起来,停工吃饭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常囫囵几口就把整张大饼解决,闹得胃肠都不好了,头疼的是……连出个恭都得三催四请、求爷爷告奶奶,但妙的是,昨儿个咱出得甚好甚顺,今日听婆婆这麽说,总算找到因由,您家小孙子是喝粥喝到开胃,咱这是喝粥喝到肠子都变润滑了呀!」

  老顾客这番话引得众人大笑,认真煮粥的姑娘嘴角也跟着翘起。

  城北这一条弯弯绕绕、绕出一方天地的长巷是帝京百姓口中所说的「贫民巷」,原本的巷名颇文雅,叫「松香巷」。

  会被喊作「贫民巷」,原因无他,城北这里确实是穷困人家的聚集地,加上天朝建国至今,几次水灾、旱灾造成百姓们为避难而流动,当初进到京城寻求庇护的难民们全被官府安置在城北,好些人安顿下来重新开始,而从「有」到「一无所有」,要再起头自然辛苦许多。

  庆幸的是吃得了苦,还能耐足性子一步步往前,这些年天朝一无战事、二无天灾,城北贫民巷里的人们吃苦耐劳挣出属於自个儿的一小块天地,早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虽说粗茶淡饭上不了富裕人家的席面,但也算得上丰衣足食。

  只是这儿的百姓多以劳力维持一家生计,苦力多,挑夫多,脚夫也多,说话粗鲁不经修饰的人多了去,此时「出恭出得甚好甚顺」、「肠子变润滑」的话一出,几个苦力汉子不禁大笑接话——?

  「被你老儿这样一提,俺这屁眼都有些守不住啦!」作势摀臀。

  「娘的咧!你还真别说,咱还真觉得肠子蠕动得飞快,底下的口子快泻了啊!啊啊啊——?不成不成!乔老爹,您家的茅房借一下先!」道完,起身往铺头後院急奔。

  扯到这般「不雅」话题,围在热烟和食物香气不断冒出的摊头前进食的人们丝毫不以为意,仍然该吃就吃,该喝就喝,笑得更乐。

  突然——?

  「给钱!」脆嫩却执拗的女娃儿嗓音暴响。

  大夥儿闻声望去,就见离摊子最远的那张方桌原坐着三名壮汉,此时三人起身正要离去,而一向安安静静、帮忙姊姊收拾客人用过的空碗并整理桌面的痴娃儿正揪住其中一名壮汉衣角,鼓圆双腮对峙。

  「你……你们给钱!粥一碗五文钱,饼子一张五文钱,姊姊教过默儿的,共六碗粥、三张饼……那、那要四十五文钱,你们给钱!给钱啊!」用力跺脚。

  「哟!希罕了,竟有人敢跟老子讨钱?」三人中身材最为魁梧的壮汉立在那儿,双臂好整以暇盘在胸前,面上抖着横肉。

  在场原是笑得欢畅的众人忽地静下,乖得跟畏寒般缩成一团的鹌鹑似的,大气都不敢喘。

  这三名壮汉是赵庆莱赵员外的护院。

  说「护院」是好听了,其实就是赵庆莱养的打手。

  姓赵的仗着财大气粗,陆续买下城北几条街的店面,连这贫民巷里也有他的地儿,不少人靠他吃穿,在他经营的茶楼饭馆、赌场和货行里做事。

  赵庆莱在城北这儿实是一霸,向来蛮横,底下的人狐假虎威跟着使横,这般的事司空见惯,众人能躲便躲不愿多生是非,只是今日偏来个不依不饶的——?

  「给钱!你们给钱!」

  「默儿!」姜回雪唤了妹子一声,赶紧放下杓子跑过来。

  她把一脸固执的小小姑娘塞到自己身後,挺直背脊,对壮汉们微微颔首。

  「我家小妹还是个孩子,三位大爷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我这卖粥摊子刚开张不久,今日三位特意来捧场,这几碗粥权当小女子的一番心意,还请三位爷往後多多关照。」适才见这三名壮汉出现,乔婆婆暗皱眉头,已偷偷把对方底细跟她提了。

  恃强凌弱。三人明明也是贫民巷出身的人,却欺负起自己人。

  此时听她如是道,乔老爹一手挥着,也连忙扬声。「不收钱不收钱,是一番心意呢,多多关照啊!」

  那魁梧汉子粗眉挑动,五指摩挲着布满短髭的下巴,怪声怪气道:「你这小女子的一番心意吗?」嘿嘿笑,装模作样叹气。「欸,究竟是怎样的心意,咱怎麽就没收到?铁三,你收到了吗?老六,你呢?」

  被点名的其他两名壮汉纷纷摇头,脸上尽是懒惫痞气,嘴角要笑不笑,眼珠子倒是发亮地转啊转,仔细打量起姜回雪。

  魁梧汉子用力点了下头。「瞧,没人收到啊,你让咱们哥儿三人怎麽关照你?」

  一旁的两名壮汉跟着起哄——?

  「心意嘛,说难不难,说简单那是再简单不过,合咱们几个心意便成啊!」

  「噢,那咱们几个的心意是啥呀?」

  「首先,先喊几声『情哥哥』来润润耳。」

  「然後呢?」

  「然後……嘻嘻……嘿嘿……哈哈……自然是这儿摸摸、那儿给揉揉,再往那个什麽小地方香个几口。」

  在场,多数的人选择低首垂眼,敢怒不敢言,有两、三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捏紧双拳欲要出头,也被一旁的长辈或亲人给死死扯住。

  倒是乔家老爹和乔婆婆已跟姜回雪姊妹二人相处出一些情谊,见不得姑娘家受欺侮,忙跳出来相护。

  「你们三个都是城北贫民巷里的孩子,你家老爹当初干的还是挑粪的活计,你家老娘亲……啧啧,那出身咱都不好意思说也不想多说,还以为自个儿多高贵?一天到晚欺负同乡同里的百姓,有意思吗?好意思吗!」乔婆婆腿脚较老伴利索,抢在乔老爹之前冲到姜回雪身边,把内心不满豁将出去。

  岂料接下来一团混乱。

  魁梧壮汉大抵是被乔婆婆的话踩中痛脚,瞬间满面涨红,他双目怒瞠,大吼一声,钵大的拳头已挥将过来。

  「婆婆小心!」姜回雪惊呼,本能一个反身将老人家护住,小腿却被方桌桌脚一绊,她脚步踉跄,抱着乔婆婆倒地,反倒躲过那记重拳。

  「姊姊……姊姊起来!姊姊起来!啊啊啊——?」小小姑娘突然发狂,哭得涕泗纵横,扑上去抱住魁梧壮汉的大腿张口就咬。

  「默儿快松口!」姜回雪回眸瞧去,脸色发白,见其余两名壮汉起脚要把默儿踹开,她根本不及起身,仅能四肢并用爬过去试图阻止。

  事发至此,旁人再隐忍也实在看不下去,好几个人都已站起,边斥喝边撩高袖子打算大干一架。

  然,壮汉们的暴行,姜回雪没能阻止。

  被激起血性、豁出去想痛快干架的几名年轻汉子也没能阻止。

  成功阻下这一场恶行的,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凳子。

  木制的方凳从店铺里头飞出来,也不晓得掷凳之人是如何使的气力,那劲道使得是恰到好处、妙不可言,竟能「一凳打三汉」。

  直到击中第三人,凳子才骤然碎裂,爆喷的木屑扎得恶汉们满脸鲜血。

  姜回雪这时已揪住默儿,坐在地上抱紧那不住发抖的瘦小身子,柔声安抚。「没事的,姊姊起来了,姊姊没事,默儿莫惊,没事的,一会儿给你吃蜜枣糖糕好不好?别怕……」

  她忙着稳住怀里的小人儿,没瞧见众人目光全往她身後移去,数十双招子一同瞪圆,瞬也不瞬望着从里边走出来的高大男子。

  「哇啊啊——?谁?是谁?」

  「娘的使什麽阴招?哪来的混帐王八蛋!」

  「敢这麽偷袭老子,不想活了吗……呃、呃……咳咳咳——?」

  遭方凳「伺候」的恶汉们原还恶狠狠撂话,可等到两眼一定睛,看清楚此际从店铺里徐步踏出的人是谁,登时岔了气,扎了满脸的木屑也都忘记要拔。

  攀上赵员外这根富得流油的「高枝」,他们兄弟三个在外头作威作福惯了,但之所以能在这天子脚下的繁华帝京横行霸道,那是他们十分清楚哪些人能欺、哪些人不能惹,柿子挑软的捏啊,这道理他们懂。

  只是……今儿个怎就撞在这尊「大瘟神」手里!

  据闻,对方幼时习武略有小成便追随师父进「三法司衙门」办差,在「六扇门」里磨练整整十载,其间亦为了数桩大案,随着身为「天下神捕」的师父几回走踏江湖,足迹遍布天朝与邻近各小国,就为了将罪犯逮捕归案。

  而不久前,对方才从皇帝老子那儿接下「天下神捕」的玄铁令,让他家已上年岁的师父得以在帝京老宅安居,过点清闲日子。

  前任「天下神捕」穆正扬的大徒弟,现任「天下神捕」的名号加身,他——?孟云峥。这般嫉恶如仇、凛然正派的人物,对他们这种一贯狐假虎威、为虎作伥的人而言,不是「大瘟神」还能是什麽?

  所以,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跑啊!

  魁梧壮汉起脚先跑,两名同夥这才被天雷击中似的跳了起来,追在魁梧壮汉身後急撤。

  「乔记烙饼铺」这头,里里外外仍一片凝肃,好些人望着那三道飞逃的身影,又调回视线望向孟云峥,来来回回张望,似要催促什麽又说不出口。

  身为「天下神捕」的男子终於沉静启嗓——?

  「乔婆婆,摔坏的凳子和方桌,我再赔给您。」

  才被自家媳妇乔大娘搀扶起身的乔婆婆怔了下……被摔坏的只有一张凳子啊,桌子不都好好的?老人家甫这麽想,就见孟云峥一手抓住桌脚举起方桌,丢出。

  丢掷的手法朴实无奇,就直直丢出去,也没见他多用力,方桌飞出几丈远,使的同样是「以一打三」的路数,方桌在重重击中飞逃的三名恶汉後碎裂,乱喷的木片和木屑直往三人的虎背和腿上扎。

  但这会子没听到他们鬼吼惨叫,因三具壮硕身躯直接趴倒在地,被砸昏了。

  「好!」、「好样儿的——?」、「了不起!」烙饼铺和粥摊这边的众人爆出叫好声,把桌子拍得啪啪作响以示内心之畅快。

  「孟爷一出手,一拿一个准,岂能容他们猖狂!」

  「什麽一个准而已?是一拿三个准,随手这麽一抛,能打趴整遍呢,这才叫大快人心啊大快人心!」老顾客大声赞着,两手还跟着当空比划,突然一顿,想起什麽似——?

  「是说……孟爷什麽时候过来的?怎从店铺里现身?」抓抓下巴,表情疑惑。「咱今儿个一早就挨在炉边等着乔记出炉的第一张烙饼,还喝了姜姑娘煮出的第一锅热粥,就没瞧见孟爷您啊,唔……究竟什麽时候来的……」咦?等等!莫不是问了什麽不该问的?怎麽对方那张刚正面庞好像变得……更严峻?

  老顾客眼珠一溜瞥向乔老爹和乔婆婆,乔家老夫妇俩也不知为何,很自然而然又鬼使神差地把目光移向姜回雪,然後觑见孟云峥竟也垂目看向人家姑娘。

  姜回雪还坐在地上,偎在她怀里的小默儿已平静下来,只是小手仍揪着姊姊的襟口不放。

  大夥儿朝她投来的目光疑惑中带好奇,姜回雪被瞅得脸蛋微赭,又与孟云峥那双深目相接,她心间怦怦重跳,唇张了张却不知怎麽说。

  「他来……天还没亮……就来。」细细哑哑的嗓音泄出。

  姜回雪先是一愣,才发觉是怀里的小人儿开口说话。

  「他每天来、每天来、每天来……」默儿吸吸鼻子,抬起犹带水气的大眸,明明是怯生生的,两眼锁住孟云峥时又有那种执拗神气。「来……来蹭吃。」

  ……蹭、蹭吃?

  闻言,众人瞠目结舌,连在嘴里嚼着的烙饼都要掉下。

  被指责「蹭吃」的高大男人尽管七情不上面,额角却隐隐抽跳。

  被瞧成「苦主」的姑娘家不及把自家小妹的嘴给摀了,只能内心叹气,抿唇苦笑。

  两个时辰前。

  隆冬凌晨,日阳未起,天色一片沉郁墨蓝。

  灶房里点起烛火,晕出小小一圈暖光,起得甚早的姜回雪开始忙碌起来,动作俐落地往小灶里摆进几根柴薪,在灶炉里造出让风易於流动的空间,引了火苗,煽燃,火舌在木柴上哔哔啪啪跳起,没多久就把小灶烧得火热。

  她净净手,往铁镬里加清水,再把淘洗好并浸泡了一整晚的米粒倒进逐渐水滚的铁镬中,调整好火势,慢慢熬粥。

  城北松香巷这儿尽管得了「贫民巷」这颇可怜的封号,对於初来乍到不过几个月的姜回雪而言,这松香巷里的人家实也将自个儿的小日子过得挺有滋有味。

  例如她选择落脚的这个大杂院,前头出去接的是乔记烙饼铺的店面,也是她如今摆摊卖粥的小地儿,後头出去就是大夥儿共用的中央院子,还打了一口井,虽说几户人家同住大院里,但各家有各家的小灶房和浴洗用的小间,生活起来既保有一些隐私,亦觉多人热闹。

  这个地方、这里的人,令她忆起六岁前的生活,具体的人事物自然已记不清,却是一种感觉,是她曾被剥夺的、睽违了许久的,那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她想默儿该也是喜欢的才是。

  在此居下,小小姑娘开口说话的时候变多了,即便如以往那般静默不语,细致眉眸间也是安详的神气,而非戒惧。

  那个男人到来时,她正依序将淮山、杏仁、莲子等具温补功效的乾货加入大镬里,手中的长杓仍徐徐搅动,搅啊搅的,心微动,好似不经意般往灶房外瞥了眼,就见那道高大强壮的身影静伫在门外。

  男人一袭偏黑的藏青色布衫,是他惯穿的深颜色。

  他腰间系着皮制黑带,肩线既平且宽,显得腰身线条格外的精劲俐落,高大结实兼手长脚长的他杵在那儿,几乎填满整道小门。

  这般大冷天里,也不见他多加一件轻裘或披风,黑发整大把束在背後,两鬓却有几缕发丝逃脱那随意的绑束,垂荡在宽肩和胸前。

  这些天她发现……他其实有点鬈发。

  真的只有一点点鬈而已。

  但那些略带弯度的发丝从他鬓边散下,荡在两侧颊面时,在她眼中看来,总能将他年轻却过分峻厉的脸庞柔化不少。

  欸,这些天,只要时候一到,她的小灶房外就会来了他这一位访客。

  一开始他是来松香巷这里点拨孩子们武艺的。

  据闻他之前在「六扇门」当差,如今又执「天下神捕」的玄铁令办案,忙得不可开交是意料中之事,但只要人在帝京,总会匀出时候过来松香巷授武。

  而且不仅他一个这麽干,他还有一个师妹同他一样,得了空就会过来教孩子们习武。

  习武的孩子里也有乔老爹家的小孙儿棒头,那一日孩子们练完武,乔老爹烙了好几张饼让饥肠辘辘的孩子们垫垫小肚皮,她那时正为粥摊的开张做准备,熬出一大锅「五白粥」请大杂院里的左邻右舍试试口味。

  她本以为地位高高在上的他应是瞧不上这一碗外观平淡至极的白粥,谁料他却是……

  「听说是试食,可否跟姑娘讨一碗?」

  甫结束授艺的他来到她面前,眉目严肃,言语有礼,跟她要了一碗粥。

  当她盛好粥递上,他定然察觉到她十指在颤抖、气息不稳,那碗热腾腾的粥没溅洒在他身上,她都不知自个儿是怎麽办到的。

  他一口接着一口,从容进食,不一会儿就把热粥喝了个底朝天。

  递回空碗时,他对她的粥没下半句评语,仅道了声谢。

  她说不出心里滋味,是有些失望,也有些惶惑,觉得这一碗粥没能合他胃口,实有些不好。

  她万万没料到,他自从那一回试食过後,竟开始往她这儿跑!

  前後算来已有月余,几乎是每日凌晨时分,灶房里冒出团团炊烟时,他人就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杂院里。

  此时见男子如她所料杵在那儿,姜回雪心头一暖,不禁扬唇。「还得再候上一小会儿,里边暖和许多,孟大爷先进来坐吧?」

  孟云峥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举步踏进,非常熟门熟路地从门後拉来一张方凳落坐。

  这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灶房对姜回雪来说原本很刚好,所有器具和食材都放在她伸手可及之处,但多出一个大男人後,尽管他很安分地就定位,姜回雪仍觉周遭顿时有些紧逼。

  暗自深吸口气,她将注意力放回灶上,再次控着火候,做最後收尾的细熬,这一道功夫能让加入清粥中的温补之物绵软化开,更易被肠胃吸收。

  「久等了。」她舀起刚熬好的第一碗粥,送到男人面前的小桌上。

  用来盛粥的宽口陶碗着实不小,相较她每日摆摊盛给其他客人所用的碗,要大上两倍有余,自然所盛的粥量也多出足足两倍。

  这似乎已成两人之间某种……嗯,明明微不足道又彷佛别具深意的习性。

  给他专用的碗,比旁人大,为他盛的粥,永远比别人多。

  等等!今儿个这一碗「五白粥」,她好像盛得更多,多到快满出来!

  「呃……太沉了,不好以碗就口,用调羹喝吧。」赶紧送上一根小木杓,她脸蛋原就被灶间热气烘得红扑扑,此际双颊上浮现的两坨红晕变得更明显。

  「多谢。」孟云峥头一点,声微沉。

  「嗯。」姜回雪也点点头,见他持着木制调羹开始进食,她则转身去收拾灶房,把等会儿摆摊需用上的东西全数备妥。

  偶尔……真的是偶尔,她双手忙碌着,眼角余光会不自觉飘向他。

  没法子的,他太具存在感,进食的姿态又那麽……那麽赏心悦目。

  他坐姿端正,挺胸拔背,在举起调羹至唇下时,他下颚微动,噘起嘴吹凉食物,然後再往唇间送进……从舀起一口粥到吃进肚腹,他敛眉垂目的神态好专注,好似她送上的是什麽珍馐美馔,需得仔细品嚐。

  他安静喝粥,她边忙碌边假装自个儿很淡定,通常就是这样了,之後他会在空碗边留下几枚钱银,在大杂院里的其他人觉察前起身离去。

  一碗粥五文钱,他总是多给很多,她之前想退给他,他也不收,转身就走,也许正因如此,她盛给他的粥才会越来越满吧。

  想着,嘴角不禁翘起,她眸光再次飘了去,竟与他四目相接!

  她心神一凛,但没有惊慌失措撇开脸,却是红着脸对他腼腆牵唇。

  「孟大爷别再付粥钱了,昨儿个留下的那锭银两都够买好几大锅的『五白粥』,别再留钱下来……要不……要不明儿个你来,我多做几块蜜枣糖糕让你带走,孟大爷可以留一些自个儿吃,也可送人。」想对他聊表谢意,又觉自己能回报的东西实是寒酸,语调不由得有些情怯。

  岂料——?

  「我明日不过来了。」低沉的男嗓徐缓荡开。

  忽听眼前男人这麽说,姜回雪五官微僵,竟依凭本能问出——?

  「孟大爷又得离开帝京出外办差是吗?这回要往哪儿去?仍是西疆域外吗?」

  她连三问,嘴皮子动得比脑袋快,问完,脸上表情更僵。

  「呃……那个……前些时候孟大爷返京,来松香巷授武,我是那时听人提及,说孟大爷在外头的差事肯定完结了,所以才能回来瞅瞅大夥儿……有人说……说你是从西疆那儿回来的。」

  想粉饰太平,说话却结结巴巴,庆幸孟云峥并未执着於她的说词,望着她的那双峻目虽深静却还有些软意,似乎不觉被她冒犯。

  「依孟某看来,姜姑娘应是出身於西疆一带吧?」

  姜回雪蓦地握紧十指,不知自己的两丸瞳仁正细细颤动,听他徐声又道——?

  「姑娘的这碗『五白粥』,孟某曾在西疆吃过几回,在当地算是寻常可见的吃食。」略顿,语气更缓。「再有,你姊妹二人的模样与汉家女子多有不同,肤泽偏白,瞳色略淡,发色在天光下黑中带红,说话时则有一点点的软糯腔韵,这些都与西疆女子颇有雷同。」

  外貌模样和说话腔调,本就难以遮掩完全,他看出的这些也算不上什麽事的,不是吗?姜回雪暗自调息定心,腼腆笑弧再次在唇角荡开。

  「便如孟大爷所说,确实是这般。」她深吸一口气,再度浅浅扬笑。「老家……老家那儿没有亲人了,仅剩我跟妹子两个相依为命,既无田产也无房宅,生计难以维持,所以就决心赌上一把,姊妹二人随……随一支走商队伍来到帝京。」

  闻言,孟云峥神色微沉,点点头。「如此看来,你是带着妹妹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在这帝京安顿下来。」

  她垂下双眸,也跟着点点头。「嗯……是啊,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没错,但……但全赖有贵人相助,如若无他,我们姊妹俩真要走投无路、衣不蔽体地饿死在荒野里,全赖有他,才有後来的活路……」

  姑娘家此际语调如吟,十分温柔,连五官神态都柔情似水,彷佛提及那位贵人,带暖的心底便要涌泉不歇,令一旁静观的男子不禁好奇挑眉——?

  这位姑娘家口中的「贵人」,究竟施了什麽恩?

  对姑娘家而言,又究竟有多金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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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6 14: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是要报恩的

  半年前。西疆。

  天朝与西边部族和小国交界的域外一带,奇特地势造成独特的天候,每每过午时,山上始降云白冰霰,即使正值夏季,只要日阳西沉了,风开始刮起,犹能让人冷到齿关直颤,皮肤发青。

  从鹰嘴崖壁上纵身跳下,夏季大发的水势一下子将她俩吞没。

  姜回雪没有徒劳无功去挣扎。

  她仅是紧紧拉住小默儿,随水势去带,让身躯适应这左突右冲的推送卷袭,在随波逐流中将头挺出水面,一呼一吸,不忘吐纳。

  湍流从高处往下,随地势一段段激奔、急旋、瀑泄,不知将她们带出多远。

  姜回雪只觉冻到快要失去知觉,直到有什麽东西咬住她的发,揪得她头皮生疼,她神魂一凛,陡地扯回几乎要飘远的意识。

  脑子还不太好使,她两臂已用力去抱,发现默儿就在臂弯里,没有分开,她心头更定,头皮却又被扯了一记,一道低沉男嗓随即传出——?

  「大聪,再贪吃也不能这样,那是头发,不是水草,别乱啃。」

  兽类呼噜噜的喷气声在耳畔响起,姜回雪立时感到头皮一松,长发覆面。

  她张开双眸,从湿漉漉的发丝缝隙中看去,她与默儿已被水势带到下游河畔,抬高双眼仰望,囚了她十年、如拔地而起的双鹰巨峰就在面前。

  此时峰脚下似大战方歇,或近或远处倒下不少人,更有十数人遭到活逮、綑绑在一旁,而穿着兵勇制服的年轻汉子们在场上来回忙碌,救治受伤的自己人,并搬运屍身依序摆妥。

  今日所有人往峰脚下奔,闹成一团乱,无人阻挠她逃上鹰嘴崖壁,原来是因官府大阵仗前来剿匪吗?所以老天……老天终於肯开眼了?姜回雪正模糊想着,一声粗嗄喷气又喷在她满头湿发上,似颇为不满地使性子。

  她拉回视线,心头小惊,因近距离对上一颗黑乎乎的巨大马头。

  男子低沉嗓音再次扬起,带着点无奈。「是。是我误解大聪。你不是贪吃啃人家的头发,而是怕对方会随水流飘走才赶忙出嘴相救,咬着发将人拖上岸。」

  「呼噜噜——?」喷气加一声重重趵蹄。

  「你定要这麽跟我较真吗?」叹气。「是。是我错。待正事办完,我再请阁下喝酒总成吧?」

  姜回雪听到大马又呼噜噜喷气,这次喷得小声了些,似乎肯接受男子的「赔礼」了,然後牠慢腾腾踱到一边喝水。

  紧接着,隔着湿透的发幕映进她眸底的,是两条套在黑色劲装中的长腿,长腿下方是一双套着黑面功夫靴的大脚。

  那男子对她道:「姑娘可有受伤?能自行站起吗?」

  喉中紧涩,她咬咬唇忽觉难以成句,只能先摇摇头。

  他又问:「你怀里的小姑娘,可否放下来让在下看看?」

  「姊姊……姊姊……呜……」

  怀里的小人儿不知何时醒来,抑或仅是迷糊哭泣,那细瘦小臂突然反手将她抱紧,脑袋瓜直往她怀里钻,姜回雪浑身一颤,本能地将人搂得更紧。

  她全然未察,自己此刻的姿态充满防备,戒慎恐惧着,怕有谁要来相抢似的。

  一名兵勇健步跑近,对伫立在她面前的男人快声禀报——?

  「神捕大人,双鹰峰的洞牢中寻到十三名少女和七名少男,瞧他们身上服饰,极可能是这一带几个部族陆续失踪的孩子,之前各部族的族长领着人互通声息、互助协寻,也报到管辖这一带的地方官府来,如今终於寻获,只是……情况……不好……」快语说到最後不禁顿了顿。

  青春正茂的少男少女落入这一群为非作歹、杀人不眨眼的悍匪手中,会遭遇到何种对待,且还被带走这麽长一段时候,情况会有多惨,不必多想亦知。

  男人仅问:「可有活下的?」

  兵勇深吸一口气。「二十具……尽是残屍。」

  姜回雪背脊凛颤,寒意拓向四肢百骸。

  那二十名少男少女,她曾在双鹰峰上遇见过……

  她与他们的眼神曾有交集,是那样空洞无神,绝望到令她脚底生寒,彷佛终有一日她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而如今,二十条命全没了,无一活下,还被那些人玩弄成残屍……

  她闭眸,难以克制的,喉中滚出一声痛苦哀呼。

  忽而有一物落在她瑟瑟颤栗的肩头上,暖意覆身,令她骤然掀睫。

  男人不知何时已对那兵勇交代完结,他此刻矮下身,就蹲在她面前。

  她看到他的脸,刚毅如刀凿而出的轮廓,看到他对着披头散发、狼狈至极的她温徐勾唇,两边峻颊微捺,看到他浓利剑眉下的一双眼,深邃有神,看到那当中的清正和仁厚。

  「姑娘是无路可逃,最终才带着妹子跳进湍流,望能顺水而下,是吗?」

  他这是把她与那变成残屍的二十名少男少女视作同一挂。

  可说到底,并没错。

  他说的没错。

  她垂下眼,僵硬地点点头,下意识扯紧他方才为她覆上的厚实披风,把自己连同怀里那衣不蔽体、双腿裸露的小身子裹得严严实实。

  「在下姓孟,天朝帝京人士,今日是为剿双鹰峰的山匪而来。」不愿再惊吓到她似的,他没有碰她,亦未再趋近半步,声沉却温和道:「除当地官兵,临近几个部族亦遣了不少好手前来助拳,当中有男有女,孟某先请一位随行的大娘过来照看你姊妹二人可好?」像看出她的惊疑,他顿了顿,淡扬嘴角——?

  「姑娘瞧着似乎无碍,但你怀里的小妹子还需仔细察看为好,再者,日头即将西沉,届时双鹰峰此地冰霰陡降,你姊妹二人全身尽湿,不寻个温暖所在过夜,如何可以?」

  ……如何可以?

  是啊,从鹰嘴崖壁上纵身跳落,她只想到要逃离那个牢笼,如今逃是逃了,接下来还得想法子活命,要活下去啊,不能够逃成功了结果却冻死。

  当真是那样弄丢了性命,她还真没脸去见在天之灵的亲人们。

  最终,她磨着嘴皮,瘖哑挤出声,对这位姓孟的年轻汉子道——?

  「官爷……救命……」

  在西疆域外的那一夜,她抱着默儿,瑟缩在男人给予的宽大披风中,在一位随队担任救护之职的沙奇大娘帮助下,她和默儿被安置在一个临时搭起的小帐包里,不仅如此,她们姊妹二人还洗了热水澡,得了两大碗热汤热食。

  那位自称姓孟的年轻官爷好像位高权重又忙碌得很,她觑见了,连身穿官服的地方父母官都来跟他请示或商议,几位部族族长亦围着他说事。

  所以,是很厉害的人物啊……

  而这一位看似严峻、不苟言笑的厉害人物,对待弱者却是极好、极具耐心。

  那晚她搂着已熟睡的默儿蜷在帐包里,外边,野宿的人们燃起火堆,安排了人手轮番守夜,她思绪如麻,迟迟不能阖睫,看到他的身影淡淡拓在帐包上,就在外头低声跟沙奇大娘询问她姊妹二人的情况。

  似瞧出她的戒惧,将她们俩托付出去後,他没再过来与她说话,却私下探问。

  之後,双鹰峰这里的要务了结,他与地方官兵押着十余名山匪离开,她与默儿则被沙奇大娘领回家。

  沙奇大娘的家位在一个小小山村里,村中,女人们负责看顾家中老小,种田、养蚕、织布,年轻力壮的男人们则多数出外走商。

  她跟默儿在那个小山村里待了整整三个月。

  不是不想走。

  是因她们俩从鹰嘴崖壁上一跳,被激流乱带,造成默儿身上多处擦撞伤,左肩锁骨与两根胸骨甚至撞裂,她也是後来才发现,而她自个儿也没好到哪里去,看似无事,胸中气流却窒碍难行,暗自调息了好几天才将一口瘀血呕出。

  再有,就是她体内起了未知的变化。

  在青族「魇门」那座蛊瓮山腹中,她真觉自己是死去了,死而复生,才使得体内气血莫名……净化了?又或者说是完全异变?

  那时落进浑沌,她彷佛在无间之境,听到姥姥同她说话——?

  别忘了如何呼吸,姥姥教过你的……

  那呼吸吐纳之法,雪丫头,记得吗?

  循着一条不知何时埋下的记忆的线,也许在那当下,她的躯体已受本能驱使,不自觉间用了姥姥曾教过她的「活泉灵通」,那是身为白族大巫的姥姥与万物神灵沟通时的一种内丹吐纳功法,幼时的她曾一次又一次练习,却从未进到姥姥所说的那种虚空灵境。

  但这一次……她当真不知。

  或者被迫至极处,无处可逃,无路可退,她的神与气瞬间突破一切,去到那个虚空。

  体内异化的因由始终拿不准,但唯一确定的是,她体内的蛊、血中的毒皆遭克制,她花了些时候才意识到,那股单纯的力道来自她的自性与自身。

  在以往,她一滴血能让生机盎然的花花草草立时转黑枯死,「魇门」拿她们这样的人养蛊制毒,她是「蛊人」,是「毒胆」,而历经一次「死而复生」,她竟变得跟常人无异。

  她调息而呕出的那一口瘀血,其实是落在草地上的。

  小草仍然绿油油。

  她眼睁睁看着血渗进土里,屏息等着,双眸眨都没眨,结果一切皆寻常,她没把那一小块土地上的活物弄死或弄枯。

  後来她又试过几次,甚至割手指滴血,混在水里偷偷拿去喂沙奇大娘养的鸡。

  结果当真没事,公鸡依旧活蹦乱跳,啼声响彻云霄,母鸡咯咯叫不停,继续勤奋下蛋。

  她想,若这般变化真起於「活泉灵通」,那许是她唯一能自救的法子。

  「活泉灵通」,气从丹田生,行於四肢百骸,只要悟出诀窍,气能泉涌般不绝。要悟这个道,方法不难,就是不断、不断去练,最终能不能悟,得看机缘。

  於是她把这套呼吸吐纳法拾回来重练。

  全凭幼时那一点记忆,层层摸索,进展得十分缓慢,但并非全无收获,偶尔能察觉到那股具清涤之力的气血,克住了蠢蠢欲动的什麽。

  所以她和默儿皆需在山村里待下,默儿养伤,她则是努力适应「异变」的自己,越待越不想走,但,她们是非走不可的。

  沙奇大娘家的小山村很好很好,有着她梦回幼年时所想望的一切,天好蓝,水好清,民风朴实,拂面的风永远都带着某种花香和令人心安的草青气味儿,只是小山村距离双鹰峰……

  着实太近!

  那一日官兵剿匪,落网遭逮的十数人中,没有青族「魇门」的头目,那一具具被抬出摆放的山匪屍身里,亦不见「魇门」的在上位者。

  青族「魇门」的这个「门面」做得极好,在外人眼中,双鹰峰是被一群无法无天的悍匪霸占,强抢豪夺,杀人如麻,如今剿了匪便完事似的,但拿着这群悍匪当枪使,隐藏在其後的最大忧患,若非曾深陷其中,又有谁能辨出?

  一开始她头昏脑胀,诸事纷乱,不晓得要说,後来跟着沙奇大娘在小山村里安定下来,欲告知,又不知该跟谁提。

  无人可说,一切便如鲠在喉,她最终说服自己,双鹰峰的山匪既然被剿,那青族「魇门」没了底下那些供差遣的大批喽罗,元气已然大伤。

  只是忧惧仍爬满心头、挥之不去,很怕再待着不走,有谁会轻易寻来,要害了沙奇大娘,害了这座小小山村里的百姓。

  之後,山村里的一支商队从西边域外收了几车炮制好的珍贵草药欲送往天朝帝京,她遂向沙奇大娘辞别,带着伤势渐癒的默儿随商队东行,远离双鹰峰。

  离去之前,沙奇大娘特意交给她一小袋碎银和两张路引。

  「姑娘别急着推辞,这袋银子不是咱们家的,是当日那位神捕大人孟大爷留下的,他托我看顾二位姑娘,留了银子说是要买些好药材和好吃的,让你姊妹俩养好伤、补补身子,呵呵呵,其实也被我使出去许多喽,哪,就余这些,你拿好,出门在外,往後要用上银子的地方可多了。

  「还有这两张路引子,孟大爷想得周到啊,那晚深夜他来探问,我自是把姑娘的状况跟他说明,得知如今就剩你姊妹二人相依为命,身边无一物傍身,往後也不确定在哪儿落脚,孟大爷便在离开此地之前讨来这两张,你们带在身上也好应付这一路的进城盘查。」

  沙奇大娘是她和默儿的贵人。

  姓孟的神捕大人更是。是贵人中的贵人。

  那时在双鹰峰下的川畔得他所助,以为就那样,却不知他私下还为她姊妹俩多做那麽多。

  如若无他,她不会识得大娘,不会去到那个小山村,她和默儿也无法好好养伤,在那当下如果未得援手,单她一个或许还能撑持,但默儿……她不敢想。

  於是在餐风露宿大半个月之後,商队踏进天朝富裕风流的地界,又走了几天,终才抵达最最繁华的帝京。

  岂料默儿忽就病了,着凉小咳,身体一直处在低烧状态,整个人病恹恹提不起劲儿。

  幸得人面甚广的商队领头大叔帮忙,在离开帝京往下一个县城走商之前,先帮她们在帝京城北赁到这处小民居。

  屋房小是小了点,院子还是大夥儿共用的大杂院,但对她和默儿来说够用了,重要的是,租金十分便宜。

  当真是应了沙奇大娘所说的,出门在外,要用上银子的地方多了去。

  她们随商队进帝京,一路上已花掉一些银钱,接着默儿病了,她替她延医买药,还赁了屋让两人能安顿下来,让小姑娘能安心养病,如此这般,那一小袋碎银也差不多见底。

  迫不得已,她把藏在靴侧的一把匕首上的宝石挖下来,偷偷拿去典当。

  当时被驱赶着进到那座天然形成的蛊瓮山腹,她一直带着这把小匕首。

  说来可笑,匕首还是「魇门」门主「赏」给她们十五名以体为器、养蛊入身的女儿家的。

  她後来一想,也许「魇门」门主除了想看她们与满山腹的毒蛊之物搏命,实也想看她们几个女子为了挣出一条活路会如何自相残杀。

  在那巨大的天然蛊瓮中,她不知其他人是否如门主所愿杀红了眼,但一切皆无所谓了,如今,她需靠自个儿活下去,需要照顾默儿,能解燃眉之急的也就是嵌在匕首上的这颗蛇纹宝石。

  她是进到帝京才知有「当铺」这种地方。

  蛇纹宝石约莫指甲般大小,她实在也弄不清值多少钱,但一颗发亮的小石头换了五十两白银,她觉得挺好……嗯,事实上是好得不能再好,如此一来,她能买些好东西帮默儿好生滋养,还有本钱做点小营生。

  终能远离西疆域外,在这繁华的天朝帝京安身立命。

  大隐隐於市。这样,很好。

  嗯……唯一不太好的是,不管什麽大小事,只要稍稍走漏风声,消息立时传遍整片大杂院,甚至整条松香巷。

  就拿「孟大爷每天天未亮就来蹭吃」一事来说,今早因他孟大爷突然从「不该出现的地方」跳出来为她出头,在场那麽多只眼睛瞧着,那麽多双耳朵听着,最後是闹得有些过了。

  众人皆信默儿的话多些,以为孟云峥真来蹭食,不管她之後如何强调,说他孟大爷确实付了每一次的粥钱,且还多付许多,大夥儿仍没将她的强调听进耳里,乔家婆婆甚至轻捏她小手,低声笑道——?

  「傻丫头,付没付钱难道是要事吗?」

  没付钱,吃白食,不就跟那三个仗势欺人的赵家打手一样,怎不是要事?

  姜回雪一时间想不明白,只晓得不愿孟云峥被误解,解释得更急。

  乔婆婆最後笑着摇头,颇无奈般拍拍她的手背。「算了算了,你我也算有缘,往後这般的事,咱这个老婆子就多替你照看一二吧。」

  她依旧一副没搞懂的模样。

  老人家摇头兼叹气了。「你这孩子……欸,都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家,怎还不懂?该怎麽说你才好?一个大男人天天上门蹭吃,你以为他想蹭的只是吃食吗?这般的事,你一个女儿家是不好开口,但不打紧,有老婆子呢,咱替你向孟爷问个清楚明白。」

  一个大姑娘家,一个大男人,这般的事……

  原来众人以为……以为那男人有兴趣的不是吃食,而是她吗?

  这下子还不把姜回雪吓出一脸青白!

  先是惊讶到血色褪去,一会儿双颊却透出两坨红,红泽染遍小脸。

  事情的发展已到她说破嘴皮都辩不清的境地,任凭她再如何解释,乔婆婆早有自个儿的想法,不是她能轻易撼动的。

  老实说,从西疆来到帝京落脚,她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再见到那位「贵人中的贵人」。

  毕竟被现实追赶着,得迈开脚步往前,得照顾好默儿,得寻一条生计,还要时时留意自身体内的变化等等……

  一开始容不得她多想,等到从别人口中听到关於新任「天下神捕」孟大人的种种事蹟,她才记起自己与那位神捕大人也许同处在城里,离得甚近也不一定。

  然後,忽有一天,他就这麽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来松香巷这儿指导孩子们武艺,跟她讨了一碗粥试食,她当时面对他,内心之激荡笔墨无法形容。

  她想,自己看起来肯定很呆、很傻,愣在那儿要让他把话连说三回才听明白,一回过神来又慌慌张张。

  十指连心啊,而她心慌心喜,闹得十根指尖直发颤,连「舀一碗粥安安静静送上」这样的事,她都办不好。

  他没有认出她。

  觉察到这一点,一开始她甚是惊讶,但回想了一下那时候的情状——?

  她湿发覆面如惊弓之鸟,全身冷到发痛,又痛到泛麻,话都说不全。

  默儿就更别提了,从头到尾紧搂她不放,缩在她怀里抖得比她还厉害。

  相较於现下,生活多少安顿下来,她抬头挺胸过着静好的小日子,把默儿也养出一点点肉,她学着怎麽笑,怎麽跟旁人一块儿笑,学着去过寻常百姓该过的日子,努力记起六岁前曾有过的点点滴滴……如今的她,与那一日被他的座骑咬住头发揪上河岸的那名女子已大不相同,至少在外貌上极难连想在一起,他没认出那是自然。

  然後基於自己的私心私欲,她觉得他没能认出,那样挺好。

  对他虽心存感激,却觉若认了他这位恩人,又得扯到双鹰峰上的事。

  这一回她意识清楚、脑清神明,他若对她和默儿细细盘问,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的话,那她和默儿养蛊入体,为活下去,血气更被用来制毒、被迫助纣为虐一事,必无法久瞒。

  好不容易才过上安稳日子,她只想带着默儿往前看,不愿回顾双鹰峰上的种种。

  而默儿,想必比她更不愿想起。

  「蹭吃。天还没亮,就来。」此际,小姑娘即使回到後头住的小屋房,面对姊姊的解释,依旧十分坚持己见,坚持到双腮都倔强鼓圆。

  姜回雪苦笑,不厌其烦再次道:「不是蹭吃,有给钱的。给了钱,就不是白吃白喝。还有——?」略顿。「别这麽大声说话,还要静心再行一个小周天才能休息,默儿专心练气。」

  榻上,大姑娘与小姑娘面对面盘腿而坐,正在打坐行气,这是每一日在摆摊卖粥过後,两姑娘都要做的功课。

  姜回雪尽管没搞懂那时在山腹内究竟发生何事,但她记起白族大巫的「活泉灵通」,这个功法对她具清涤净化的效用,她自然是要抓着默儿一起练。

  在历经山腹里那一场炼狱,默儿体内的蛊与毒像也起了变化,便如同她体内的这一处战场,从烽烟四起到偃旗息鼓,从震天喧嚣到深渊般的沉寂,一切都安分下来。

  於是她带着默儿一块练「活泉灵通」。

  如今蛊毒受抑,持之以恒练气,也许哪一天真就涤清血肉,彻底乾乾净净的。

  领着默儿入定,练呼吸吐纳,并不难,默儿专注力优於常人,又极听她的话,练起功来一日千里,硬是把以往苍白消瘦、彷佛一折便断的人儿练成如今粉嫩嫩的模样,虽说还是太过纤细娇小,但美丽的小脸蛋透出光泽,眸子也灵动起来,让她这个「始作俑者」非常欣慰。

  不过今日这小丫头练得实在太不专心,惹得她也跟着心浮气躁。

  这一边,被姜回雪叨念,一向把姊姊的话奉为铁律的默儿赌气般闭紧眼睛。

  呼息,吐气,再呼息,再吐气,默儿重重地一呼一吸,当真是倔脾气发作,忍不住了,她蓦地睁开双眼不管不顾地嚷嚷——?

  「没给钱!粥给钱,蜜枣糖糕,没有!是默儿的糖糕,不是他的,姊姊做给默儿吃,不是他的,他吃,他蹭吃!」非常委屈似的,眼眶竟还发红。

  姜回雪先是一愣,心思陡转,这才明白小姑娘家究竟闹哪门子别扭。

  孟大爷天未亮就来大杂院等喝粥,她记得当中有三日,恰好灶房还留着一些蜜枣糖糕,她在那位大爷用过「五白粥」当早膳後,给了对方一小碟糖糕当饭後小食。

  那日欲从鹰嘴崖壁跳下之际,她哄着默儿,说待逃出,要亲手做蜜枣糖糕给她吃,後来她这个当姊姊的兑现了承诺,还连做好几回,因为默儿实在太爱,蜜枣糖糕完全就是小姑娘的心头好。

  她猜想着,那应该也是孟大爷的心头好。

  男人吃糖糕时的表情,峻目微微细眯,咀嚼得甚慢,很郑重在品嚐口中滋味。

  她还偷偷觑见,他每回吞下最後一口糖糕,都会意犹未尽般抿抿唇瓣,甚至探舌舔了舔,然後垂目瞅着空碟子一小会儿。

  身为「天下神捕」的孟大爷原来也嗜甜食呢,每每想起他吃蜜枣糖糕的模样,总让她心头柔软,嘴角翘起。

  老实说,他那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表情变化跟默儿还真的挺像,虔诚享用着,满足到彷佛要喟叹而出,又莫名地惹人心怜。

  只是小丫头觉得自己被「抢食」了,跟她闹呢。

  今儿个练气事倍功半,难以入定,姜回雪乾脆「收工」,抬手轻捏小姑娘的嫩颊,戏谑笑道:「咱们家小默儿吃出肉来啦,真好捏,但餐餐把糖糕当饭吃,还外加夜宵,成天吃甜的吃个不停,默儿哪天不小心变成大胖呆,要把姊姊挤下床榻,姊姊睡哪儿才好啊?」

  「才不是大胖呆,才没有!」美脸鼓得更圆,当真好捏。

  姜回雪笑意不减,摸摸她的头。「默儿,那位孟大爷是很好的人,是个大好人,他对我们很好,对我们有恩,是我跟默儿的大恩人……我们……是要报恩的,也要待他好,那样才好。」她轻描淡写,简单表达,不提恩从何来,不想令小姑娘再去回想。

  默儿闷不吭声好半晌,忽然道:「那东西还他,就……就报恩了。」

  姜回雪挑眉。「什麽东西?」

  小身子在榻上跪行了几步,把收在床头衣箱里的一物取出来,递到姊姊面前。「这个。」

  那是一件男子款式的黑色披风,厚实布料摸起来有些粗糙,但很具保暖之效。

  姜回雪气息陡凛,注视着被默儿一把揪出、摊开在前的大披风——?

  这是当日孟云峥拿来覆在她肩上,为她姊妹二人遮掩赤裸、保住温暖的宽大披风啊。

  脑中浮光一掠,她倏地抬眼看向小姑娘,叹息般低语——?

  「原来默儿是晓得的,你也认出他了。」

  以为惊险可怖的那一天,默儿小小身子缩在她怀里,颤抖到什麽都不肯看、不敢去看,其实,小姑娘也偷觑到披风的主人生得是何模样,记得很清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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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6 14: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并无男女情

  「傻默儿,报恩哪能说还了就还了?咱们若把披风还上,也仅是还了当初借走之物,当中的恩情可没还上半分。」

  见小姑娘精致五官皱得跟肉包上的皱褶有得拚,高高嘟起的小嘴都能吊起三斤猪肉,当姊姊的连忙安抚。

  「是、是,默儿不傻,傻的是姊姊,以为你什麽都不知,什麽都忘了,还想瞒你,其实你看得真真的,还看到他是从那匹大马的背上搭裢抽出这件大披风来,一把把咱们包圆了。」

  「你瞧,那地方入夜之後那麽冷,风那样野大,他把唯一一件御寒的东西给了咱们,自个儿穿得好单薄,且忙成那般,还不忘托人看顾你我……」略顿。「所以你说,该不该待他好些?」

  「嗯……默儿想问的是,怎样才算待他好?怎样才叫报了恩?」咬着唇思索,停顿略久些才答,「唔……应是有什麽好的,都给他留一份,他喜爱的,就送去他跟前。」

  他说——?

  我明日不过来了。

  所以说,他应是明儿个一大清早就得离京办差。

  明早才会走的,她知道。因为今日在松香巷最里端的那处小场地,他还有一场武课要上。

  他来松香巷教武,若安排在午後,都是未时初开课,申时末结束,整整两个时辰。

  冬日里,天色暗得快些,才到申时时分,远处一大片天云已被染成深橘颜色,橘中带红,红里透紫,紫色当中还夹带几丝墨浓,有群群飞鸟掠空而过,似寻归处,似随轻风,漾空无痕。

  武课结束,孟云峥与几位私下求教的少年孩子说了会儿话,各别点拨後,当他准备离去,甫旋过身,就见那卖粥姑娘静伫在不远处的巷弄转角。

  煮粥时候才会包上的青布头巾已然取下,她丰软的发在霞辉中镶出温润红光,把一张肤色偏白的脸衬得格外乳嫩,女儿家的眉色是远山如黛,弯弯温驯的两道,在低眉敛眸时,有种欲语还休的情怀。

  此时她右手挽着一只竹篮,左手牵着小妹子,见他倏然瞧去,她眉眸先如受惊小鹿般一凛,随即又变回柔和模样,还对他缓缓牵起唇角。

  他蓦地意会过来,人家姑娘是特意候在那里,等的就是他。

  也不知胸中在骚腾些什麽,他抑下想探手抚胸的冲动,暗暗调息,朝她迈步走去。

  「孟大爷。」她微微颔首。

  瞧得出她身形纤细,但就如此时这般两人面对面,更觉姑娘家个儿小,头顶心约莫仅及他胸前……嗯,又或者是他生得太高大粗犷,虎背劲腰,双掌如蒲扇,相比之下才会觉对方太娇小。

  她小,她家小妹子更小,都是见着了就想护着的「小东西」。

  每回去到大杂院喝粥,耳力绝佳的他即便等在小灶房里,犹能清楚听到隔壁卧房传出的声响,她在灶房里忙碌,小妹子通常还在榻上呼呼大睡,但有两、三次小姑娘家醒来,许是怕生不肯出来,就守在房门边,那扇又薄又旧的门扉上有一个比铜钱还小的眼洞,小姑娘就挨在那儿,从眼洞偷瞧灶房这头。

  他装作不知,眼神从未与小姑娘家对上,未料今早她会当众道出那句——?

  他天还没亮就来,每天来……蹭吃。

  回想当下状况是有些尴尬,还得让煮粥的姑娘出言回护。

  也是因他天生一副严正冷硬的样貌,旁人不敢冲他多问,事情当场不了了之,再加上「六扇门」来了帮手绑走三名赵家打手,适时转移众人的注意。

  此际见姑娘对他点头招呼,他亦颔首回礼,徐声道——?

  「今早赵庆莱所养的那三名打手,我已让『六扇门』将其关押,赵庆莱身上背着不少案件,『六扇门』想逮人已久,只是苦无契机,这次恰好从他三名欺乡霸邻的手下着眼,顺藤摸瓜。姜姑娘带着小妹且安生过活,无须再怕有谁上门惊扰。」

  实该仔细询问才是。问她是否被松香巷的百姓们议论了?

  他一个大男人出入大杂院,天天等她的粥,这事传开必有损她姑娘家的闺誉,别人不敢来问他,但她呢?是否疲於应付?

  可她一副坦然从容的模样,是羞涩的,却不闪不避,彷佛今早那一场闹腾过了就过了,她没往心里去,他若再多提,倒要令她不自在。

  抿唇抑下溜至舌尖的询问,他垂目看向那个名叫「默儿」的小姑娘,对方的眼神一跟他对上立时飘开,颧骨明显鼓起,把双腮撑得又圆又润,像只猛啃萝卜却忘记要咽下的小兔儿。他不禁挑眉。

  姜回雪当然知道,「天下神捕」在粥摊出手整治恶棍,为她姊妹俩出头,消息一传开,自个儿那卖粥的小小营生确实无谁敢动。

  只是人言四起。

  此刻她来此相候,这松香巷里的小场地多得是人,哪有不遭窃窃私语的……她咬咬唇,内心暗叹。

  但,算了,旁人爱说什麽说什麽去,此时才想要与他避嫌,已都太迟。

  且顺心意去走,求一个自在罢了。

  「多谢孟大爷关照。」她轻声道。

  孟云峥低应一声,顿了顿忽问:「默儿姑娘为何不开心?」

  忽听自己被问起,小默儿一僵,大半个身子蓦地躲到姊姊身後,低头不语。

  姜回雪拉拉她的小手,又摸摸她的脑袋瓜,鼓励般低唤,「默儿……」

  小姑娘持续无言,一脚脚尖点在地上胡蹭。

  「啊,原来默儿这麽快就忘记姊姊说的话了。」颇惆怅般叹息。

  「没有!」受不了被误解,小姑娘抬高脸蛋驳着,「才没忘!」

  「原来没忘,那很好啊。」姜回雪仍鼓舞般笑语,「既然没忘,那你说,接下来该怎麽做才好?」

  孟云峥原是一头雾水,以为小姑娘怕生,亦惧他眉目过分严峻、身形太过魁梧,才会躲着不敢亲近,岂知下一瞬,小姑娘跳出来一把抢过姊姊挽在小臂上的竹篮,对他直直递了过来。

  「给你!」

  小姑娘的眸光仍压得低低的不肯瞧他,但软糯般的声音混进执着。

  「给你!」

  孟云峥本能地看向姜回雪,见姑娘朝他一笑,是一抹些微腼腆、些微羞涩的笑意,待他回过神,手里已多出默儿强行塞过来的那只竹篮。

  竹篮在大小姑娘的手里显得略大,落进他巨掌里倒像瞬间缩了水。

  食物香气徐徐钻进鼻中,方才走近她姊妹俩时已嗅到,此时将竹篮举起,那香气更盛。

  他下意识挑开覆在上头的白色棉布,篮子底下还铺着一层厚布,里头整整齐齐搁着一块块的方糕,糕子褐中带暗红,是赤糖加进红枣、再用浓蜜熬炼过的颜色,食材的气味完全喷发,甜的、香的、蜜味阵阵,一层叠着一层。

  他试图掌控面上表情,只觉胸中陡热,喉间紧缩,津唾从舌根泛起,令他不得不吞咽下去,吞得喉结一上一下地细颤轻抖。

  蜜枣糖糕。

  她说,这道甜食就跟「五白粥」一样,皆是西疆一带的人家常用的小点,因为多做了些,所以请他品嚐。

  那绵软口感和甜而不腻的滋味是他很喜欢的,非常喜欢,老实说,喜欢到有些过头。

  但自小习武练功、吃苦耐劳,克制己欲已成惯然,他会把她偶尔送上的一小碟糖糕静静吃完,却不曾开口向她讨要或加以询问,此时这一整篮子糖糕不由分说送进他手里,是要他如何?

  他面前的大姑娘柔声开口。「下午得了空,又做了一笼蜜枣糖糕,还留有余温,孟大爷可以趁新鲜吃些,明儿个离京办差也可随身带着,味道能保存六、七日不成问题,你若骑在马背上,饿了或馋了,随时都能拿出来止饥解馋。」抚着小妹子的发心又道——?

  「蜜枣糖糕是我家默儿的心头好,默儿说,一笼子的糖糕,她留一半,分你一半,今早的事,要多谢孟大爷相护,也得同你道个歉。」

  孟云峥浓利眉目一轩。

  为今早之事谢他?那是谢他出手教训赵庆莱养的那三名恶霸了。

  至於道歉一事……是因小姑娘的口无遮拦,泄露他天天来等着喝粥,还当众说他是蹭吃、是白吃白喝的这档子事吧。

  所以她心怀愧疚,亲自下厨做了糖糕,还要小妹子亲手送给他?

  说真格,该觉愧疚的那人理应是他,是他思虑不够周全,才使得今早小乱一场。

  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瞧出,小姑娘在姊姊近似「激将法」的驱使下,送出这一篮子蜜枣糖糕送得有多肉疼,孟云峥这时却来了一招视若无睹,朝人家道:「道歉就不必,没什麽好道歉,却是要多谢默儿姑娘愿意割爱。」

  小姑娘实在是个「小东西」,个头才及他的腰上,听他说出「割爱」二字,当真割痛她的肉似的,五官吃疼般皱成一团。

  孟云峥见那身为姊姊的大姑娘表情有些莫可奈何,好气也好笑似的,但她没说话,仅一下下揉着妹子的发顶和巧肩,轻抚那鼓高的颊,手劲加倍温柔。

  他暗暗深吸一口气,静过两息,从怀中取出一只小扁盒,递去。「这是今早带来要给姑娘的,结果忘记留下。」

  姜回雪惊讶抬眸。「这是?」

  他徐声道:「是治火伤的膏药,能消肿清热,听老大夫说,亦有去疤之效。」

  「……火伤?」手从默儿头上收回,她不由自主将手按在另一手的小臂上。

  袖中,她小臂上的那一块皮肤仍泛红微肿,隐隐热痛,是昨儿个熬粥时不小心挨到铁镬边缘被烫伤,约莫半个掌心大的一块,而这般的伤与痛对她来说不算什麽,用清水冲净後就没多理会,却不知他是何时发现,还取来治伤膏药给她。

  此时分,上完武课的孩子们有几个还聚在小场子上,有人朝默儿又是招手又是唤着——?

  「小姊姊、小姊姊,这里,来啊!你来啊!」忽见孟云峥闻声侧首,那唤声有所顾忌般一顿,压低下来改用气音。「你来……小姊姊过来啊……」

  是乔老爹家的小孙儿棒头,八岁不到,古灵精怪得很,常带着默儿一块玩。

  默儿阴霾笼罩的小脸蛋瞬间笑开,眼睛发亮。

  她先是抬头望向姊姊,见姊姊微笑点头,她就再也待不住,把送出一篮子蜜枣糖糕的「痛」抛诸脑後,小跑步朝棒头和几个孩子所在的那一边奔过去。

  孩子们似乎要玩「官兵捉强盗」,已在那儿划分「人马」,默儿自然跟棒头同一国。

  姜回雪从孩子们身上收回眸光,迎向眼前男人,他目光沉定似有深意,瞧得她颊面莫名热烫,彷佛那里也落下火伤。

  她想了会儿,咽咽津唾,重新拾回声音。「……所以孟大爷今早会去而复返,是因为忘了留下这膏药吗?你来了,结果见到粥摊前有人闹事,这才不得不出面,是吗?」

  说实话,孟云峥并非忘记留药,是将膏药揣在怀里,临了却踌躇起来。

  她小臂上的烫伤靠近肘部内侧,昨日他来喝粥,她不意间撩高衣袖才被他觑见,她不提,他亦不好直接问出,好像他从头到尾都在盯着她瞧似的,今天特意带了治火伤的膏药过来,尚未想好该如何自然而然地把药留下,她人已往前头粥摊忙得不可开交。

  他原本是走了没错,越走心头越闷,忽觉自己蠢得可以,她确实受伤了,他竟在纠结该怎麽留药这种无聊蠢事。

  是盯着她瞧了,那又如何?他的确一直在看她。

  对於她所问出的,他没有作答,只沉静道:「把药拿了。一日两回直接敷在伤处,很快就能复原。」

  姜回雪终於伸手接过他再次递来的膏药小盒,握紧,微垂颈项。

  「多谢……」

  「嗯。」孟云峥随意低应了声,瞅着浮荡在她雪额上的浏海,和那轻敛的墨睫,他气息略沉,想跟她说,说他明日一早要离京,不会去大杂院等粥喝,要她莫等他,甫掀唇,忽记起他已都说过。

  他都清楚说了,却莫名牵挂,从不知自己会这样不乾不脆。

  一时间,他无话可说杵在原地,该告辞才是,又觉她彷佛欲语还休,那模样竟令他双脚无法挪开一步,仅能紧紧注视,静默等待。

  他的感觉果然没错,眼前,原是垂首沉吟的姑娘鼓勇般抬起一双含烟水眸,瞬也不瞬望他,像想过又想,想了再想,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启嗓来问,那柔软声音很是腼腆——?

  「我有一事盘桓在心,很想讨个说法,还请孟大爷为我解惑。」

  他静了静,深目如渊。「你问。」

  姜回雪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握成小拳头,吸气吐语。「粥摊从试食到开张至今已有月余,很多谢孟大爷的捧场,『五白粥』确实有它的好处,我亦觉自个儿的手艺还成,只是天天喝同样的粥,入口尽是相同滋味,再好吃的东西也要腻的,可你仍是天天往大杂院来,难道真只为这一碗粥,再无其他?」

  一个大男人天天上门蹭吃,你以为他想蹭的只是吃食吗?

  乔婆婆的话令她头晕目眩,却也不得不想。

  你这孩子,都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家,怎还不懂?

  她就是不懂啊!

  以为她卖粥,他来喝粥,她做起小小营生,他是来光顾的客人,事情再单纯不过,可仔细思量……根本不寻常。

  她猜不透、看不懂,忍不住直接问了,她想弄明白他的意图,待真相大白後,她就可以……可以……她还不知自己可以干些什麽,但至少不会因乔婆婆几句话便惊疑迷惑、胡思乱想。

  男人似乎被她的问话给难住。

  他浓黑的剑眉微凛,眉峰成峦,但很快又恢复淡然神态。

  「姜姑娘以为孟某不是为粥,能为了什麽?」他以问制问打破静默。

  她咬咬内唇,硬着头皮道:「乔婆婆说,这般的事,我一个女儿家不好开口,但还是厚着脸皮开口,还是想问个清楚明白,想明白孟大爷若不是为那『五白粥』的话,是为什麽?」也来一招以问制问,问得肤中的血气彷佛尽涌,涌得浑身薄汗、热气蒸腾。

  两人之间再次静默下来,但她的眸子睁得清亮亮,没有丝毫闪避,尽管一颗心抖得像要撞破胸骨,那样闷痛,她依旧直勾勾仰望他,等一个答覆。

  然後,她看到那男性峻唇淡淡掀启,听到他徐静吐出一句——?

  「不为别的,确实是为那一碗粥。」

  她耳膜颤了颤,心房亦颤,听他语调不变继而再道——?

  「我一个大男人,日日天未亮就去那个小灶房等粥喝粥,实是让姑娘家困扰了,乔婆婆最喜帮人撮合姻缘,是松香巷里众所皆知的,老人家会那般以为并不奇怪,但孟某并无别的意图,我绝非……不是……」唇山峻明的嘴抿了抿,斟酌用句。「嗯……绝非对姑娘起了什麽非分之想,孟某对姜姑娘,当真没有男女之间的那层想法,纯粹就为那一碗粥。」

  姜回雪都觉肤底腾烧的火已奔至头顶心,烧得她脑仁儿发胀、瞳仁儿热痛,好似狠狠挨上几巴掌,打得她耳中嗡嗡巨响,整张脸火辣辣。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本心。

  在这一团浑沌之後,她察觉到自己竟然是心怀期待的,隐隐期待,想从他口中听到一些不一样的答覆。

  也是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不知不觉间……竟把自己当成一名再寻常不过的女子。

  没有谁不想被喜欢、被在意、被青眼看待,但女儿家嗔痴爱恋、惆怅徘徊般的情怀於她姜回雪而言,实还是太奢侈了些。

  她呀,是得清醒清醒,自身该烦恼的活儿已然够多,哪里有多余心思去想男女之间那种轻狂放纵、暧昧晦明的事?

  孟云峥直言无讳又直截了当,清楚告知,他对她没有丝毫想法,那样很好。

  尽管她羞惭难当,羞得浑身发烫、背脊凛麻,也觉得这样给她一记重敲,比什麽都好。

  弄明白了,就好。

  「那……那我知道了。」她深深吸入一口气,热气在眸底不争气地漫开,她硬是争气地忍下,嘴角甚至还能牵出一抹温柔浅笑。「没想到孟大爷对我熬的那碗『五白粥』如此捧场,我会好好守住味道,毕竟再怎麽着,都不能辜负了主顾们的青睐。」

  她再次浅浅笑开,没等他答话,微屈了屈膝作礼,旋身便往孩子们那边去。

  然——?

  「姜姑娘,孟某日日到访为的是那一碗粥,或者可说,亦是为你。」

  什麽?

  她倏地顿住脚步,停得太突然,上半身还微晃了晃。

  立即,她转头回望,那莫名其妙耍了一记「回马枪」的男人淡定神态没多大变化,只除深目敛光,耐人寻味。

  他究竟是何意思?她真被他搞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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