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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收录] 《报恩是个坑》作者:春野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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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1-30 09: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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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名:报恩是个坑
系  列:单行本
作  者:春野樱
出版日期:2019年08月14日

【内容简介】
欸,拜托,人家她可是吃爸妈宠爱、读书讲道理长大的好吗!
那女鬼凭啥一句报恩,就要她穿越到三百多年前救她儿子啊?!
算了,跟鬼讲道理也没用,还是先完成任务再说吧(女警职业病),
只是如今栖身为富商梅家的不受宠太太,她哪儿也去不了,
尤其面对那冷心冷面的夫君梅意嗣,日子真是没意思到了极点,
好在她聪明,人前装乖、人后变装溜出门寻线索,总算有点眉目了,
岂料,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画,原来都被夫君给盯着呢!
然而他非但没有将她关起来,或者交给公婆用家法伺候,
反在她被二三房指责败坏门风时,跳出来代她顶过受罚,
她不禁纳闷,这男人不是不爱原主吗?为何如今待她如此温柔……

链接:https://www.yqtxt.net/thread-112783-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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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30 09: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假面夫妻

  晋江下游北岸的泉州,是座倚山面海的山城,形势雄伟、兴起于唐。当时泉州被辟建为土城,城的周围种植许多的刺桐树,因此也得「刺桐城」一名。

  泉州发展极早,早在唐代便与广州及扬州并列对外商贸的三大港口,与亚、非等数十个国家及地区有商业往来,于此输出瓷器、丝绸、茶叶、黄金等物,再输入香料、药物、铅锡、琥珀及鹿皮等等。

  泉州同时也是海上丝路的起点,贸易繁盛、商业发达。在极盛时期,侨居于泉州的异邦人士多达万余人,身分多为商人、旅行家及传教士,因此城南还设有蕃坊以供外国人士居住。

  这儿,就是梅意嗣成长的地方。

  他是泉州府知名海商梅家的大房长子,今年二十八,自他十六岁开始随父亲从商开始,出航次数已难计数。

  海上贸易繁荣,衍生的便是海盗猖獗的问题。他在二十岁那年与父亲一同出航南洋吕宋,遇上十数艘海盗小船夹击围攻,海盗们抢了货还要人命,为了保护父亲,他在那次受了极重的伤,若非有其他商船相救,恐怕性命不保。

  返回泉州时,等着他的是更令他痛彻心扉的噩耗—— 妻子难产,母子均殁。

  他的妻子苏氏静唯,崇安人士,苏家在崇安经营的是茶叶的买卖,两家便是因为茶业买卖而相识。苏静唯十六岁嫁进梅家,那年他十八。

  苏静唯性情娴静温顺,两人感情和美,等她怀上孩子,梅家上上下下无不欢腾。妻子临产在即,他原也盼著能留在泉州伴着她将孩子生下,无奈此行海路凶险,他实在不放心,于是在苏静唯的体贴下,他还是出了远门……

  那些年,梅意嗣将整副心思全置在生意上,长兴商行多处拓点,还做了其他行当。梅家共三房,由大房,也就是梅家大爷梅英世主导及分配资源。

  这些年,二房三房因着他分得了不少利头,他虽未当家做主,却已经举足轻重,在家族中说得上话。

  两年前,在父亲梅英世做主下,二十六岁的梅意嗣迎娶惠安安家独生女安智熙为续絃。安家当家安岷生是游走于官盗两方的人物,因黑市买卖而发家。

  安家一开始干的是跑江湖、街边撂地的行当,后来发了财,慢慢洗白,如今虽说是正当生意人,但还是弥漫着浓浓的江湖气息,就连女儿安智熙都不例外。

  安智熙自小丧母,跟着父亲兄长在街头长大,养成了爽直豪放、不拘小节的脾气跟性情。她是个跟苏静唯全然不同的女子。

  梅安两家的因缘始于三年前,梅英世有回在厦门遇到当地官僚刁难,是安岷生替他解的围,两人因此相识。当时海禁松,一个小小把总便能呼风唤雨、为所欲为,任意刁难勒索商行。

  梅英世有船货急着送往吕宋,却遭勒索而拿不到发船令,安岷生倚着他的人脉让官府给派了发船令,梅家的船这才能及时出发。一年后,安岷生说自己的女儿已是待嫁年纪,愿意嫁丧妻的梅意嗣为续絃。

  梅英世心想长子丧妻已六年,小儿子承嗣又才十三、四岁,二房三房那边的孙子女都出几个了,只有他大房这头子息空虚,虽然知道安岷生是因为那一年来海禁严,必须仰赖梅家这种素来合法规矩的商行办货买卖才会提出这桩亲事,但说来梅家也是需要安家的。海禁严,海盗越发猖狂,安家熟识那些在海上做非法贸易的几路人马,有安家照应着,海路才平安。

  命只一条,前些年发生的那事是断不能再来一回。

  两家各有所需,因此梅意嗣在父亲主导及劝服下,同意了这门亲事,将安智熙给娶进门来。

  安智熙是街头野大的,性情豪迈不输男子,虽然嫁进梅家这样的人家,也不改她爽直的脾气。她经常独自外出,不喜携婢带仆,偶尔也会出入酒肆,虽说都是跟着她居于安海的兄长安智秀,却也引来一些非议。

  梅家这边虽有微词,但碍着她娘家势力也是管控不了她,只能跟她委婉商量。

  安智熙本也是我行我素的脾气,但终究是嫁了人,总得有个折衷的法子。后来,为免梅家二房三房那边成天到梅英世这边碎唸,她索性着男装外出以避人耳目。

  幸而自她怀孕以来收敛许多,偶尔几次兄长来邀酒,她也是早去早回,且不再碰酒。梅英世夫妇俩见她还是知晓分寸的,便也睁只眼闭只眼。

  说来,她这豪爽不输男儿的性情虽不见得容于梅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可她在这梅家大院里可是相当受欢迎的。她出手大方、不拘小节,除了那些老人见不惯她如此不成体统,其他丫鬟仆役都喜欢凑在她身边

  而在这梅家大房中,还有个人是喜欢她,甚至是崇拜她的,那便是跟梅意嗣相差近十三岁的弟弟梅承嗣。

  梅承嗣性情纯良,自小循规蹈矩,不受礼教约束的安智熙对他来说十分有趣。而安智熙也把这小叔当成弟弟般对待,他喝的第一口酒、抽的第一口菸,可都是她偷偷给的。

  至于梅意嗣,他对安智熙的感觉极为复杂。虽是各取所需的婚姻,但还是得按规矩办事,做对名实相符的夫妻,可他又打心里无法全然的接受她,甚至是提防着她。

  安家是做什么行当出身,又是为什么要缔结这段姻缘,他心知肚明。事实上,两家结亲以来,他便时时刻刻都提防著、警觉著,担心会因为安家那些挂名营业的偏门生意而摊上什么违法麻烦事。

  只是,尽管少有帐里恩爱,安智熙还是怀上了孩子。看着爹娘欢天喜地想迎来梅家大房的第一个孩子,他也试着改变自己的想法,试着在情感上接纳她……

  只可惜他与她相敬如宾已久,那热情的火总是烧不上来。

  三月春和,海上风平浪静,正是长兴商行的戎克船宁和号出发的日子。此次出航交易,估计一个月内便能返回泉州,赶上安智熙生产。

  站在码头边上,望向停泊著各家接驳小船的港口,不知怎地梅意嗣胸口紧闷,心脏狂跳,脚底板有阵说不上来的寒意直往上窜。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好似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般。

  「爷,都上船了,咱们也出发吧。」左右手永昌提醒着他。

  他回过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能有什么事呢?这些年梅家可平安得很。

  「嗯。」他应了一声。

  一脚刚踏进接驳小船,不远处传来府里小厮实安的声音。

  「爷,不好了!」

  他与永昌微顿,回头望向实安,只见实安一脸惊慌,像是家里走水了般的紧急。

  「爷……」实安来到码头边,满脸涨红,喘得弯下了腰。

  「什么不好了?」他问。

  「太太她……太太她……」实安顺了一口气,费力地说:「出血急产!」

  像是有人抓了柄斧头往他头上狠狠一劈般,梅意嗣有瞬间的脑袋空白。

  「爷?」永昌的声音让他很快地回过了神。

  他倒抽一口气,脑海里出现的是苏静唯的脸。八年了,他还记得她的脸庞。他在她生死交关之际未陪在她身边,甚至……没见着她最后一面。

  生产是女人的生死门,过得了麻油香,过不了一副棺……又让他碰到了?

  「永昌,那些丝绸茶叶都赶着要,你代我押船。」

  「是,爷,你放心吧。」永昌答应一声。

  梅意嗣将踏进小船的脚收了回来,两条长腿飞快地奔跑起来—— 

  砰!砰!砰!

  连着几声枪响,傅培雅倒抽了一口气,警觉地躲在停放在屋前的小货车旁。

  她看向对面,同她一起执勤的小高也蹲低,小心翼翼地躲在一辆休旅车后。

  街头巡逻多年,这是第一次碰上如此危急的状况。他们临检了一台可疑的白车,白车男驾驶假意配合却开车逃跑,他俩骑着机车追赶,直到男子自撞电线杆,弃车逃逸。

  他们都没想到对方有致命枪械,当他开枪后,他们展开反击,却因为担心伤及无辜路人或车辆而不敢轻易开枪。

  尽管他们已将他追入无尾巷,但因两边都是住家,怕他狗急跳墙、入侵民宅并挟持人质,两人仍未敢贸然出手。

  她已呼叫支援,如今只需确保拥枪的男子不会伤及无辜。

  「喂!你跑不掉了!快弃械投降!」小高喊著。

  「放屁!来啊!」男子狂妄回呛,「敢出来,拎北就送你们花生!」

  「你冷静一点!不要让事情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傅培雅试着安抚他激动的情绪,「趁现在事情还没闹大,把枪放下吧!」

  「不用说了!废话一堆!」男子操闽南语继续对他们呛声。

  「姑娘啊—— 」突然,她听见那熟悉的女人声音。

  李慧娘,这只三百年的女鬼怎么在这时候突然出现?她下意识的想回头看她,却突然被一个力量往前推—— 

  「啊!」在她惊呼的同时,她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一阵灼热。

  「学姊!」她听见小高的声音,像是一支箭矢一闪而过般,只得咻地一声。

  她倒下,却感觉不到痛。她眼前变得模糊,接着听见砰砰砰的枪响。

  「姑娘啊!」这时,李慧娘的脸庞出现在她眼前,一如以往二十几年来的忧愁哀伤。

  这女鬼为什么要害她?她好想骂她脏话,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了。

  在傅培雅失去意识之前,只听见李慧娘切切地哀求着,「救我亲儿……」

  她跌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听不见任何的声音,空气……像是凝滞了,她感觉自己在往下掉……胸部中弹,她死了吧?她这是一路要往地狱里坠吗?

  她也没干过什么坏事,引领她的不该是一道光吗?

  李慧娘刚才跟她说什么?救她亲儿?李慧娘要她去哪里救她亲儿?又为何要害死她?

  正当傅培雅纠结著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声音—— 

  「有脉息了,有脉息了……」

  「不成,这……活不了……」

  在听见说话声的同时,她感觉到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解了般的疼痛,尤其是下半身……妈呀,那痛真不是人受的!

  「……痛……」她很艰难的发出声音,却感到陌生。

  这不是她的声音,可却是从她喉咙里出来的,怎么回事?

  她全身汗淋淋地,她正在医院被急救吗?她听见床边有人走动、有人说话,可是他们的对话内容很奇怪。

  「夫人在外头候着,赶紧出去跟她说吧!」

  「稳婆,要说什么?」

  「能说什么?就说孩子……没了。」

  「太太刚缓过来,还迷迷糊糊的,趁现在把孩子带出去,别给她瞧见。」

  什么夫人、太太跟孩子?这些……婆婆妈妈在说什么?慢著,医院开刀房里哪来这么多的婆婆妈妈?

  「不知道实安能不能追上意爷?他好不容易又等到一个孩儿,没想又是……唉,真不知道他是受了什么诅咒。」

  「呸呸呸,妳在这儿胡说八道什么?滚出去。」

  她们的对话越来越离奇了。她得努力的睁开眼睛,她得瞧瞧这都是些什么人。

  「唔……」她用尽全身仅余的力气,只为了将那两片眼皮子抬起。

  终于,她成功了。当她的眼前出现一线微光,也看见几条晃动的人影。

  「太太?太太?听得见我说话吗?」

  有人挨在床边叫她太太?她傅培雅三十岁是算不上年轻了,但也还没老到成太太了吧?

  她睁开眼睛,涣散的视线慢慢聚焦,然后看见眼前的妇人。

  鬼!是鬼!是装束发型都跟李慧娘差不多的鬼!傅培雅差点就要破口大骂,却见那妇人眼里噙著泪水,眼底竟含不舍及怜惜。

  「妳总算是活过来了,太太。」妇人说。

  房嬷嬷?为什么她一眼就知道妇人是谁?而且还知道她是自己的奶娘……喔不,这不是她的记忆,是别人的!

  「太太,妳没事吧?可吓死宝儿了……」这时,又一个丫头挨上来,泪眼汪汪地看着她。

  她也认得这名叫宝儿的丫鬟,她是房嬷嬷的亲女儿,是在安家出生,跟着她一块儿长大的。

  她?安家?不妙,她的脑海瞬间灌入许多不属于她的记忆,她脑子的容量都快不够用了。

  「夫人进来了……」这时有人说著。

  房嬷嬷跟宝儿听见,立刻往两旁撤开。

  不一会儿,一名端庄娴雅的妇人来到床边,蛾眉微微颦蹙。

  「智熙,妳……什么都别想,好好休养。」

  傅培雅明白了。现在正大量灌进她脑海里的记忆是属于安智熙的,而眼前的妇人正是安智熙的婆母—— 罗玉梅。

  不妙,她一定是疯了。

  再度醒过来时,吵嚷杂沓,活像战场般的房间已安静下来。

  躺在床上,她动也不动。她用尽所有的想像力、理解力跟逻辑分析,总算是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她穿越了。

  好个李慧娘,在她三岁时救了她,然后在她三十岁时灭了她,那女鬼到底想做什么?

  「救我亲儿。」她想起李慧娘对她说的话。

  所以,李慧娘将她推出去吃子弹,就是为了将她送回三百年前救她所谓的亲儿?真是见鬼!谁知道她儿子在哪里?

  想起自己跟李慧娘的渊源,那得回溯到她三岁那年。那年夏天,妈妈带她回嘉义布袋的外婆家小住几天。外婆家务农,有几块田,表哥表姊们就带着她到田里到处跑。

  孩子没有危机意识,一行人便跑到灌溉沟渠边上玩耍,她一个不小心跌进了水流湍急的沟渠里,一下子便被水冲走。

  表哥表姊们沿着沟渠边上追,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水带走,然后淹没。就在她快失去意识之前,眼前出现一个穿着很像外婆爱看的歌仔戏里头那种衣服的女子,女子将她从水里托起,让她的衣服勾住水闸门旁的一根铁条—— 就这样,她得救了。

  之后她向大人们陈述这段经历,他们神情慌张,赶紧将她带到附近供奉清水祖师的宫庙收惊安神。未想,祖师爷突然上了乩身,道出她的阳寿本只三年,可一个在此地已三百年的女鬼发慈悲,舍了自己投胎的机会救回她。

  事实上,女鬼已不是第一次舍弃自己投胎的机会去营救那些寿终之人了。

  这个女鬼,便是后来偶尔会出现在她眼前的李慧娘。

  李慧娘从来没对她说过什么,但每次见她都是充满忧伤哀愁的神情,令人忍不住猜想她有着一段悲伤不欲人知的过去。

  她本来很气李慧娘害死她的,但细想,她合该在三岁那年寿终,要不是因为李慧娘救她,她哪能活到三十岁?再说,李慧娘似乎是逼不得已才将她推出去挨子弹的。

  救我亲儿。原来李慧娘有孩子呀,她儿子在哪里?几岁了?又长得什么模样呢?一点线索也没有,要她上哪儿去找人?

  「搞什么……」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才说话,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布料磨擦的声音,然后有人朝着床边走了过来。

  她微微地偏过头,只见是一名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她两眼发直地望着他,呆了一下。

  梅意嗣,她的丈夫。不,严格说来是安智熙的丈夫,但不管如何,如今她跟他已经扯上边了。

  他们夫妻俩的感情很……一般,此时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有着疑惑,有着不知为何的不谅解,还有……冷淡。

  「醒了?」他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她。

  她稍稍的打量了他。他身高至少一百八吧?身形英挺伟岸,样子精明睿智。他有一双深邃幽远的黑眸,内敛沉静,顾盼神飞,真是个好看的人。她的记忆里有他,但对她来说……他是个全然陌生的人。

  「孩子……没了。」他说:「我已经让人妥善处理,妳不必挂心。」

  她微顿,想起安智熙突然血崩急产之事。安智熙难产,母子双亡,也就是这样她才得以宿了安智熙的身。

  李慧娘要她来救他儿子,也就是说……她儿子应该是安智熙认识,或者是生活中接触得到的人吧?绝计不是眼前这一位,他可是梅家大夫人罗玉梅头生的亲儿,那么……李慧娘的儿子在这梅府之中吗?

  此刻,见她若有所思,眼底、脸上都不见丝毫失去孩子的悲戚受创,梅意嗣忍不住的蹙眉。

  天底下哪有不因失去骨肉而伤痛的母亲?她不惋惜、不伤心吗?难道是因为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期待过这个孩子?他们夫妻两人是不特别亲密和美,但也不至于互憎相厌,她一点都不因为失去他们的孩子而难过?

  虽说是因着利益相授而结亲,但一夜夫妻百日恩,多少还是有点情分的。莫非对她来说,他的存在及价值不过就是一张发船令?

  但较真说来,他对她又何至于如此苛求?他对她不也没全然的真心实意……

  「妳歇著吧,我先出去了。」他说著,转身便要走。

  「对不住。」她突然冒出了一句。

  她知道这充满著歉疚的心情是属于原主的。

  他停下脚步,疑惑的看着她。望进他眸底深处,她看见了他的伤心。

  「对不住什么?」他问。

  是呀,对不住什么?为了把他梅家的子孙生下来,安智熙可是赔上了自己的命,有什么好对不住的?她皱皱眉头,忍不住腹诽著。

  听见她嘴里不知碎唸咕哝著什么,他两道浓眉紧锁。

  迎上他疑惑,甚至是有点懊恼的目光,她暗自思忖了一下。

  「这是你第二次失去孩子,我想你心里一定很难受,所以……」

  「妳不难受?」他打断了她,「这是我的孩子,不也是妳的?」

  「这……」她听出他话里的质疑及不谅解。

  怀孕的是安智熙,跟肚里孩子培养八个月感情的也是安智熙,她初来乍到,跟孩子确实没什么联结。再说,光是要消化自己穿越重生跟救援李慧娘的亲儿这两件事,就已经快消耗尽她所有心思了,哪还有余心余力去想跟她没缘分的孩子?

  「我并不是不难过,只是……」她试着想解释,以免他对安智熙有什么误解。

  「爷,太太……」这时,宝儿来到门边,「夫人来了。」

  梅意嗣听见,扭头便往外面走去。

  才到门口,罗玉梅也到了。见他脸上没半点表情,她微怔。

  「母亲。」梅意嗣恭谨地道。

  「去哪?」她问。

  「商行里还有点事,得亲自去操办。」他说。

  罗玉梅眉心微微一攥,「既然你没上船,就多点时间待在院里,智熙她刚没了孩子,正是需要安慰之时,你……」

  「母亲过虑了。」他打断了她的话,唇角隐隐地勾起一抹苦笑,「她是安家的女儿,那脾气跟心性都不一般,没什么放不下的。」

  「这……」罗玉梅蹙起眉头,「你说的是什么话呢?」

  「母亲同她都是女人家,不如劳烦您劝慰她吧。」他说:「儿子真有要事,先行告退。」语罢,他恭敬作揖,旋身离去。

  她看着他疾如旋风地离去,若有所思,不发一语。

  罗玉梅领着石嬷嬷跟丫鬟春心走进内室,但将她们留在帘屏之外,独自走向还躺在床上的安智熙。

  她失血过多,虽是保住性命,却已元气大伤。

  见婆母走了过来,她开口唤了声「母亲」,然后想坐起。见状,罗玉梅立刻伸手制止。

  「妳躺好。」罗玉梅神情凝重地看着面无血色的安智熙,「妳刚在鬼门关前走一遭,身子虚乏得很,千万要卧床静养。」

  「是……」她虚弱地对婆母露出感激的一笑。

  在她记忆里,婆母对她是宽待和善的。安智熙从小失去母亲,跟着父兄在街边打滚,不曾有母亲指导管教,自然没有那些大家闺秀的作派。

  嫁进梅家后,尽管那二房三房的叔父婶母隔三岔五地就来中院说她的不是,可婆母却不曾严厉训斥她或是要求她。这婆母是官家千金,一门清流,要不是其父仕途不顺,家道中落,也嫁不到商家来。

  官家出身,本应治家严谨,可婆母对她倒是相当宽宏,只提醒她出入避著其他两院的耳目,小心谨慎。

  「承儿急跳跳地说想来探望妳,被我给拦住了。」罗玉梅笑叹一记,「他可也是惦记着妳这个大嫂子的。」

  承儿便是与梅意嗣相差十三岁的弟弟梅承嗣,安智熙嫁进梅家时,梅承嗣还小,她拿他当亲弟弟看待,每回出去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必定给他备上一份,两人虽是叔嫂却情同姊弟。

  她想,必也是因为安智熙与人为善,婆母才会对她的事睁只眼闭只眼。

  「让小叔担心了,请母亲回头转告小叔,说我心领了。」她说。

  罗玉梅颔首微笑,续道:「二房三房的婶母妯娌们也说要来探妳,不过都让我暂且给拦下了,我想……等过个十天半个月,再让她们来探望妳吧,免得妳静养期间还得应酬这么多人……」

  「母亲心思细腻,对媳妇诸多怜惜呵护,媳妇感激不尽。」她衷心地道。

  「说这话就见外了。」罗玉梅轻轻的握起她的手,「那与妳无缘的孩子,为娘的已经让人给葬了,妳切莫伤心……」

  说著,罗玉梅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想,梅家大房是真的眼巴巴地盼着她这一胎吧。孩子没了,热腾腾的希望又冷了,想必每个人都是伤心失望的。

  罗玉梅不知想起什么,眼角突然泛起泪光。她用手绢摁了摁眼角,「妳还年轻,只要先把身子养好,往后还能怀上孩子的。」

  这话,当然是发自内心,真心实意想安慰安智熙,但听在此刻的她耳里,却让她忍不住的头皮发麻。

  她穿越重生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给他们梅家繁衍子嗣的。可只要她是安智熙,她就必得肩负起延香续火的担子,也就是说……她得跟梅意嗣一起「做人」。

  老天爷啊,光是这么一想,她就觉得下身又疼了起来。

  见她皱起秀眉,一脸痛苦,罗玉梅警觉地问:「哪里疼吗?」

  「都、都疼……」她是连头都疼了。

  「忍着,待会儿我着人去请郎中,给妳抓几帖安神止痛的药。」说著,罗玉梅轻拍她的手背,「妳先歇一下,为娘的先出去了。」

  「谢谢母亲。」她两只眼睛切切地望着婆母,满是感激。

  连着几日,罗玉梅一日至少到院里探望安智熙三趟,还着人悉心张罗着她的汤药及产后照护。倒是梅意嗣,每天只是早晚来瞧她几眼,惜字如金,也没说几句体己安慰的话。

  话说回来,她也不稀罕他的关心,他越是冷淡,对如今的她来说越是轻松。最好之后他也是跟她相敬如「冰」,免得她还得伤神要如何应付这个陌生的丈夫。

  再说,他跟原主是如何成的婚,他又是如何看待她及她娘家,她心里可透澈得很。原主虽是个性情不羁的女子,但毕竟生在封建时代,行事作风还是难免有所节制,处处小心且忍受着。丈夫对她如此冰冷冷,她都能受,换了是她,才不想跟他做对假面夫妻呢!

  宝儿刚伺候她喝完苦涩难以饮咽的汤药,便听见房外传来说话的声音。

  「承爷,夫人说了,太太暂时不适合见客……」房嬷嬷说著。

  「我不是客人,也不是外男,是嫂嫂的亲人。」憋了好几日都见不著犹如姊姊般的嫂子一面的梅承嗣在外头说著,「嫂嫂差点没了命,我就是想见她一面,不然能说上话也是可以。」

  「承爷,你就别为难老婆子我了,夫人她已经说……」

  「我母亲现下不在,她到南天寺拜佛去了。」梅承嗣悄声地说:「房嬷嬷就通融一下,让我跟嫂嫂说两句话吧?」

  听见梅承嗣在外头说的那些话,安智熙跟宝儿互看一眼。记忆里的梅承嗣跟原主可真的是感情极好呢。听他口气里满满的关心及忧急,看来是真的把嫂嫂搁在心上了。

  「宝儿,妳去跟房嬷嬷说……」她稍微挪动一下身体,不让身体的重量偏向独边,「让承爷在绣屏外说话吧。」

  宝儿点头,脸上带着安智熙有点不太理解的喜悦。

  「是。」起身,她便转身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便听见宝儿跟梅承嗣对话的声音。

  「承爷,太太唤你在绣屏后说话。」

  「就知道嫂嫂会见我!」他欣喜地道。

  梅承嗣入到房内,安分地站在绣屏之外,「嫂嫂,妳还好吗?」

  那声音还有点稚气,也是,不过十五、六岁的孩子,如果在二十一世纪,才只是个国三或是高一的学生呢。

  「小叔,我还好,只是身子虚乏,脸色差,不好见你。」她说。

  梅承嗣顿了顿,有点欲言又止,「嫂嫂,妳、妳可别太伤心……」

  真是个贴心的好孩子,原来是担心她失去孩子而伤心呀。

  「谢谢你,我没事的。」

  「嫂嫂放下了便好。」梅承嗣偷偷松了一口气。

  「小叔,劳你忧心,真是惶恐。」

  梅承嗣咦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不解,「嫂嫂今天怎么如此客套?妳过往同我说话从不是这样的……」

  「……」原主与他情同姊弟,自然不会如此客气。好吧,看来她得把自己跟弟弟相处的那一套搬来,才不会显得如此生疏。

  「我命都去了半条,哪有气力跟你笑闹?」她说:「待我养足了精神,恢复体力,你走着瞧。」

  听见她这些话,梅承嗣安心地笑出声音来。「这才是我认识的嫂嫂。」

  「对了,你方才说母亲去南天寺拜佛了?」她话锋一转,「你没跟去?」

  「不了。」他说:「母亲除了替兄长跟嫂嫂求子嗣,还去给我求姻缘呢!母亲约了那个专替人点鸳鸯谱的郑大娘,想必是顺道邀了其他太太小姐想跟我相看,我才没那么容易上当呢。」说著,他不耐烦又懊恼的啧了一声。

  十五、六岁正是个叛逆的年纪。听着他说话的口气,安智熙都忍不住想笑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善尽嫂嫂之责劝慰他,「你也到议亲的年纪了。」

  「就算是当婚之龄,我也希望对方是个与我情投意合的姑娘。」他有点气愤地说:「盲婚哑嫁算什么呢?」

  哇,没想到这位梅家大房二爷崇尚的是自由恋爱呢,真是太可爱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人皆是如此。」

  梅承嗣似乎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盲婚哑嫁四字,冒犯了还躺在床上的安智熙。

  「嫂嫂……」他因气愤而有点高亢的声线顿时压低,「妳嫁入梅家前,跟大哥素未谋面,妳是如此见多识广、爽朗开阔的人,怎会愿意接受父兄安排嫁给大哥呢?更何况还是继室……」

  安智熙沉默了一会儿,想起过往两年来关于原主的种种。

  是的,原主确实是在父兄安排下嫁进梅家的。虽说她心里老大不愿,可为了安家的生意买卖,不得不做此安排。

  说她心里没半点愤怒不甘,那是骗人的。可当她见到梅意嗣的那一瞬,那愤怒不甘一扫而空。

  多么好看的一个男人啊!虽然是年长她九岁,可一点儿都不老,反倒添了年轻男子没有的沉稳跟高深。

  她尽管是个爱面子的人,还是得承认在第一眼便对他有了好感。

  婚后,他给她足够的自由,她以为那是因为他疼她。后来,她才渐渐地发现他不管束她,不是因为想给她快乐,而只是因为他真的不想花费心思气力管她。

  他与她行礼如仪,待她如客,虽是同床共枕,一个月里也碰不了她两次,甚至常常是两三个月才有一次。

  对他来说,他们的婚姻就只是利益交换、互取所需吧?

  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恋上他了。当她知道自己怀上他的孩子时,她不知道有多高兴。她不吃酒、她戒了辣,凡是对胎儿不好的,她不吃不碰也不做。

  可没想最终还是……想着,她忍不住流下眼泪。

  安智熙抹去眼泪,心里明白……这是原主的眼泪啊!这早逝的年轻女子,心里是苦的。

  其实,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只要遇对了人。

  说来,她在二十一世纪的爸妈就是家中长辈安排,相亲认识的呢。他们在相亲后的一个月就决定结婚,第三个月就把婚事办妥了,结婚三十几年,夫妻感情和美,不知羡煞多少人。

  反观她有个同学,婚前爱得死去活来,一个非君莫嫁,另个非卿不娶,结果结婚不到一年就离婚了。

  如今她身在封建时代,也不好鼓励小叔勇敢追爱,闹家庭革命事小,弄不好或许还会出人命。

  「小叔,纵使一开始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人非草木,若两人能相知相惜、互敬互爱,终究也是能开花结果的。」她善尽嫂嫂之责劝慰着他。

  「嫂嫂,我还以为妳会站在我这边呢。」梅承嗣语气有点失望。

  她展眉一笑,「这哪是谁站谁那边的问题呢?我只是觉得你也不必过于排斥母亲的安排,若有相看的机会,就去瞧瞧又有何不可?」

  「嫂嫂跟大哥的婚事便是父母之命,妳服气?」

  「不服气也得服气呀。」为了消消他那一肚子的牢骚跟火气,她语气轻松,「纵有再多的不服气,看见你大哥那脸的时候也都服了。」

  他微怔,「何意?」

  「你大哥长得那么好看,我有什么好抱怨的,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呢。」

  「所以嫂嫂妳……是喜欢大哥的?」

  她顿了一下,讷讷地说:「看着看着,也就喜欢了。」

  「可我觉得大哥对嫂嫂有点冷淡,不说别的,就说这次嫂嫂难产险些没了命,大哥看着也好像没半点心惊忧急,我都……欸?」

  梅承嗣话没说完,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什么欺近—— 

  「你个好弟弟。」

  梅意嗣那低沉的声音在梅承嗣耳边突然烧了起来,吓得他忍不住一跳。

  转过头,他瞪大了眼睛,「大、大哥?」

  「我不在,你竟在我院里道我是非?」梅意嗣早就来了,可他却让房嬷嬷等人不要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听着他们的对话。

  他知道弟弟跟安智熙叔嫂俩的感情极好,简直跟寻常姊弟无异。因此当他知道梅承嗣来探望安智熙,他也就不作声。

  可当他听到安智熙说的那些话,他的胸口一阵一阵地紧缩起来。她……喜欢他?对她来说,他不就等同于一张可以将她安家私货运往海外的发船令吗?

  他忍不住地倒抽了一口气。

  他想厘清自己此刻的感受,可是又感到很困惑、很迷茫。如果她是喜欢他的,那么失去这个孩子,她理当是伤心欲绝的呀,可为何他一点都感觉不到她的痛?

  「大哥,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梅承嗣尴尬地道。

  「我一到就听见你在道我是非。」他没说他来了好一会儿,这么一来,他们就会知道他什么都听见了。

  「我只是……」梅承嗣挠挠脸,有点难为情,「我是担心嫂嫂,想着来跟她说两句话也好。」

  「你说话就说话,做什么在背后说我?」他故作愠恼。

  「不是的,大哥。」梅承嗣与他相差近十三岁,自小敬他,甚至是有点畏他的。不因别的,只因这个大哥样样精通,事事拔尖,在所有堂兄弟姊妹之中也是最顶尖优秀的。「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对嫂嫂的事不太忧心着急,替嫂嫂抱不平罢了。」

  梅意嗣两道浓眉微微皱起,两只幽深的黑眸直勾勾地望进他眼底,「你哪里知道为兄的不忧心惊急?」

  「……」迎上他的视线,梅承嗣顿时语塞。

  而此时,在床上的安智熙清楚地听见他这句话—— 「你哪里知道为兄的不忧心惊急?」她的心脏毫无预警地一缩,教她胸口揪疼了一下。

  所以,他是忧心她的?怪哉,她还真感觉不到呢。

  「我不是要你有事没事就到码头或是商行去多看多学习吗?怎么老不见你?」梅意嗣又道:「梅家泼天的家业,你总得学习如何打理。」

  「有大哥在,哪还需要我呢?」梅承嗣一脸耍赖。

  他眉丘微蹙,「你是梅家大房的儿子,父亲将来还得靠你。」

  「大哥这话奇怪,你也是梅家大房、是父亲的儿子呀!」梅承嗣露出天真稚气的笑容,「总之我比二房三房的弟弟们命好,我有个能干的兄长。」

  「你这皮猴……」梅意嗣望着他,眼底有着复杂的情绪。

  「大哥是来看嫂嫂的吧?」梅承嗣担心兄长叨唸他,赶紧岔开话题,「你赶紧进去看看嫂子吧,她可想你了。」说完,他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他跑开后,梅意嗣绕过绣屏进到内室。刚才隔着绣屏跟梅承嗣说话的安智熙,此时正坐在床上,眼中隐含着一丝困惑地看着他。

  「今天有好些吗?」他问。

  他意识到自己今天的声线带了多一点的温度,他想,应是因为刚才听见她说的那些话。

  他心里有点歉疚。她刚历经劫难,失去孩子,而他却只顾著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她的。

  感觉到他今天的语气比较「温暖」,安智熙也感觉到自己的心口热了些。

  安智熙……是的,她得赶紧习惯这个身分,她已经是安智熙,而不是傅培雅了。

  「身体是还疼著,不过已经好多了。」她说:「母亲请萧郎中来为我诊治,还抓了几帖厉害的药给我服用,这两天夜里也好睡些了。」

  「那就好。」

  「我估摸著再十来日,我就可以活蹦乱跳了。」她一脸信心十足、极有把握的表情。

  梅意嗣微微拧起眉心,语气严正,「妳还是好好待在屋里休养,出月子了再说吧。」

  看着他严肃的表情,迎著那犀利的目光,她不知为何竟无法跟他讨价还价。「喔,我知道了。」

  梅意嗣微顿,疑惑地睇着她,「妳今天还真乖顺……」

  她这野马的性子,要把她关在房里个把月简直是要她的命,可她现在却连吭都没吭一声。

  「妳休息吧,我出去了。」他说著,转头望向站在绣屏边的宝儿嘱咐著,「看好太太。」

  宝儿恭谨地点头答应一声,「是。」

  他再别过视线看了安智熙一眼,这才撩开衣䙓,迈出步子。

  第二章我现在不喜欢你了

  梅家是在上一代的梅老太爷手上发家的,老太爷育有三子一女,梅英世是为长兄,梅贯世行二,梅展世行三,么女为梅芳世。

  梅家大宅连园林、田圃占地近五十亩,主屋共五进,为门堂、大堂、主堂、中堂及后院,左右各有横屋,门堂两边各筑一条廊道,左廊通往梅家二房,右廊则是往梅家三房,各房有各自的侧门及后门出入口,但主开的大门只一处。

  梅家大宅花木扶疏,绿草如茵,院后有一大片的菜园、禽舍及马房。

  梅家物业由大房负责营运,其他几房协办。因着大房将家业操持得极好,其他两房向来以大房马首是瞻,少有争端。

  唯近两年,因为安智熙嫁进梅家才稍稍有了一点龃龉,但也只是嘴上抱怨叨唸,倒是不伤感情。

  离开后院,梅意嗣沿着右横屋的廊道往前院走去,因他步伐大,体形瘦小的平安只得快步地跟在他身后。

  出了大门,仆从已帮他套了马车,他正要上车,忽见有人急急赶来,定睛一看,竟是代他押货出航的永昌。

  此时永昌不是该在船上,并在航向澎湖列屿的海路上吗?

  永昌来到他跟前,灰头土脸,全身是伤,想是用尽了气力,一到便瘫在地上。

  「永昌!」梅意嗣拉住了他,急问:「发生什么事?你怎么会……」

  「走水了,爷。」永昌满脸歉疚,「咱们的船走水了,我没用,救、救不了……」

  船走水?这比他原本所想的还安慰了些。他才想着如今有安家照会著,怎么可能遇上海上流寇呢!

  「人都没事吧?」他问。

  永昌摇摇头,「就是受了些伤,无碍,只不过船上的货毁了大半,船也搁在近海,我让人下了锚。」

  听完永昌初步的报告,梅意嗣虽神情严肃,但语气却是和缓。

  「人都没事就好。」行船走马三分险,未伤人命便是不幸中之大幸。他拍拍永昌的肩膀,「上车吧,咱们立刻回商行,备齐人手船只,即刻出海将船拉回。」

  「是!」永昌眼底盈著歉疚自责的泪水,发自丹田的答应一声。

  宁和号走水之事,很快地便传到梅家二房及三房那儿。

  稍晚,梅贯世跟梅展世便带着几个儿子急匆匆地到中院来询问财损状况了。

  对梅意嗣来说,人员平安为首要,可二房三房关心的是宁和号走水所造成的财损会影响到自家的分成及收益。

  大堂上,除了倒茶送水的丫鬟,在座的全是男人。

  「意嗣,这如今宁和号还在海上?」梅贯世急问。

  「是的,二叔。」梅意嗣诚实相告,「我已着人备船,明日便可前去将宁和号拖回,但估计最快也得要三五天的时间。」

  「财损呢?」梅展世也急着问。

  「三叔,宁和号及货物毁损情形如何,怕是要等到将船拖回,才能慢慢清点计算。」他说:「待详细盘点之后,我会告知二房三房的。」

  「意嗣呀,」三房的长子梅启嗣紧接着问道:「听说这些货是得依约如期送达的,这会儿要是咱们商行毁约,怕是要赔上一笔违约金吧?」

  「什么?」梅展世一听,急了,「这怎么得了?咱们失了船跟货,还得赔钱?这、这不亏大了?」

  「就是啊!」二房的次子梅朝嗣一脸懊恼不悦,「我说意嗣,你这是怎么派的人手,怎么把船烧了?这会儿咱们失了船跟货,看着是连现银都要丢失了。」

  「老二,」二房长子梅玉嗣啧一声,「你莫急,意嗣自有打算的。」

  「大哥,」梅朝嗣眉头一拧,「你倒说得轻松,咱家里分成,你向来都是多拿一份,自然不知道弟弟我要养那一大家子可是得花钱的。」

  「朝堂哥,」这时,也在席上的梅承嗣见自己的兄长被连番砲火攻击,也是忍不住了,「你这话不对,船烧了难道是我大哥愿意的吗?」

  「承嗣。」梅意嗣低声唤了他一声,以眼神示意弟弟别再多说。

  「不是呀,大哥。」梅承嗣不服气,「一直以来劳心劳力的都是你,怎么一出事,全成了你的错?平日里二房三房领着分成时,也没谢你一句。」

  此话一出,二房三房全一脸尴尬。

  「放肆!」此时,梅家大老爷梅英世开口了。他沉声一喝,看着梅承嗣,「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分?快跟你二叔三叔及诸位兄长们道歉。」

  梅承嗣虽一脸「我何错之有」的表情,却还是不甘不愿地低头认错道歉,「承嗣错了,甘愿受罚。」

  「知道错了,就到祠堂去跟祖宗磕头。」梅英世神情严肃。

  「大伯父,算了。」所有堂兄弟中年纪最大,也即将要当祖父的梅玉嗣赶紧替他说情,「承嗣心直口快,大伙儿是一家人,不会计较的。」

  梅英世眉梢一挑,斜眼瞪着梅承嗣,「这儿没你事,出去。」

  梅承嗣起身,朝着堂内所有长辈及兄长鞠了个躬,转身便走出大堂。

  梅玉嗣见着,立刻跟身边的长子梅学恒使了个眼色,梅学恒便立刻起身也跟了出去。

  「大伯父,」梅玉嗣一揖,恭敬地说:「刚才三叔跟几位弟弟只是心急,一时口无遮拦,您跟意嗣可别往心里去。」

  其实方才梅英世没在第一时间便打断梅承嗣的话,也是有其用意的。

  他身为一族之长,意嗣又是大房掌家之人,面对这些指摘时,为免损及情面,实在不好开口。可眼见着十几年来于海上出生入死又在商行里焚膏继晷、日夜操持业务的儿子遭到围攻及质问,他也着实看不下去。

  这会儿,承嗣为兄长仗义执言,可也打了他们响亮亮的耳光,消消他们的气焰。

  「二叔、三叔及诸位兄长弟弟……」梅意嗣起身拱手一揖,语带歉意,「意嗣造成梅家损失,难辞其疚,在此向二叔、三叔及诸位兄弟们说声对不住。」

  「唉呀,意嗣,你说的是什么话?行船走马三分险,这事哪能怪你?」梅玉嗣说著,跟父亲使了眼色,要他也说句话。

  梅贯世微顿,先是若有所思,然后便开口说道:「玉嗣说得对,这事急不得,还是待意嗣把船拉回再说吧。」

  「可是这……」梅展世似乎对这样的结果不甚满意,还想说些什么。

  「老三。」梅贯世一个眼神抛了过来,啧了一声,「你就别再说了吧。」

  梅展世眼见自己起不了作用、说不了话,一脸懊恼。站起身,他一脸悻悻然,「大哥、二哥,我先走了。」说完,他领着两个儿子拂袖而去。

  稍晚,主堂里,梅家大房四口人在厅里说起了稍早前在大堂里发生的事。

  听了丈夫约略的讲述,罗玉梅大抵知道了。她眼底透露著不舍,看着梅意嗣,「意儿,你真是委屈了。」

  「母亲,他们也只是发发牢骚,无妨。」他淡然一笑。

  「什么无妨?」梅承嗣还是愤愤不平,义愤填膺,「母亲就没看见叔叔跟几位堂兄是怎么欺著大哥的,要不是父亲不让我说,我可要好好替大哥出口气。」

  罗玉梅蹙眉一笑,「你这孩子真是……他们可都是你的叔父兄长。」

  「难道大哥就活该被他们糟蹋?」梅承嗣说。

  梅意嗣看着与自己同心同德、通气连枝的弟弟,眼底满是感激及感动。

  「承嗣,大哥知道你的心意便行了,日后可莫要冒犯尊长。」虽说十分欢喜弟弟为自己发声,但身为兄长,他还是得提醒这天真纯洁的弟弟。

  「承嗣,你明日便要出海吗?」梅英世问道。

  「是的,永昌已将人手跟船只备齐,明日便可出海将宁和号拖回。」他续道:「拖回后要一一盘清货物损耗,恐怕得花上十天半个月。」

  「唔。」梅英世深深地看着他,眼底有着对他的期待及信赖,「辛苦你了。」

  「不过……」罗玉梅忽而想起一事,疑惑地说:「宁和号是咱们梅家一等一的船,怎会突然走水?」

  「母亲,永昌跟所有船员仓皇救火及逃生,走水原因现今还不明。」梅意嗣说道:「宁和号或许还能修复,之后我会同协记造船上船详细检视。」

  罗玉梅不知想起什么,幽幽一叹,「这事儿……还真多。」

  「母亲,无人伤亡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也是。」罗玉梅抬起眼来望着他,「我想着,若不是智熙急产,你早登船出海了,或许……那孩子是给你挡灾渡劫了。」说著,她按了按湿润的眼角。

  提及梅家日盼夜盼的那个孩子,就连在堂上伺候着的仆婢也都露出忧伤的神情。

  「这事就别提了……」梅英世叹了一声,「日子还长。」

  「是呀,智熙还那么年轻,还能怀上孩子的。」她收拾一下低落的情绪,温柔笑道:「想当初我怀承儿的时候都三十好几了,是不?」

  她这话才说,梅英世眼底闪过一抹忧思伤怀,讷讷地点头,「是,没错。」

  罗玉梅转头望向梅意嗣,语重心长地开口,「意儿,智熙她为了生下咱梅家大房的子嗣,差点儿连命都没了,而今她失去胎中孩儿必是心如刀割,这些时日你可得好好照看着她,好好安慰她,知道吗?」

  梅意嗣微微颔首,「儿子记住了。」

  梅意嗣回到院子时,见宝儿正小心翼翼捧著药盅往屋里去。

  「爷……」宝儿见了他,赶紧停下脚步。

  「太太的药?」他问。

  「是的。」宝儿说:「刚熬好,现下房嬷嬷跟春月正在给太太擦身子,待会儿就能喝了。」

  「唔。」他微微沉默了一下,想起方才母亲的叮嘱,也想起先前安智熙跟梅承嗣说的话。连承嗣都看不过他的冷淡,他是真的太冷淡了吧?虽说一开始是为了互惠互利而结的姻缘,但终究是要跟自己过上一辈子的人,或许他是亏待了她。

  「给我吧。」他说。

  宝儿愣了一下,不解地望着他。

  「把药给我。」

  「是。」宝儿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将药盅交给他,可脸上还是困惑。

  拿过药盅,他走进屋里,内室传来三个女人说话的声音,似乎是房嬷嬷在跟安智熙说著宁和号走水的事情。

  他穿过一面帘,再绕过绣屏,只见房嬷嬷跟春月已帮安智熙擦好身子并更衣,此时春月正在给她梳理头发。

  「爷……」房嬷嬷见他进来,先退到一旁,大概是看见他手上端著药盅,立刻以眼神示意春月,要她赶紧完事起身。

  春月再大略地梳了几下,便起身往房嬷嬷身边一站。

  他驱前,自若地往床沿一坐,两只眼睛看着手上的药盅,淡淡地说道:「妳们去忙吧,这儿暂时不需要妳们。」

  「是。」房嬷嬷跟春月答应一声,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

  看着这一切,安智熙有点愣住。她没说也没问,只是两颗眼珠子定定地看着他,直到他用调羹舀起一匙药汤。

  「你……」她微微地皱起眉头,「这是做什么?」

  「看不出来吗?」他说著的时候,已经把调羹凑到她嘴边。

  她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皱了皱眉头。「你突然这样,我惶恐。」她说。

  「什……」他想对她好,她惶什么恐?

  「为什么突然对我好?」她问。「你以前不是这样。」

  「不好吗?」他浓眉一皱,「妳我夫妻一场,难道不希望我待妳好?」

  他这么说也没错,要是安智熙还活着,一定会被他突如其来的关怀体贴感动到痛哭流涕,可对她来说,这种关怀体贴的举动是种压力。

  她来到这儿是有任务在身,并没想过会过上另一种人生。再说,若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闺女那还好办,可偏偏安智熙已是人妇,她才穿越而来就得照单全收,还得负起传宗接代的重责大任……喔不,她真的办不到。

  不管他是什么潘安在世,她都没办法跟一个如此生分的男人过上夫妻生活。更何况,他先前明明因着安智熙的娘家跟她的出身对她十分防备及淡漠,就算在安智熙怀上孩子时,他也只比往日多关心几句,压根儿不上心,为何现在会……是谁跟他说了什么?还是他良心发现?

  对了,宁和号走水该不是跟海上流寇有什么关联吧?那么他突然关心她,是因为有求于安家吗?

  不知怎地,她忽地为安智熙抱起不平。

  「我嫁来两年,你现在才想着待我好?」她直视着他,神情冷肃。

  瞧着她那副「我不稀罕」的表情,梅意嗣心头一震。看来,她是不领情。可她不是跟承嗣说看着看着,也就喜欢了他?若她心里是喜欢他的,那么应该乐见他如今想待她好的改变呀!莫非,她那句话是诓承嗣的?

  「看来,妳是不乐意我待妳好?」他将调羹搁回药盅里,眼神如冰似的冷冽。

  「两年来,我们顶多算是相安无事的夫妻,却不是相亲相爱的眷侣。」她不像原主或是这时代的女子,碍著礼教传统便将满副心事及委屈全塞在心里,她有什么就要说什么,免得憋出一身的病。

  「我们两家是因着什么而成的姻亲,不用我说,你心里也明白。」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尽管他的脸色已十分难看。

  「很多事很多话,我不想再搁在心里,今天就一次把它说分明吧。」她续道:「你对我安家多所提防警戒,从来都不交心,你我虽有夫妻名实,却也是为了维持表面上的和平,就跟你的名字一样—— 没、意、思。」

  她真佩服自己,居然信手捻来随口就说出这相关语。

  听见她这番话,梅意嗣登时瞪大了眼睛,惊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虽然她是个性情纵放不羁的江湖女子,可过往两年双方都有着不道破的默契,谁也没把心里话说出口。

  可今天她却……他该感到懊恼,甚至该有点生气,但不知怎地,他竟没有。

  梅意嗣直视着她也正直视著自己的双眼,她那一双过往看起来机灵狡黠的黑眸,如今竟澄净通透。

  「方才母亲对我说,妳这一劫伤的不只是身子,还有心。」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但现在看来,妳还伤脑了。」

  他这意思是说她疯了?对,她突然跟他说这些话,是够让他惊吓得掉下巴。

  「经历此劫,我只是突然想通了、明白了很多事。」她直视着他的眼睛,率真无畏,「人生苦短,生命无常,我这次难产险些连命都没了……躺着这几天,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不想再隐忍委屈。」

  听着,他竟忍俊不住地嗤笑一记,「隐忍?委屈?」他从鼻子里哼出气息,不以为然,「梅家纵妳由妳,妳何时隐忍?何时委屈了?」

  「想说不能说,便是隐忍。想说不敢说,便是委屈。」她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出嫁前可也是阿爹兄长捧在掌心上的一颗明珠,原也想着能被宠爱怜惜,可你对我只有相敬如宾,从没半点真心实意,试问,我不委屈吗?」

  他不温不火,两只如炽的眸子直射向她,「那妳对我可有半点真心实意?」

  「有。」她毫不犹豫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陡地一震,惊疑地望着她。

  她清楚地知道原主对他的感情,原主对他是有情意的,如今,她得帮原主说出那不被知晓怜惜的一片真心。

  「虽是奉阿爹兄长之命嫁进梅家,可见着你的时候,我也曾期待着你我能夫妻和美,举案齐眉,可你敬着我也冷着我,我这心火再如何的热,也终于是灭了。」

  听见她这番话,他顿时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他缓了缓神,轻吐一口气,「妳这话的意思是……妳曾经喜欢我,但现在不了?」

  「是。」她回答得爽快干脆。

  以她这二十一世纪女人的思维来看,他其实就是个混蛋呀!既然不爱,为何娶她?既然娶了?为何不好好去爱?

  一个十七岁姑娘嫁了她,往后的人生就要这么耗在他梅家吗?虽说一开始也都是各有盘算,但夫妻一场,总也不至于寡情薄幸。

  可自她重生在安智熙身上后,她在他眼里看不见一丝的怜惜,反观原主可是为了生下他的孩子,把命都摊上了呀。

  「妳说我冷淡,妳呢?嫁进梅家后,妳依然故我,压根儿没点大户人家太太的作派,若妳喜欢我,想要婚姻美满,难道不该做出改变吗?」

  「你哪里知道我没改?」

  「妳在家坐不住,经常外出,甚至出入酒肆惹来非议,这叫改?」

  「我出去怎么了?我做了什么鸡鸣狗盗的坏事吗?我出入酒肆也是跟着兄长,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外男。」

  「妳!」

  「再说,为了不让二房三房隔三差五就来唸经,我还换了男装。」

  「什……」她还越说越有理了?

  「还有,怀上孩子后,我以水代酒,也不吃辣了,我哪里不是改了?」

  「……」怀孕后,她不吃辣不喝酒?这事……他不知道。

  「总而言之,既然你我无爱又不能分开,那么从今以后便各过各的生活,图个清静自在。」

  他心头微撼。各过各的生活?她这话是指……

  「我没了孩子、伤了身子,可说是身心受创,之后,我们分房吧。」她说。

  「太太!」这时,一直在门外听着的房嬷嬷突然大叫一声—— 

  主子的事,房嬷嬷这样的身分本是没有资格说话的,可她是安智熙的奶娘,是看着她长大的,眼见着她越说越不像话,房嬷嬷真是忍不住了。

  她冲到绣屏后,急道:「爷,太太她刚历死劫,这脑袋还混沌得很,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呀!」

  「房嬷嬷,我的脑袋从没像今天这么清醒过。」安智熙气定神闲,一点都没后悔自己说出这些话。

  她现在说的这些话,不仅仅是为死去的原主出气,也是为了自己。

  她才不做这憋屈的梅家太太呢!这么活着,她还没能找到李慧娘的儿子,自己就得先病了。

  在梅家所有人眼里,她这回是鬼门关前走了一圈,想必也没人能因为这事为难她。为了往后的日子能清静无扰,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梅意嗣面上觑不见任何的情绪,只是瞪着两只黑眸直勾勾地看着她。

  「爷,别、别跟太太置气,她许是伤心过度,说疯话了。」

  「房嬷嬷,我没疯,但再继续过著这种虚伪的生活,我就真要疯了。」她说。

  「哼哼。」突然,梅意嗣低低哼笑两声,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由妳,日后就分房吧。」说完,他将药盅往桌上一放,发出教房嬷嬷心紧了一下的声响。

  「爷……」房嬷嬷还想把场面缓回来,可梅意嗣寒著脸,头也不回地离去。

  步出屋外,梅意嗣快步地走出他跟安智熙的院子—— 馨安居。

  一出馨安居,他停下脚步,望着满园花草扶疏。怪了,他居然一点都不愤怒,反倒有一种……解脱了、开阔了、豁朗了的感觉。

  往日里,他同她互相猜忌著对方的心思,谁都不戳破,当然也谈不上真心。可如今,她将那厚厚的一层浮油刮除,剩下的是那清新澄透的鸡汤了。

  他不自觉地勾起唇角,漾起一抹轻松写意的微笑。

  没了油的鸡汤,顺口多了。

  翌日,梅意嗣带人前往海上拉回宁和号,一去五六日。

  这五六日里,罗玉梅天天来,日日来,不只是关心安智熙的身体,也是为着她要同梅意嗣分房之事。

  这宅子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瞒不过这当家主母,院子里来来去去那么多仆婢,没一会儿功夫,话就传到她耳里去了。

  「智熙,听说你们夫妻俩要分房?」罗玉梅支开不相干的人,只留下了身边的石嬷嬷跟安智熙的奶娘房嬷嬷。

  「是的,母亲。」她一五一十地回答,「是我提的,他也答应了。」

  罗玉梅微微蹙起眉头,「这是怎么了?」

  「母亲,我刚失去孩子,只想清清静静地过上一阵子……」她不想跟婆母解释太多,免得婆母抓着她苦劝不放。

  她看着,那梅意嗣应也不是妈宝,不会事事都往他母亲那里去报。因此他们在房里说的那些话,应该不至于传进婆母耳中。

  罗玉梅忖了一下,结巴地说:「妳是说,妳只是暂时不想……」

  罗玉梅是书香门第、清流官家出身的小姐,尽管都已是人妻人母,有些事还是羞于开口。

  见她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安智熙忍不住想笑。这古代人真的是很憋,明明也不是什么事却羞于启齿。

  安智熙唇角一勾,「是的,母亲,我胎大难产,伤了身子,短时间里是无法应付夫君的。」

  罗玉梅一听,先是有点臊,旋即又安心的一笑,「若只是如此,那便好。」她轻轻握著安智熙的手,「那妳就先安心的养好身子,一切都待日后再说吧。」

  「谢谢母亲。」安智熙面带微笑,感激地看着她。

  她真是好狗运,遇到如此宽容温柔的好婆母。以原主这性子,只要遇到稍严厉一点的婆母,那恐怕都是要鸡飞狗跳、鸡犬不宁的。

  别说谁,就说婆母身边的体己老婢石嬷嬷吧,石嬷嬷每次看着她都是一脸的冷厉,那眼底有着满满的不满意及愠意,想必是看她非常不顺眼。

  瞧,此刻那石嬷嬷还是寒著一张脸,斜着眼看她呢!

  幸好她的婆母不是石嬷嬷,不然恐怕有得闹了。

  「夫人放心。」房嬷嬷身为安智熙的奶娘,自是护着她的。担心她得不到婆家的谅解及接纳,随嫁两年来总是跟在安智熙身后补破网。「老奴一定好好照料著太太的身体,让她跟大少爷能快快给梅家绵延子嗣。」

  罗玉梅听着,满意地笑了笑,「那可有劳房嬷嬷了。」

  「不,这是老奴该做的。」房嬷嬷态度卑微恭谨。

  罗玉梅转头又看着安智熙,眼底有着温柔,「妳好生歇息著,我就不碍着妳休息了。」

  「谢谢母亲。」安智熙说著,吩咐房嬷嬷,「嬷嬷,帮我送送母亲。」

  罗玉梅摇头阻止了正要挪动脚步的房嬷嬷,「不必了,妳好好看着智熙便可。」

  「是。」房嬷嬷点头答应一声。

  罗玉梅在石嬷嬷轻扶一把下起身,主婢两人旋身便走了出去。

  步出馨安居,石嬷嬷总是冷冷的、瞧不出一丝情绪的脸上有了忧思不解。她驱前,低声地说:「夫人何必管这事?」

  「何意?」罗玉梅问。

  「意爷跟太太分房之事。」石嬷嬷说。

  「他们还年轻,分什么房?」罗玉梅神情平静,「身为梅家主母,提醒他们要为梅家延香续火,是我的责任。」

  石嬷嬷眉心一皱,一脸有话不吐不快的郁闷表情。

  「妳想说什么?」罗玉梅撇过眼问。

  「夫人,有些话老奴不吐不快……」石嬷嬷有点激动地说:「不说别的,太太那出身,咱们都是知道的,没让她生下梅家子孙兴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妳在胡说什么?」罗玉梅眉头一拧,语带训斥,「她可是梅家三书六聘迎娶进门的。」

  「老奴的意思是……」石嬷嬷更加刻意地压低了声音,「如今承爷已到了议亲的年纪,若是顺利的话,两三年内或许便能给梅家大房生下一儿半女,实在不必特意寄望着意爷,说到底承爷是……」

  罗玉梅两道视线射了过来,打断石嬷嬷的话。

  石嬷嬷缩缩脖子,低下了头,「老奴这是为夫人……」

  「妳跟着我几十年了,理当比任何人都明白些。」她说:「妳说的那些话要是让别人听去了,我这二十几年的活儿都白干了。」

  「老奴知道。」石嬷嬷头压得更低了,「老奴只是担心承爷在意爷底下,出不了头。」

  罗玉梅听着,沉默了一会儿,没说什么便往前走去。

  见状,石嬷嬷赶紧跟上。

  梅意嗣出门后的第六日,宁和号终于拉回泉州近海。

  他立刻着人清点财物货物损失的总数,并请来协记造船的李老板登船查看并商议宁和号修复的可能。

  他与李老板在宁和号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巡检一番后,来到了底舱的起火处。

  「这里便是起火点?」李老板问当时代梅意嗣押船的永昌。

  「是的。」永昌回答。

  「唔……」李老板沉吟著,蹲下身去细细检视,若有所思又欲言又止。

  发现他似有难言之处,梅意嗣主动问道:「是否事有蹊跷?」

  李老板起身,神情凝肃,「意爷,这火恐怕不是意外,而是纵火。」

  「李老板是说……」

  「瞧。」李老板领着他及永昌一一检视著蹊跷之处,「这是灯油的痕迹,它们并不是打翻在一处,而是被均匀地沿着这船壳边洒落。」

  闻言,永昌一惊,问著梅意嗣,「船烧了,这人也逃不掉,他为何……」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谁?」他问永昌。

  永昌顿了一下,「是个新来的船工,名叫黄老六。」

  「新来的?查过他的底吗?」

  「他是东叔介绍来的,东叔也上了船,所以……」永昌有点疑畏地接话,「爷是怀疑……」

  「我还没怀疑什么。」他面上平静,「船上全员平安,东叔跟黄老六应该都回家了吧?能找到这个人吗?」

  永昌点头,「当然。」

  「上岸后,你立刻着人去找黄老六,将他带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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