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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收录] 《续聘田先生》作者:蕾丝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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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0-30 22: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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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丝糖《续聘田先生》

出版日期:2016年6月15日

内容简介:

她曾因遭受挫折而退缩,选择逃避一切,
如今她明白若想得到幸福,就要有再试一次的勇气……


他们说好每个礼拜比赛泡茶,只要他获胜,她就要和他约会,
因为这场赌约,她和他从此有了交集,也暗生情愫,
终於,他不只赢了比赛,也得到了她的心,
他们欢欢喜喜的步入礼堂,迈入人生的下一阶段,
婚後她顺从婆婆希望扶持老公的事业,放弃当茶艺师,
他也遵照婚前的承诺,把她宠上了天,
但人生的残酷轻而易举地摧毁了一切,
不孕的事实让婆家的人对她不谅解,
庞大的压力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最终只能黯然离婚。
现在,她重拾梦想做回茶艺师,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
没想到她的总经理前夫却又突然出现,
不仅照三餐跑到她这里蹭饭,还带来了一个小孩,
他说:当年走不下去的是两个人,这次,我们三个人试试。
原来,他不是放弃而离开,是在等她学会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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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0-30 22:44 | 显示全部楼层
  楔子

  炎热的夏天,太阳高挂。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一间育幼院前面,车门打开时,先下车的是一名身形修长的男人,穿着纯白唐装,身上带着淡淡茶香,气质沉稳悠然,眼形天生狭长微弯,像是随时笑盈盈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很是亲和,但仔细一看,那双眼瞳深邃乌黑,虽然漂亮如宝石,却如深潭般望不见底,有几分莫测高深。

  他望着眼前的育幼院,眼眸微微一眯,不知道在思索什麽。

  「老板!」一名穿着黑色吊嘎和工作裤,理着平头的高大男人从驾驶座下车,有些粗鲁地甩上门,撑起伞走到他身边替他遮阳,另一只手还提着两个提袋。

  吊嘎男那身小麦色的肌肤加上健壮肌肉,看起来威猛得像黑道分子,站在肤色略白的唐装男人身边,就像少爷身边的贴身保镳。

  「说过多少次,不用撑伞。」唐装男人横了他一眼,慢条斯理的说,嗓音有低音提琴的磁性,虽然温和却带有不怒而威的气势。

  「可是这是老板母亲的吩咐,说你经常奔波各个茶园,容易中暑……」吊嘎男看起来虽凶恶,一开口就破功,讲话给人几分憨厚感。

  唐装男人哼声,「发你薪水的人是谁?」

  「……老板。」

  「那你觉得你该遵照谁的吩咐做事?」唐装男人一道眉微挑。

  吊嘎男有点无奈地摸摸鼻子,将伞收起来。

  唐装男人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後回头看向育幼院门口,贴满黄色磁砖的老旧建筑,连招牌都被太阳晒得掉色,可以看出育幼院的存在颇有年分。

  「我这次会成功吗?」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询问身边的人。

  「老板,你殷勤来访的诚意他一定看在眼底,何况,你们珍惜的人是同一个,一定能软化他。」提及「那个人」,吊嘎男神色有几分想念。

  唐装男人嘴角微勾,「也是呢。」

  他们一前一後迈步走进育幼院,在门卫的通报下,一名矮胖的妇人走出来,充满福气的面容笑咪咪的,「田先生、康先生,你们又来看望小夏啦?」

  「院长,不好意思又来叨扰了。」唐装男人温文一笑,让人如沐春风。

  院长杨春花纵然上了年纪,面对一个笑起来如此好看的男人,不免心情愉悦,掩嘴笑说:「不会啦,田先生,您客气了!」

  田正欉向一旁的康育群使了个眼色,康育群连忙塞了一个提袋给院长。

  「这是一点心意,请务必收下。」

  杨春花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是茶罐,三个月前他们初访时,田先生不只说明了来意,还曾亲手泡了一壶茶给她喝,品嚐过他们公司出品的茶叶後,那甘美润喉、香气满溢口腔的滋味,让人想一喝再喝,实在难以拒绝他们送的礼。

  「真是不好意思了,以後用不着带礼。」她嘴上客套,接过提袋的动作却很顺。

  「不过是自家公司的东西,也没什麽贵重的,院长不嫌弃已经很好了。」田正欉浅笑道。

  杨春花心里想,虽然他老是这麽说,但上次来她这做客的一个朋友看到她有「东旭茶园」的茶罐,羡慕得一双眼都亮了,滔滔不绝地说他们贩卖的茶叶有多昂贵,一斤茶价值百万,卖的都是顶级客群以及欧美客户,美国国务卿热爱喝东旭茶园的茶的新闻播出後,价钱更是翻了两倍。

  注重品质的他们卖量是有限制的,必须提早几个月预定,否则就算有钱也订不到,业界甚至承认,顶级茶市场的第一把交椅是东旭茶园。

  可想而知,田先生身为总经理,若没有几把刷子是不可能让公司有这样的光景的。

  杨春花不禁感慨道:「田先生,小夏能被您这样的人重视,是他的福气,只是……」

  田正欉语气温和地打断她的话,「院长,让我再跟他谈谈吧,我明白您担心的事情,我也尊重院所的规定,但……无论如何,他是我的希望。」

  杨春花听了,心情一阵纠结,欲言又止一会儿,叹了口气,「跟我过来吧,我带你们去找他。」

  领着他们,杨春花上了二楼,墙壁有着不少小孩用蜡笔画过的痕迹,以及脏兮兮的掌印,廊道上有一排房间,每间都有几名小孩在里面嬉笑打闹,她一一经过,停在其中一间前面,探头问:「小夏呢?」

  里面左右各有一个上下铺,有三个年纪不一的男孩待在房内,有人在上铺看漫画,有人在房间中间的地板玩玩具,也有人在写暑假作业,看见他们的时候,有人眼光羡慕,有人不知想起什麽而眼神悲伤,也有人神色嫉妒。

  其中最小的小孩直接撒娇的扑向前,抱住杨春花的大腿。

  「院长,别管他了,我们来玩吧。」撒娇的小孩说。

  「不行呢,有客人,待会再陪你。」杨春花摸摸他的头。

  撒娇的小孩觑了院长背後的两个大人一眼,抱怨地喊,「我才不管呢!他年纪比我们大!凭什麽有人看望他,又能被院长关爱!这不公平!」

  杨春花轻斥,「不准说这种话,小夏是我们的家人!」

  小孩委屈的扁嘴,松开手,负气的背过身去,回头玩他的玩具。

  在上铺的小孩冷冷地开口,「那个孤僻鬼在图书间。」

  杨春花点了点头,领着田正欉他们出房间,还对他们道歉,「抱歉,毕竟有些孩子是被迫来这,会像刺蝟,也有孩子渴望有新家庭,会有竞争心理,他们的情绪上都会有些冲突。」

  「没什麽好道歉的,辛苦的是孩子们。」田正欉说道。

  杨春花闻言不禁道:「田先生很成熟温柔呢。」

  「我这样的男人配不上这样的夸奖呢。」田正欉语气客套,听不出藏有什麽情绪,眸底却闪过阴晦的情绪。

  「田先生真是客气了。」杨春花和蔼地呵呵笑。

  田正欉背後的康育群因为想起过去的事情,感叹的看着老板。

  经过中央的小客厅,图书间就在旁边,盖得很简陋,仅在客厅旁边用个木头板子隔起,没什麽隔音功能。

  图书间的地板用巧拼拼得五颜六色,一名纤瘦的十一岁男孩坐在木制书柜旁,他面容清秀,身上穿着略大的不合身T恤,以及国小的运动短裤,柔软的黑色头发长及肩膀,因为低头看着植物图监,发丝垂落在脸颊旁。

  「小夏,田先生和康先生来看你呢!」杨春花对他喊。

  江初夏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田正欉,啪地一声阖上书,将书放回书柜後,起身走向他们。

  然後,在他们的目光下,他绕过他们离开图书间,连一句话都懒得施舍给他们。

  「小夏!你这孩子怎麽又……」

  杨春花感到头疼,而康育群拧眉,追了上去,高大的身影像堵高墙一样挡在他面前。

  江初夏停下了脚步,但看着康育群的眼神冷得像冰。

  康育群有点不知所措,他不是故意的,一时冲动就这麽做了。

  他局促地抓了抓头,连忙将手中的提袋递向前,「小夏,听说你喜欢千片的拼图,这个是老板买来要送你的……」

  「够了没,这种恶心的讨好举动,你们不嫌无聊,我都嫌烦了。」江初夏毫不留情地说出恶毒的话。

  「小夏,你怎麽可以用这种语气说话!」杨春花上前拉住他,厉声喝斥,「快道歉!」

  江初夏抿紧嘴唇,死也不开口,眼神满是倔强。

  这时,田正欉好整以暇地走过去介入,「他不用道歉,我和育群都不觉得怎样,对吧,育群?」

  康育群看了老板一眼,连忙点头附和,「对!没事啦,院长,没关系的!」他遇到事情的准则,就是听老板的指令,他一向笨拙,容易搞砸事情,但老板的判断绝不会有错!

  杨春花还是充满歉意地道:「抱歉,这孩子总是这样对你们……」

  即使托他们的福没被责骂,江初夏仍不友善,「我可不会感谢你们。」

  「小夏!」杨春花瞪了他一眼,实在不懂他为何每次面对田先生态度就如此尖锐,平常他安静得几乎像透明人,不亲近谁,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彷佛他的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

  唯有一个人充满耐心的接触他整整一年,成功让他露出淡淡的笑容,但自从那个人不再来之後,他给人的感觉更加阴沉,也更疏远别人。

  田正欉面色不变,没被江初夏的话影响情绪,悠悠地插了一句话,「小夏,你那头发好一阵子没剪了吧?」

  江初夏微愣,表情瞬间僵硬。

  「因为,只有她可以剪你的头发,对吧?」田正欉意味深长地说。

  江初夏咬牙切齿地瞪他,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浑身警戒。

  他一字一句地缓缓道:「她爱你,但她不能带你离开这里,你对此怨过、痛苦过,将她从身边用力推开,还说了伤人的话,结果她伤心的离开了。你很自责的想道歉,但也害怕道歉,不敢面对她可能不会原谅你的情况,所以当个胆小鬼……」

  「住口!」他红了眼,大叫着上前推打他,「给我住口!你懂什麽?!你算什麽东西!」

  「小夏!你做什麽?!」杨春花惊吓得连忙拉开失控的他。

  田正欉嘴角依然挂着从容的笑容,「我懂什麽?三个月,够观察你了,也够从院长和其他人口中打听到你的一切,江初夏,你究竟是厌恶我的身分,还是厌恶你自己?」

  江初夏的神色依然像凶狠的小动物,彷佛恨不得冲上前咬他一口一样,但悔恨的眼泪无法控制地争先恐後流了下来。

  田正欉上前几步,半蹲在他面前,和他视线平齐,望进他那充满脆弱的眼底。

  「我有一个可以得到幸福的方法,你如果不想继续当胆小鬼,那就相信我吧。」他朝他伸出友善的手。

  江初夏呆望着他面前那只宽大的手掌。

  这三个月来,这男人不畏惧他的冷脸和冷语,每个礼拜都来访,令他烦躁。

  不是厌恶他,而是害怕再期望什麽。

  可是这个人现在说有得到幸福的方法……

  想起被自己赶走的那个人温柔的笑脸,江初夏狼狈的哭了几分钟,终究是伸出手握上田正欉的手。

  田正欉注意到,他的手带了点颤抖,却又紧握不放,传递了纵然害怕也依然跨出一步的勇气。

  他眼眸微弯,带着赞赏意味的伸出另一只手摸他的头。

  「很好,让我们一起前进吧,乖孩子。」

  第一章

  「小夏,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如果你什麽都给不了我,为什麽要向我承诺这件事情?你给了我希望才告诉我你做不到,我讨厌你!」

  「小夏……」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清澈的眼眸呆呆地看着跑进杂货店买糖果的小学生,即使不是认识的那个人,但那抹有几分神似的身形,使得不愿回忆的记忆跳到眼前,孙美人内心顿时一阵尖锐的刺痛。

  那名小学生拿了糖果就踏着雀跃的步伐走到柜台前,看了眼杵在柜台前的她,说:「大姊姊,你不付钱就我先喔,我还要赶去补习班。」

  她往旁让了一让,嗓音有些乾涩,「……你先吧。」

  小孩上前把铜板放在桌上,元气满满的对柜台後的老婆婆说:「十五块,刚刚好!」

  「谢谢惠顾。」老婆婆和蔼地微笑。

  小孩将糖果撕去包装,丢到嘴里,甜滋滋的味道让他心情很好,哼着歌走出杂货店。

  小孩一离开,老婆婆笑睇着她,「孙小姐,刚刚怎麽啦?突然盯着小孩子看到失神。」

  「没什麽,觉得小孩子很可爱。」孙美人回神,隐去眼底的黯然,「这些多少钱?」

  老婆婆看了眼桌上的面粉还有那袋挑好的蛋,将蛋放到电子秤上面秤,脑袋很快就将数字加好,回道:「这些总共八十元。」

  孙美人拿出零钱包,数了数零钱,付了刚好的铜板给她。

  老婆婆接过钱的时候,继续聊道:「孙小姐这年纪,没老公应该也有男友吧,喜欢小孩的话,就结婚生一个自己玩啊。」

  孙美人淡淡抿笑,笑不露齿的模样流露高雅气质,「我单身一个人也活得很自在快乐呢。」

  「哎哟,你这麽漂亮,怎麽可能没人追,是眼光太高了吧!」老婆婆苦口婆心的说,「我告诉你啊,女人都要有个依靠,老了才不孤单,否则年纪大了,脾气古怪难相处,身边的人会渐渐疏远你,到时候会很可怜的。」

  孙美人维持笑容,「谢谢建议。」

  「可别觉得老太婆我罗唆,我活这麽大把年纪,看的事情可多着,若不是看在你从外地搬来这里一年多,常来这里光顾,我也不会多嘴。孙小姐,你应该有二十五了吧?外貌好当然是好事,但女人的青春有限,男人没有十全十美的,可别抱着捡石头的心态,以为下一个会更好,我告诉你,好的机会错过就没了,挑到最後不是你挑人,而是别人在挑你,如果不肯放下一些坚持的话,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她听完落落长的劝戒,表情一点也不烦恼,轻轻地问了一句,「那很重要吗?」

  「什麽?」老婆婆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我说,那很重要吗?」她不介意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老婆婆瞪大眼,眼前女人对自己的未来漫不经心的态度让她感到不可思议,加重语气强调,「当然重要!你年纪已经不小了,再蹉跎个几年,你就会後悔了,我可是好心提醒你!」

  「不是每个人嫁了人都会幸福的。」她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拎起柜台上的面粉和蛋,潇洒地转身往店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後,回头对老婆婆礼貌一笑,「我二十七,一点也不烦恼没有男人可以依靠,我的人生我自己负责,谢谢指教。」

  语毕,不管老婆婆会有什麽反应,她扭头迈步走出杂货店。

  穿着休闲服的她光彩难掩,细眉凤目的典雅五官,白皙的肌肤,飘逸的长发,引来路上男人欣赏的目光,她习以为常,完全没被影响的笔直走她的路,自信且高雅。

  她美丽的外表配上她的气质,给人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距离感。

  走到学区附近,绕进巷子里,有一间醒目的店藏身在这里。

  红墙绿瓦,飞檐翘角,一间古代风格的建筑伫立於此,她走到木雕隔扇门前,抬眸望了一眼门上的南桧木匾额,上头刻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字——?「随想」。

  看着这两个字,她手叉腰露出满意的笑容。

  随想,自在随兴的生活,这就是她的人生态度!

  推开门踏进去,桧木的香味淡淡飘在室内,令人心神安宁。

  「老板娘,回来啦!」柜台有一名穿着T恤和热裤,绑着马尾的女大生正拿着抹布在擦桌面,看见她的身影,充满朝气地喊。

  「嗯,我回来了。」孙美人笑盈盈地回应曹敏兰,将手上提的食材放上柜台,「帮我拿进厨房放。」

  「没问题。」在这里住宿兼打工的她,对店里任何东西该摆放的位置一清二楚,拿了东西就往厨房钻。

  孙美人往柜台後的一道门走去,推开门是小客厅,左右各有一扇房间门,她往右边走,进自己的房间後,她换下休闲服,从衣柜拿出橙红色的民初服穿在身上。

  一抬手,如白瓷的手腕从七分袖滑出,熟稔地盘起自己的一头柔亮长发。

  她望着穿衣镜里的自己,穿着从母亲那里继承的衣服,眉眼仍有过去自信的风采,这就是在这里重生的她。

  回到柜台,她煮好水,拿出茶具,用俐落的手法替自己泡茶。

  身为泡茶师,没有谁能比她更懂得掌握泡一壶好茶的诀窍。

  水质、水温、茶具、茶叶、泡茶时间掌控,这些都至关重要。

  她从矮柜拿出茶罐,一打开,乾燥的茶香扑鼻,里面是她最爱的东方美人茶,立夏收成,正是东方美人茶最好的季节,那绿黄褐色夹杂的外观,蜷曲的叶子上带着白毫,看在她眼底,焙茶师焙得漂亮,值得她亲手让它们绽放最美的香气和味道。

  她打开冰箱,一瓶瓶的山泉水全是为了引出茶叶最好的风味而准备的,对茶,她永远都是一丝不苟。

  用热水壶煮开山泉水,她在茶盘上放上了适合条索型茶叶的白瓷茶具,纤手提起热水壶,将茶具淋过一遍,热气冉冉升起,去除茶具的杂味,且让茶具升温,好能展现茶汤真正的香味。

  她在茶壶里放置约略四分之一的茶叶量後,轻拍茶壶让茶叶在壶内分布均匀。

  属於温泡的东方美人茶,不宜用温度太高的水,她将热水壶的水倒入比茶壶大的茶具「茶海」降温,再提起茶海,缓缓从壶口将水注入茶壶里,冲开里面的茶叶,让茶叶在水中舒展,绽放迷人香气。

  身为泡茶高手,不必依赖码表以及温度计辅助,她对时间以及温度的掌握已经炉火纯青。

  往茶壶注水时,她的动作慢条斯理中带着美感,手腕的高度、水注倾泻的角度,在她那身复古装束的衬托下,有一种特别的韵味,让人觉得像是在观赏一幅画一样赏心悦目。

  她的动作没有任何累赘,行云流水得像做了上百次,在茶叶被水浸润五秒後立刻倒掉,醒茶这个动作结束後,进行正式的泡茶,冲泡後一分钟,她替自己倒了一杯。

  琥珀色的茶汤明亮清澈,香气宜人,她将茶杯放至唇边抿了一口,甘醇顺口的味道蔓延整个口腔,舌尖甚至有着类似蜂蜜的香味在打转。

  无论喝几次,她都喝不腻这个滋味。

  除了甘美的茶香,嚐到的,还有一丝来自内心的酸楚。

  父亲的手艺一如往常啊!

  只要闭眸,就能够描绘父亲在焙炉前戴着头巾,专注焙茶的身影。

  这时,曹敏兰从厨房出来,看见她在喝茶,兴匆匆地凑过来,「好香啊!老板娘,又是东方美人茶呀?」

  「是啊,你也要喝吗?」她笑盈盈地问。

  「当然要啊,老板娘泡的茶最棒了!」

  「再等几秒,差不多就能泡下一泡茶了。」孙美人优雅地再啜了一口。

  「我知道,老板娘教过的,东方美人第二泡茶开始要隔十五秒左右,对吧?」

  孙美人笑道:「你都记得很清楚呢。」

  「当然,我可是你最得意的帮手呢!」曹敏兰语气有几分得意,「大部分的茶品我都学起来了,只是有没有熟练的差别而已,过不了多久我就能让你不用这麽忙,可以专心在厨房做餐点和点心了。」

  「你啊,别太勤奋了,别忘了还有课业。」对这个积极主动要替她分担工作的女孩,她有些心疼。双亲早逝的曹敏兰性格自立自强,习惯让事情填满她一整天的时间,不是忙班代要做的事情,就是学校工读以及在店里帮她的忙。

  去年她刚开业没多久,身为大一新鲜人的曹敏兰上门询问这里有没有缺人,她本没打算聘人,只打算悠悠闲闲地做生意,但深谈後了解了她的背景,她就决定聘用她,因为从她身上可以看到自己倔强不服输的影子。

  得知她大二没抽中学校宿舍,她便把多的另一间房让给她,但她不好意思白住,坚持要她从工资里扣钱,她也只好扣个两千意思意思。

  有她陪,多个人可以聊天,她觉得满不错的。

  「放心啦!我不会耽误课业的,我可是有着当药厂研究员的梦想呢!」曹敏兰一双眼眸闪亮亮的,充满着对梦想的憧憬,「将来我一定要做出造福大家的新药。」

  时间差不多了,孙美人提起茶壶倒了茶,将茶杯推到她面前,调侃道:「是是,拯救人类就靠你了。」

  曹敏兰接过茶,嘟囔道:「老板娘真坏心,嘲笑我的梦想。」

  「逗你的呢。」孙美人噙笑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我相信你一定会达成你的梦想的,你很优秀。」

  被称赞的曹敏兰腼腆一笑。她没有兄弟姊妹,但她真心觉得老板娘对待她就像妹妹一样。

  喝了一口茶後,芳香甘美的味道让她不禁问:「老板娘,开店是你的梦想吧?」

  孙美人似笑非笑地答,「我的人生阶段有好几个梦想,这个是我现在的梦想。」

  「以前的梦想呢?」

  「不重要了,志向本来就会改变嘛。」

  曹敏兰想了想觉得也是,像她小时候的梦想是当音乐老师,父亲罹癌过世後变成药厂研究员。

  「之前推荐系上同学来店里後,她们都说老板娘很有意思,除了茶以外,每天的餐点和点心都是随兴决定的,没有菜单,但她们都很喜欢,说很好吃喔。」

  「好吃是一定要的,开店做生意当然要让客人不会败兴而归,至於为什麽没有固定菜单,这很简单,这样才有惊喜感啊。」孙美人眨眨眼。

  曹敏兰噗哧一笑,「老板娘你根本不想认真经营吧,亏你手艺那麽好。」

  「哪儿的话,本来我主要卖的就是茶,其他都是附加的,当然要看我的心情决定菜色。」

  「老板娘真率性。」

  「当然,人生就是要顺心而为,不然多苦闷啊。」

  曹敏兰笑出声,「老板娘干麽突然说出像老人家会说的话,一点也不适合你。」

  孙美人敲了一记她的额头,「你啊,有闲功夫取笑我,还不赶快准备开店,都快十点了。」

  「好啦,马上就去。」曹敏兰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把茶喝完後,就动手打扫一遍店里,然後打开大门迎客。

  大学附近的商圈,早上没什麽人烟算正常,孙美人也就惬意地系着围裙在厨房处理食材,让曹敏兰在柜台帮她顾店。

  没多久,曹敏兰的声音从厨房口传来,「老板娘,你叔叔送茶叶来了!」

  孙美人解下围裙走出厨房,看见柜台前站着熟悉的中年男人,微笑上前迎接,「叔叔,怎麽这麽快送货来,我昨天才打的电话呢。」

  「侄女的货,当然越快送来越好。」孙安国理所当然地道,方正敦厚的脸上鱼尾纹明显,头发也有几许花白,他一派轻松地将箱子搬进柜台,看得出来他虽然有了年纪,身体依然健朗。

  孙美人交代曹敏兰进厨房帮她将切好的菜放进保鲜盒冰入冰箱後,蹲下身打开孙安国送来的箱子,清点里面的货。

  确定完件数後,她塞了货钱给孙安国,顺便劝道:「叔叔,你不用每次都亲自跑来,南北车程这麽远,你年纪也大了,下次可以让堂哥送来。」

  「我总是不放心,想亲自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孙美人失笑,「我都几岁的人了,哪有什麽好担心的,何况我在这里住了一年半,不是好好的?」

  「话也不是这样讲,你一个女孩子……」

  「早就不是女孩了,是一个独立的大人。」她话语温和,却带着一丝坚定地纠正说词。

  孙安国叹了口气,「不管如何,你搬得太远了。」

  孙美人耸耸肩,不对这个话题正面回应。

  孙安国拿她没办法,看她正在动手将茶叶放进柜子里,便跟着一起摆放,就这麽帮忙了片刻,状似无意地问:「你真的不回去看你爸爸吗?」

  「叔叔,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赶我出去的人是他。」孙美人眼也没抬地说,平淡的语气好似早已不将这事放心上。

  孙安国神色感伤,沉默了下来。

  他的表情让她有些过意不去,开口道:「真不好意思,让叔叔照顾爸爸。」

  「也没什麽,他焙茶,我送货,一直都是这样,是你爸照顾我。」

  「我爸脾气差,生意也是靠你维持客户关系的,怎样看都是叔叔照顾我爸,一直以来真的很谢谢你。」

  孙安国仍是不忍心,再次开口,「美人啊,事情过去就算了,人一老难免乱发脾气……」

  孙美人打断他的话,「叔叔帮忙保密我向爸爸的茶行买茶的事情,之後也会继续的,对吧?」

  「这是当然,我答应过你的。」

  「那就好,他啊,知道我开茶艺馆应该会生气吧,到时要是断我的货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孙安国顿时无法接话,对自己的哥哥的想法和作法,他有时候也是无法理解,不只不让独生女学自己的龙眼木炭焙茶技术,也对她成为泡茶师这一点一直很不满,当然……就更不可能赞赏她开店了。

  「叔叔,在这里我过得真的很好,你不用担心。」孙美人嘴角挂着轻浅的微笑,「我重新找到人生的方向和重心,以前的事情我不在乎了。」

  这句话,孙安国听了五味杂陈,想开口再说什麽,终究只能沉重地叹口气,「也是,你这样已经很好了,叔叔会尽量不替你烦恼太多的。」

  孙美人赞赏地比出大拇指,「没错,叔叔,就该这样,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堂哥还没让你抱孙吧!」

  「你啊……这样都能亏人,他连老婆都没有要怎麽让我抱孙。」孙安国哭笑不得地说道。

  「所以叔叔要赶快催他找老婆啊!」

  「这种事情催不得。」他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表,起身道,「我也该离开了。」

  「我送你到门口。」

  目送叔叔的蓝色货车开远後,她转身走回店里。

  这时,曹敏兰正好从厨房走出来,以聊天的口吻道:「老板娘,食材我都冰到冰箱了,刚才你和你叔叔在聊些什麽?」

  「没什麽,聊些我堂哥的事情。」她扯起谎来完全不会脸红,一派自然。

  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她只想要慢慢淡化一切。

  摆脱无谓的顾虑,用自己最向往的方式生活,她的人生从未这麽自在过,她很满意,就这样生活到老也很好。

  中午,孙美人做了午餐给曹敏兰吃,後者吃完後进房间背起帆布背包,走出来时朝在厨房洗碗的孙美人道:「老板娘,下午四点我就会回来了。」

  「好,你赶快去学校吧。」孙美人对她露出微笑。

  曹敏兰也回以灿烂的笑容,挥了一下手,才走出店里。

  她洗完碗盘,回到柜台,从柜子拿出茶具,低头细细擦拭,消磨时间。

  突然有个人踏进店里,脚步声在宁静的店内格外清晰,她抬头道:「欢迎光临……」

  门口,站着一名男孩子,他手脚瘦长,白色的衬衫下摆紮进咖啡色的短裤,衣着穿得很整齐,略长的头发被橡皮筋简单地绑起,那张脸五官细致清秀,但气质带了点清冷。

  这张脸太眼熟了,让她不敢相信。

  她怔忡地看着那名男孩,怀疑这是她的幻觉。他怎麽可能在这里呢……

  男孩深吸气两三次,用紧绷的声调开口,「大姊姊……」

  他这一喊,让孙美人眼眶涌上酸涩。

  「大姊姊,对不起!」男孩像是怕她听不到一样,对她大喊,「对不起!」

  这句道歉让她的眼前被水气模糊成一片,她得用力眨眼,才能看得清他的脸。

  「我一点也不讨厌你,对不起,说了那样的话,我不是真心想赶你走……」说着说着,男孩语带哽咽,垂头道:「我是个坏小孩……伤了大姊姊的心……」

  「小夏……」他看起来如此自责,甚至说自己是坏小孩,难不成他一直用这样的想法折磨自己?

  不忍见他双肩颤抖,身姿僵硬地站在那,她匆匆离开柜台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抱紧他。

  被她这一抱,江初夏的眼泪便涌了出来,沾湿她的衣服,「大姊姊……」

  「小夏,你不是坏小孩,别那样说自己了……好吗?」她带着鼻音在他耳边说。

  「大姊姊为什麽不骂我……我曾经说过那麽过分的话……」他哭着问。

  她稍微松开怀抱,拉开一点距离,眼眶湿润的对他微笑说:「你又不是有意的,我有什麽好责备你的。」

  「呜呜……」江初夏反而哭得更惨,用力投入她的怀抱,「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他倾诉想念的话语,勾起她的情绪,她跟着掉下泪来,轻轻拍抚怀中孩子的头,「我也是……」

  好一会儿,江初夏的情绪才平稳了下来,从她怀中抬头,不经意对上她温柔凝视的眼神。

  他的脸难得的微红,为了掩饰害臊而低下头,手指拉扯几撮因为绑不起来而垂落在颊旁的头发,结巴道:「那个……我头发有点长了……」

  不必他把话说完,她就知道他想表达什麽。

  她柔声哄道:「我再帮你剪。」

  「嗯。」他乖巧地轻轻点头。

  孙美人望着他过了段时间变得有些长的头发,不禁莞尔,想起去育幼院当志工的第一天,他头发长及腰,在背後绑成一束辫子,加上那张清秀的脸,第一眼她还以为他是女孩子。

  因为认错性别,她曾被他讨厌过一阵子,後来在她积极不懈的努力下,关系才变好。

  「对了,你怎麽会来这?」她慢半拍想到这个问题。虽然见到他很高兴,但她没告诉安国叔以外的人她在这啊。

  「是康叔叔带我过来的。」

  「康叔叔?」她困惑,印象中育幼院没有姓康的大人啊……

  康育群有些尴尬地从门边冒出头,「……嗨。」

  孙美人无言,他一个体型高大威武的男人,居然搞这种躲起来的把戏,「……你躲起来做什麽?」

  「那个……因为我停完车过来,看到你们抱在一块,不想破坏气氛,就只好躲着……」康育群用食指轻抠自己面颊,神色有些困窘,但努力表达好意,「虽然我是旁观者,但刚才的画面我看了很感动,恭喜你们和好!」

  「但我一点也不想看到你。」孙美人下一秒无情的吐出这句。

  康育群一脸打击,「孙小姐……」

  孙美人噗哧一笑,放开江初夏,站起身,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你性格不只憨厚还很纤细,真是浪费你那威猛的外表。」

  「别老是拿这一点笑我。」康育群有些无奈。一阵子没见,她还是很喜欢戏弄他啊。

  「没办法,谁叫你那麽好玩。」孙美人掩嘴笑说。

  康育群哀号,「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

  她秒答,「不能。」

  「孙小姐……」

  康育群还想再讨饶,下一分钟孙美人端起严肃的面容。

  「说认真的,你怎麽知道我在这里?」她的神色隐约有一丝紧绷,「还有,怎麽会认识初夏?」

  康育群手忙脚乱地解释,「孙小姐,我很感谢你和老板改变我的人生,虽然你和老板之间的事情很令人遗憾,但是我还是很关心你们,会认识初夏是因为有次去你父亲的茶行聊天,你父亲提及你有阵子常跑育幼院,因为好奇就抽空去拜访,我从院长口中得知你很疼一个小孩,刚好他放暑假,而且很想见你,所以我拜托院长破例从捐款资料中找出你现在住的地方,让我能带他来见你。」

  「是这样啊……」孙美人垂下眼。

  她搬离家乡来到台北,虽然不再去育幼院当志工,还是会隔一两个月捐一笔小钱给育幼院,院长坚持要开捐款收据给她,她便给了她现在的地址。

  院长给了康育群地址,她有点惊讶,她以为院长会认为她和初夏不再见面比较好,没想到居然希望他们和好。

  「是啊……」康育群努力保持镇定,避免被看出来自己说了谎。

  她由衷地叹道:「傻大个,其实我真的没为你做什麽,但我很谢谢你为了初夏跟我的事情奔波。」

  「不需要道谢,应该的!」

  「没有什麽是应该的,对你有恩的人是你老板。」孙美人依然感谢地说道。

  康育群是个不幸运的茶农子弟,他父亲本经营低海拔的茶园,但因为如今市场竞争激烈,充斥大陆和越南茶叶,低海拔的茶价格又被茶商压得很低,不敷成本,他那传了三代的家业因为经营不善被迫收起,还背有债务的压力。

  他想着自己没什麽优点,也就力气过得去,想进黑道当小弟,好能在几年内还清欠债。

  这件事情他父母怎麽打骂他都没用,劝他去超商打工又因为薪资低还不了多少钱不愿意,他父母心急跑来拜托同邻里的她父亲,想着或许她父亲的茶行可以用月薪三万聘请他儿子,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但她父亲的茶行早就大不如前,自从真空包装机产生,不需焙火或焙火程度轻的生茶崛起,即使父亲有增加生茶的进货量,仍不敌民众的喜好以及消费管道的改变,只能靠喝惯她父亲炭焙手艺的老顾客支撑。

  为此,她才会成为泡茶师,想要像过世的母亲那样扶持父亲生意,宣传茶艺文化之余,靠泡茶技艺在一些场合多拉拢新客户,然而,父亲并不领情。

  康育群父母来请求时她也在场,和父亲一起听了事情缘由,虽然有心想帮忙康育群,但多聘一个人手只会增加开销。

  当时田正欉正巧在他们茶行内作客,便卖了人情,聘请了康育群。

  这麽久之前的事情,回想起来竟有种人事已非的淡淡哀愁。

  康育群不认同她的话,反驳道:「但……你是他爱的人!」

  孙美人的眼里情绪动荡了一下,随即淡漠地说:「我跟他已经没关系了。」

  「孙小姐……」

  「育群,我是个向前走的人,我知道他也是,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孙美人语气强硬地结束这个话题。

  康育群不知所措地抓着头,欲言又止。

  她看他笨拙的样子,终究不继续为难他,毕竟他这种性格,一旦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想法。

  「不管怎样,进来喝杯茶吧。」她开口邀他进来坐。

  他点头,「那就打扰了。」

  她转头对江初夏温柔一笑,牵起他的手往店内走,「小夏,午餐吃过了吗?」

  「吃过了。」

  「那我榨柳橙汁给你喝。」

  半个小时,他们就这样边喝饮料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孙美人除了问江初夏小学五年级的生活过得如何,以及康育群债务的状况,没提别的话题,而得知康育群债务早就还完了,她替他感到高兴。

  聊到一个段落,康育群开口道:「孙小姐,初夏就先暂时寄住在你这吧。」

  「你不送他回育幼院?」她有些讶异。

  康育群憨笑,「其实我来台北,也是顺便要谈合作案的。」

  「你不说我都忘了今天不是假日。」开店做生意的生活让她对六日无感,一时之间没想到。

  「没意外的话一两个礼拜跑不掉吧,对方满固执的,我口才也不好,一时半刻应该说服不了对方。」他没什麽自信的一手摸着自己的後脑杓。

  她觉得这任务确实不太适合他,不禁问:「这工作没必要落在你头上吧?」

  「老板说我总要成长的,不能老是依赖他。」康育群解释过後,诚恳地请求道:「我一人住在饭店,不能放小孩一个人在房间,这段时间就拜托你了。」

  「院长答应让他待在外头一两个礼拜吗?」孙美人有点意外。

  一旁的江初夏急切地道:「院长说可以,因为在放暑假。」

  「那就好。」孙美人摸摸他的头,内心偷偷开心,能够和他相处好几天。

  康育群不好意思地说:「我每天都要汇报工作进度,不能继续在这里混了,今天至少要跟对方谈上几句,看能不能软化对方。」

  「那就祝你成功了。」

  「谢谢。」

  江初夏在他起身时,表情淡然地抬头对他道:「叔叔再见。」

  康育群不禁有点感动,这孩子之前还冷冰冰的,现在态度礼貌多了。

  出了茶艺馆,他走到路边一台黑色轿车旁边,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後座闭目养神的斯文男人张开了眼,一双眸子漆黑深邃。

  他轻掀好看的薄唇,开口问道:「她现在看起来还好吗?」

  「老板,孙小姐精神不错,看起来过得很顺心。」康育群诚实回答。

  「……是吗?」田正欉沉吟一声,平静无波的脸上看不出来在想什麽。

  康育群连忙安慰道:「老板……我想这并不是代表她已经对你没感情。」

  田正欉冷淡地睨了他一眼,「我不是跟你说过,你越着急讲出来的话就越不经大脑吗?跟了我多久了还是这麽不长进。」

  发现自己说错话的康育群汗颜,抓抓头道歉,「抱歉,老板。」

  田正欉不予以计较,收回眼神,透过车窗看着她的店门口。

  她离开家乡後,他不是没有尝试联络她,但她换了电话号码,表明了要和他彻底断了关系。

  不过,他带江初夏来,就没打算铩羽而归。

  康育群小心翼翼地开口,「老板,那现在要……」

  「回饭店,至於你,去花先生那里。」他淡淡道。

  训练他自己谈工作是事实,不只因为让康育群全程都说谎反而很容易出槌,半真半假反而看不出来,也因为他总不能让他跟他这麽久,程度还一直停留原地。

  「不见孙小姐吗?」康育群摸不着头绪。他对计画所知不多,老板说他知道太多反而会坏事,只要配合他的指令就可。但想见的人就在咫尺,老板刚才望着车窗外的眼神透露出一丝压抑,令他忍不住开口问。

  田正欉勾起神秘的笑意,「晚点呢,还不到我能出场的时候。」

  第二章

  孙美人送走一名爱喝茶的老教授後,晚上九点就关门不做生意了。

  学区商圈的店应该越夜生意越好,不过她主打的不是吃食,而是茶,这时间关门对她来说刚刚好。

  她挽袖着手清扫店内一会儿,店门口传来敲门声。

  「老板娘,你要的东西我帮你买回来了。」是曹敏兰的声音。

  孙美人搁下扫把,走到门前拿起木栓,打开古色古香的木雕格扇门,「多谢,辛苦了。」

  「老板娘买这个做什麽?」曹敏兰将袋子交给她,忍不住好奇的问。

  孙美人拿出袋子里的电子理发器和理发剪,笑盈盈地反问:「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

  「老板娘会剪头发?」

  「你觉得呢?」孙美人眨眨眼。

  曹敏兰知道她故意反问时,代表一定很有自信,嘟囔抱怨,「这世界太不公平啦,感觉老板娘好完美!」外表长得漂亮又有气质,除了本业的泡茶外,中西式餐点做得美味,甜点类也得心应手,没想到连剪发这种事情也会,太夸张了啦!到底有什麽事情不会的,她忍不住自惭形秽了。

  孙美人听到完美两个字,垂下眼睑笑了笑,低喃道:「不,这世界很公平的。」

  曹敏兰因为她的声音太小,没听清楚她说的话,「老板娘,你刚说什麽?」

  「没什麽,帮我把门关上吧。」孙美人若无其事地微笑,转身往屋内走。

  曹敏兰把门拴上,快步跟上孙美人。

  此时小客厅里,江初夏坐在红皮沙发上,没什麽表情地按着遥控器,液晶电视上的画面不断被切换,显然他对这些节目一点兴趣也没有。

  孙美人一推开门,就喊道:「初夏,来剪头发吧!」

  「好!」看到孙美人,他脸上百无聊赖的表情瞬间消失,乖巧温顺的模样像是怕她会讨厌他一样。

  他关掉电视,跳下沙发走向她,一看到她身旁的曹敏兰立刻止住步伐,保持距离冷冷观察着。

  曹敏兰看到这情景,摸着胸口受伤地哀号,「我有这麽可怕吗?!」

  从看见这个秀气好看的男孩,她就想跟他亲近,无奈他不是远远避开,就是躲在老板娘背後,到现在都没放下心防,让她好挫折。

  为什麽会这样啊!她大二服务学习到国小带团康时,明明很受小孩欢迎啊!

  孙美人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别放在心上,他不是讨厌你,只是需要时间熟悉你而已。」

  「老板娘以前也受过这种待遇吗?」

  「当然,我可是付出很多努力的呢。」孙美人感到骄傲地微抬下巴。

  曹敏兰感叹,「原来是高岭之花啊……」

  孙美人掩嘴噗哧笑出声,「你啊,乱用形容词,罚你把店内扫乾净。」

  「老板娘有了小孩子可以疼,就对我不好了。」曹敏兰故意调侃。

  孙美人挑动一对细眉,「不打扫就没有点心吃罗!」

  「点心?」曹敏兰眼睛发亮。虽然她也会做甜点,但老板娘的手艺就是好,不吃可惜。

  「嗯哼,香蕉核桃蛋糕,不想吃就算了。」

  「我这就去做!」曹敏兰立刻行动,奔出小客厅。

  孙美人忍笑,提到甜点,这个嗜甜的小蚂蚁就跟小孩子一样好收买。

  她平常不会让她这麽晚还帮忙,怕她没时间念书,课业会落後,但现在暂时多了一个小孩要照顾,没时间把店务做完,只得多麻烦她一点。

  而且,她也不想勉强小夏立刻适应她的工作夥伴,毕竟这种事情无法躁进。

  她回头对江初夏招手,「好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过来吧。」

  江初夏放下警戒,走到她身边,低头安静地扯着她的衣角。

  回想起他第一次亲近她时,动作和现在的一样,不禁莞尔,她让他坐在高椅上,围上黑色的剪发围布後,着手替他剪头发。

  他身躯有些僵硬,坐得直挺挺,不过没有任何抗拒的举动。

  孙美人撩起他细软的发丝修剪时,不经意看到他那缺了一小块的耳廓,心口忍不住一揪。

  即使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伤疤,她仍无法完全释怀。

  以前她因为他蓄长发,认错他的性别被他讨厌後,找上院长谈,院长也不隐瞒,向她娓娓说明他的状况——?

  「他妈妈曾因为迁怒拿剪刀乱剪,让他的头发像被狗啃过一样凄惨,左边的耳朵也被剪掉一块,虽然有尝试哄骗他去理发店,但没办法,他不肯剪就是不肯剪。」

  「是家暴吗?」她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事情,第一次亲身遇到受过这种苦的孩子,内心受到很大的冲击。

  院长点头,「你很年轻,见识的事情不多,这里的孩子身上可能不只有一种状况,但他们不是自愿变成这样的,希望你能理解。」

  听了院长的话之後,她更无法放任小夏不管,每天努力不懈和他说话,就算他都冷冷走开,或是不理会她。

  不只如此,她还跑去修习剪发课程,只为了有天能成为他信任的人,替他剪头发之余,剪去他曾经的恐惧。

  当他终於点头答应让她剪头发时,她感动得眼眶泛红。

  得知他因为以前母亲从酒店下班回家都会用香烟烫醒他,所以有半夜惊醒的毛病,她买了毛毯给他,要他睡觉的时候抱着毛毯,当作她在身边。

  小夏不太会撒娇,个性又有点阴沉,加上年纪不小,所以没人收养,但偏偏,她就是最喜欢这个孩子。

  她不能明白,为什麽有母亲会虐待小孩,而且还在社会局介入後,毫无感情地表示不爱这个孩子,随他们怎麽处理。

  他那麽的可爱……如果是她生下小夏,她肯定会很疼他,把世界上最好的都给他,但是,这也只是一种心理不平衡,因为别人的不珍惜而有所埋怨的想法……

  她眼神黯淡,摇头挥去再次浮上心头的伤感,继续专注在修剪头发上。

  十几分钟後,大功告成,她解开围在他脖子上的黑色剪发围布,抖掉上面的头发,取来镜子让他看看她的成果,「好了,你看,又是小帅哥一个喔!」

  江初夏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略长的头发被修剪得清爽俐落,他露出淡淡的笑容,「谢谢。」

  他唇畔那抹淡笑让她欣慰,却也有几分不舍。

  虽然他不像以前只懂得木着一张脸,但要是有天,这个孩子懂得开怀大笑就好了。

  「等洗完澡,就来吃点心吧。」她边收拾理发器具边说,「待会我帮你放洗澡水。」

  闻言,江初夏垂下眼,遮掩眸中一闪而逝的心虚,「那个……」

  「嗯?」她抬眼看向欲言又止的他。

  「我突然想到,衣服在康叔叔那。」

  孙美人愣了几秒,慢半拍记起康育群将小孩托付给她时确实没有交给她衣物,而自己也因为见到小夏太高兴,没注意到行李的问题。

  她怒喊,「那个傻大个,居然给我搞这种乌龙!」

  江初夏依照剧本开口问:「……不然我今天就不洗了?」

  因为他的懂事,她更不愿意让他委屈,立刻否决,「不,一切都是那个白痴的错,我打电话给他,叫他立刻滚过来!」

  江初夏默默看着孙美人气呼呼地离开小客厅到柜台打电话,他心想,这发展跟田叔叔预料的一样,田叔叔真的很了解她。

  孙美人拿起话筒,欲按下号码拨电话的刹那,动作停了下来,猛然想起她并不知道康育群的手机号码……

  即使彼此很熟,但以前天天见面,她没有特别去记他的电话号码,後来离开家乡换了手机号码,她没有把SIM卡旧资料转移,通讯录一如她重新开始的人生一样崭新,除了叔叔以外没有其他旧号码。

  要是知道会有这天,她绝对会保留旧资料啊!

  她有些尴尬地回到门边,「小夏,你知道康叔叔的手机号码吗?」

  江初夏摇头。「不知道。」

  「这样啊……」得到他的回答,孙美人不免觉得自己问这个问题委实太笨,小夏住育幼院,没有钱让小孩有手机这种奢侈品,他不太可能有记别人手机号码的习惯。

  「联络不上康叔叔吗?」他一脸忧心地问,「大姊姊送的毛毯也在他那……如果没有,晚上可能睡不着……」

  孙美人微怔。在她离开之後,他依然天天抱着她送给他的毛毯睡?

  她内心对这孩子的歉疚感,不禁又加深一分。

  「大姊姊,我看你好像很困扰的样子,如果会造成你的麻烦的话,就等康叔叔发现吧……我真的没关系的。」他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

  见状,她不禁暗骂自己刚才干麽恍神,连忙露出一抹安抚的笑,「没事,我有办法解决。」语毕,她闪电般地溜回柜台。

  刚打扫完地板,正拿着抹布擦桌子的曹敏兰,对她的举动投来困惑的一眼,「老板娘,怎麽了,一下子跑过去又跑回来?」

  「没事,你继续做你的事。」她没心思解释,随口打发掉曹敏兰,望着桌上的室内电话,她手心渗汗。

  要解决这件事情其实非常简单,只要打给那个她希望永远不要再联络的男人,向他要康育群的手机号码……

  刚才她就该这麽做了,却因为内心抗拒,抱着侥幸的心态问小夏。

  深吸好几口气,她才拿起话筒,拨了那个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的号码。

  号码一拨出去,她紧张得心跳如擂鼓,嘟嘟声在耳边响着,接通前的每分每秒对她而言就像凌迟。

  「喂?」耳熟的男嗓徐徐响起,声音温润好听。

  听到许久没听见的声音,她屏息了一秒,握着话筒的手竟有一丝颤抖。

  即使离开时头也不回地奔向自由,找回快乐、过着洒脱的日子,但其实她至今仍无法完全释怀。

  孙美人自嘲一笑。她真的是很不争气啊……

  「哪位?」彼端的人有耐心地问。

  她力持镇定地开口,但出口的嗓音有些僵硬和不自然,「我是孙美人,给我康育群的电话号码,我有事找他。」

  男人听了她的名字和来电的用意,笑了出声。

  「有什麽好笑的?」她莫名地觉得恼羞。

  「换了电话,对我不闻不问一年多,一打来就是命令我给你别的男人的电话号码,半句问候都没有,美人,你真的很无情呢。」他的语气有几分戏谑,听不出来是否是他的内心话。

  她的情绪本来就紧绷,因为他这一刺激,她顿时像是刺蝟一样竖起浑身的刺,「什麽跟什麽啊,康育群又不是别人!再说,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是吗?」他慢悠悠地说,「既然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那我也没必要告诉你他的联络方式,毕竟我们是陌生人嘛,那……我要挂电话了。」

  她瞪大眼,着急地出声阻止,「喂,等等!」

  「嗯?」他气定神闲地应声。

  「你到底想要怎样!」她不悦地问,觉得他是故意在口头上为难她。

  「我想要怎样?」他轻笑一声,反问:「对一个落荒而逃的人,我想这句话应该回送给你,你想要我怎麽做,才会满意。」

  她顿了顿,一刹那说不出话来。

  从他的话语听来,他很介意她的不告而别。

  在两人过往的关系里,她确实是欠他比较多……如今实在没资格对他大小声。

  垮下双肩,她压下满腹复杂的情绪,轻声道:「或许你对我仍有几分不谅解,我可以为此道歉,但是……田正欉,我只是看清状况了,继续牵扯下去对你我都不好。」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你是这样想的吗?」

  提及过去的事情,她仍忍不住鼻酸,只能仰起头用力眨眼,努力不让自己掉泪,「你可以得到真正的幸福的,之前的我不够成熟,没办法在你面前祝福你,所以逃掉,我很抱歉。」

  彼端没有再应声。

  她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愉快,「我承认我错了,当时应该跟你说清楚的,这样你也不会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情,不过我们都应该展望未来,才能过得更好,芷琴满适合你的,你们……」

  他打断她的话,「你找康育群什麽事?」

  她想他大概不想跟她交代他的私事,内心有几分刺痛,但也没在这问题上打转,装得若无其事的说:「喔,是这样的,他将一个小朋友寄放在我这里,但是行李却忘记交给我,我要他现在送过来。」

  「原来如此。」

  「你方便现在给我他的电话号码吗?」她诚恳地问。

  「虽然我很想帮你,不过就算给你电话号码,他恐怕也不太方便接。」

  「为什麽?」她疑惑不解。

  「今天他去谈合作,花先生灌他酒,他喝醉了,现在不省人事。」

  「什麽?!」她的嗓音不禁拔高,顿时生出一股想痛殴康育群的冲动。

  「看来我训练他训练得不够,居然这麽粗心大意,造成你的麻烦。」

  她头痛的扶额,无奈道:「算了,那也没办法。」

  下一秒,他说出让她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的话。

  「作为补救,我待会开车把东西送过去,把地址告诉我吧。」

  「蛤?」她傻住。

  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笑意,「我现在人在他的房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麽知道他不省人事。」

  她错愕地问:「我以为今天他是一个人去谈生意的……」

  「他是一个人去没错,但下午回报进度时,就告诉我他搞不定,明天会再努力,我听他描述的状况,花先生很刁难他,我不太放心让他继续处理,决定开车上来亲自谈,到饭店看望他时,他一开门就吐了我一身,整张脸红得跟关公一样,还傻笑问我什麽时候学会分身术,一个人变成两个人。」

  光是想像那个画面,她就想笑,「看来醉得不轻。」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只能由我来代劳了。」

  她想了下,提议道:「不然我搭计程车过去拿好了。」两人现在已经没什麽关系了,让他跑腿,她心里不太自在。

  「现在很晚了,这时间出门对女性来说不安全,我很坚持让我送过去。」他语气温和但有些强势。

  她知道事情一旦他坚持要做,跟他辩论是没有用的,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为了小夏而妥协,她的感情问题比不上这孩子的事情重要,毯子是一定要拿的。

  念了一串地址後,她说:「那就拜托你了。」

  「嗯,一小时内我会到。」他做下承诺,挂了电话。

  将话筒放回话机上,她发了会儿呆。

  待会就要和他碰面了……

  除了尴尬以外,内心更多的是悔不当初的酸楚,她曾不止一次想,要是他们当初不曾在一起就好了。

  不是每段缘分都能够得到圆满的结局,直到痛彻心腑,她才明白这个道理。

  也或许,她不是他命定的那个人,所以不受上天眷顾。

  但不论真正的答案是什麽,对现在的她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已经接受了自己是一个无法幸福的女人的事实,不再拥有不切实际的梦想,踏踏实实地走着未来的每一步路。

  「随想」是她为自己打造的容身之所,也是她的一切。

  所以,她不会後悔,也不会回头,那些伤心,就留给过去吧。

  五年前——?

  茶艺奖总决赛在南投中兴会堂举行,会场聚集了不少观众,参赛者们一一上台表演泡茶技艺後,台下的几名评审花了几分钟写下分数,总结出名次。

  主持人拿着麦克风朗声公布了学生组和社会组的名次,且请得奖人上台,此时底下的人们兴奋地讨论起来。

  「果然是孙小姐得冠军啊,完全没有悬念,第一次出赛社会组依然技压全部的人,看那些比较资深的参赛者脸都绿了。」

  「从学生时代参赛,到现在都没输过,该不会有完美主义的个性吧。」有人忍不住猜测。

  有人与有荣焉地说:「南投女儿可不是盖的!」

  「都已经赢这麽多次了,这种比赛对她来说还有意义吗?不如将机会让给其他人吧。」也有民众酸溜溜地说。

  崇拜者一脸兴奋,「我每年来就是特别来看她的,她泡茶的姿态真美!」

  「听说她大学毕业没多久,不晓得肯不肯来我们的茶艺馆工作。」老人家摸着下巴的胡须,考虑待会是否要拦住孙美人,招揽这个人才。

  「她父亲不是茶行老板吗?从小栽培的话有这种能力不算什麽吧,大家太捧她了。」没能上台领到奖金的落败者不以为然地说。

  来观赛的茶艺中心学员既羡慕又嫉妒,「真好,就是有这种人生胜利组,人美又有能力,家境又不错,如今茶艺馆没落,不比七○、八○年代了,她毕业後可以直接在自家茶行工作,不怕失业,这世界就是不公平啊。」

  「主办单位有说会把比赛影片上传网路吗?真想学一手她的茶艺。」一名第一次来观看比赛的妇人赞叹。

  「真想喝她泡的茶,不知道待会去拜托她,会不会答应呢?」有茶痴一看完比赛就对冠军的手艺心痒难耐。

  即使会场不乏酸言酸语的人,但欣赏孙美人的人依然不少,在叽叽喳喳的人群里,有一双深邃迷人的眼眸凝望着台上接受颁奖的倩影。

  淡绿色的民初服衬托得她肤色格外白皙无瑕,那站得挺直的姿态带着骄傲,她精致脸蛋上的凤目闪耀着自信的光辉,从内而外散发与众不同的美丽,让人移不开眼。

  一旁有个地中海秃头的男子见他比赛结束了还看得那麽出神,唤了他一声,「田先生?」

  田正欉回神过来,对他微微一笑,「谢先生,谢谢您邀请我来看这个比赛,之前都只是听说,却没来见识过,这一看开了眼界,台湾茶艺很优雅,讲求气氛和美感,自有一套礼仪。」

  南投茶叶相关的活动不少,即使这里是他的家乡,但他长年在国外求学,没什麽接触,父亲虽是茶农,但泡茶的手法居家,没这麽讲究。

  他从刚才整个比赛过程观看下来,每个人的服装、使用的茶具、桌面摆设都各有用心,可以说很重视氛围和美感的呈现。

  比赛是两人一组,泡茶者和被称为茶侣的搭档,两人共同呈现完整的泡茶礼仪,然後由茶侣将茶端给评审品茗。

  每一组参赛者的泡茶礼仪基本程序是一样的,但每个人各有风格,有如书法对同一个字呈现的风貌不同,从敬礼就座,到泡茶奉茶,每一个细节动作都饱含用心,展现自己的独特姿态。

  尤其是孙美人,她民初服上的颜色是龙潭龙泉茶茶汤的淡绿色,而茶具更是选用了印有桐花的瓷壶,代表龙潭当地有名的桐花季,不只如此,水色龙纹的桌巾呈现淡雅的韵味,呼应龙潭大池祈雨传说。

  而她泡茶的动作不疾不徐,带有优雅节奏,不论是赏茶、泡茶、分茶,整个礼仪流程带给人的美感,就像是阅读一篇具有意境的诗篇。

  这是将技艺表演完美融合了服装和桌面布置,作为一体的展现,这场比赛不只关於泡茶技术的优劣,更是一场关於文化艺术的比赛。

  他身为一个初次观赛的门外汉,若没有茶改场的谢先生在旁不时讲解,还真无法看出个名堂。

  谢敬远呵呵一笑,「第一次看就懂得欣赏了,不错不错!还以为在国外留学久了的年轻人对这种传统文化艺术没法喜欢呢。」

  「怎麽会不喜欢呢?这次的比赛很精彩,即使我是外行人也看得很过瘾,虽然我对这类的事情懂得不多,但我对茶有感情,否则不会回来建立自己的品牌,决意不让通路盘商继续用不合理的价格收购我父亲辛苦种植的茶叶,一方面也致力将父亲的茶推广得人尽皆知,只要和公司日後的发展有助益的,我都会去吸收学习,毕竟事业刚起步没多久。」田正欉沉思了下,说:「关於茶艺师,我看完比赛後有新的想法,他们的泡茶技术适合在门市贩卖茶叶,而茶艺部分适合在品牌宣传活动表演,以後该规画这类的职位,招揽优秀人才。」

  「哎呀,就是为了让你放松才带你来看这个,沉淀身心,顺便了解茶艺,结果你还是聊到现实面的东西,这是企业管理硕士都会有的毛病吗?」

  田正欉勾唇,「谢先生别笑我了。」

  「话说回来,你父亲啊,实在也是个疼儿子的,不希望你和他一样用劳力辛苦赚钱,才将你送出国念书,结果你还是坚持要回来帮忙。」谢敬远感慨道,「现在真的不比以前了,你父亲这麽做我能理解。」

  「我不能接受我父亲的心血被糟蹋,他只是缺乏一个合适的行销管道而已,如果我能改变,为何不去做。」田正欉语气坚定地道。

  他何尝不明白父亲的苦心,在他国中毕业时就不惜血本送他出国,希望他将来在国外工作、定居,过上舒适的生活。

  但他是父亲的茶叶养大的,他明白父亲的茶叶有多好,花了很多心思在茶树的栽培和土质的管理上,避免茶芽生长老嫩不一,也因为父亲的用心,茶园的高山茶不止一次得到冠军茶的奖项。

  而父亲每次提起自己种植的茶树品质,总是面带骄傲,说他的高山茶无人能比,他深深感觉到父亲对自己的工作充满热情。

  即使高山茶比起中低海拔的茶更被民众喜爱,让父亲的茶园不至於经营不下去,但大盘商用低廉的价格收购茶叶,使得人力工资吃紧,即使市场上价格被哄抬,农民也拿不到利润,而当地产销班能帮忙的也是有限。

  再加上有台商将茶叶带去大陆聘用低廉劳力种植然後销回台湾竞价,让市场恶化,还有不肖业者拿大陆或越南茶拼配称之为台湾茶高价卖,让不懂得行销的农民过得更苦。

  每年看着父亲唉声叹气,他又怎麽忍心,於是推掉国外的工作机会,回来花了几个礼拜的时间,说服了父亲,让他成立品牌改变现况。

  谢敬远不禁动容,「看来,你就是靠这份心意感动你父亲,让他接受你不在国外找工作的事情。不过,不得不说你是个人才,听说你第一批茶叶已经成功卖到欧美了,卖出去的价格还不菲,公司才成立几个月就有不错的利润,未来还真不晓得会发展成怎样的规模,我要是也有你这种优秀的儿子就好了。」

  田正欉谦虚道:「不过是靠之前在国外念书时认识的朋友辗转介绍,认识一些喜欢喝茶的客户,在聚会时积极接触,送了试喝品,才能有国外的订单。」

  「你这话骗骗小孩还行,我可不信,光这样就能销出去,我可看过有茶商送了一百多包试喝品却没几个人买的状况。」

  「我没骗谢先生,附上茶叶生产履历以及农业检验标准,以此取得客户信任,若试喝合意就能有订单,当然也要严格管理每批的茶叶品质,做出口碑。」他仔细分析,「台湾茶叶在国际市场弱势,产量少市占率低,走高价精致产品路线才能取胜,台湾茶的茶香和口感有无法取代的风味,不怕无法留住客人,先建立通路关系,有稳定的客户群,才能往打响品牌知名度这个阶段迈进,推形象广告,卖出更多订单。」

  谢敬远微讶,「你全部都打算好了?」

  「这只是初步的打算而已,很多细节需要规画,计画这种东西是要随时调整更正的。」

  「很好,有前途!」谢敬远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背。

  「谢先生身为茶改场的场长,听父亲说您不只对茶园管理以及茶叶品种培育极具专业,制茶技术改良以及产品开发的部分也颇有经验,日後需要向您请教的事情会很多,也请您多照顾了。」

  「这有什麽问题,我跟你爸都认识多少年了,像你这麽上进肯拚的年轻人,我很欣赏,如果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一定不遗余力。」

  「谢谢。」

  「啊,不跟你多说了,我有事要找一下孙小姐!」谢敬远见颁奖仪式已经结束,赶在那抹倩影要离开前连忙上去堵人。

  田正欉也跟了上去,内心带着一丝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期待。

  「孙小姐,等等!等等!」谢敬远大喊,走向那位拒绝了一些人的攀谈,拿起座位上的包包准备和自己的搭档一起离开会场的孙美人。

  孙美人看见他,态度敬重地开口,「这不是老师吗?您又来看比赛了啊。」

  「欸,都说过不必称老师了。」谢敬远对这称呼有些汗颜。

  他身为茶改场场长,自家单位办理的农业教育训练当然没缺席,前年暑假接了为期五天的茶艺进阶选修班,不小心教到这个资优生,根本没教到对方什麽,课程内容她全部都会,承担不起老师这个称呼啊。

  孙美人抿嘴,觉得他这句话很好笑,「老师就是老师啊。」

  「不说这个了,你要不要当茶改场专任泡茶师?」

  「可以吗?我觉得我还不够格,目前只有泡茶师证照,还没有考茶艺师。」

  「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那是得有一年实务经验才能考的东西,反正我觉得你够格就够了。」

  「虽然很高兴老师这麽看得起我,不过我想在我父亲的茶行工作,而且我家离茶改场桃园本场太远了。」

  「不用烦恼这麽多啦,虽然是专任泡茶师,但也不是天天出席的,有需要的场合才会联络你,地点也不一定在桃园本场,你就当赚外快接这个位置,高铁的钱我会替你出的。」

  「既然老师都这麽说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孙美人语气略带感激。被公家单位聘任,对她在业界的名声自然有加分作用。

  「那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了结一桩事的谢敬远心情很好,笑开怀,眼睛都眯成一条线。

  「对了,您身边这位是……」她瞄了一眼谢敬远身边的男人,他很惹眼,外表斯文俊逸,气质沉定如水,虽然看似稳重,但也给她一种难猜透的感觉。

  若这个男人也是茶改场的人员,作为礼貌必须认识一下,日後接触时才不会尴尬。

  谢敬远这才注意到田正欉也跟过来,没漏掉他凝视着孙美人的眼神透露出男人对女人的兴趣。

  呵呵,这发展一点也不让他意外,依孙小姐过人的美貌还有那手令人惊艳的茶艺,见过她一面的男人都会想认识她。虽然听说她拒绝了很多男人的追求,但田先生是个青年才俊,搞不好两个人会有谱。

  「孙小姐,这位是东旭茶园的总经理田正欉先生,过去一直在国外求学,前年才回来。」谢敬远积极地为他们两人介绍,「田先生,这位是泉永茶行的千金孙美人,你们同乡,或许听说过彼此?」

  「孙小姐,初次见面。」田正欉对她微微一笑,「原来是泉永茶行,我父亲说过你们茶行仍使用传统的炭火焙茶,功力好得让茶叶泡出来余韵绵长,我们茶厂请的师傅可能还比不上呢。」

  一听到东旭茶园四个字时,孙美人眉头几不可见的微蹙,面对他友善的开场白,她态度有几分冷淡,简洁回答,「谢谢赞美。」

  田正欉没漏掉她的表情变化,眼中闪闪过困惑。

  没察觉到的谢敬远依然在旁很热心地想让他们熟悉彼此,「哎呀,你们的名字都跟茶叶有关系,还同样是乌龙茶呢,这实在是很巧啊!」

  然而对这话题有反应的不是孙美人,而是她身旁的清秀女子,「正欉,难道是木栅正欉铁观音?」

  「那是我母亲的家乡,她怀念那里所以取这个名字。」田正欉有问必答。

  清秀女子有些羞涩地冲着他微笑,「虽然我的名字和茶叶没关系,但我叫做吕芷琴。东旭茶园我听过喔,很多人都说田大青的儿子很优秀,卖茶叶卖到国外去,简直是南投的骄傲,之前就听过你的事,没想到能见到你的庐山真面目,好高兴能认识你!」

  谢敬远没想到孙美人的搭档会插话,挽回态势地再道:「孙小姐,之前我有听你和我说过,你的名字也是母亲取的对吧?」

  「嗯,我母亲喜欢东方美人茶,不过她很早就去世了。」她垂眸道,脸上染上一丝哀伤。

  「啊……抱歉,提起这件事。」谢敬远面有愧色,这才想起她确实曾说过母亲早逝,不禁在内心暗骂自己犯糊涂,开错话题了。

  孙美人连忙露出没事的表情,「老师不用觉得抱歉,这没什麽。」

  在谢敬远绞尽脑汁想新话题时,孙美人突然又道:「不好意思,如果没有其他事情要商量的话,我和芷琴得离开了,错过五点半这班公车,得要多等一小时。」

  「这样啊……」谢敬远一脸遗憾。

  这时,田正欉绅士地开口道:「我开车送你们吧。」

  谢致远立刻转头看向他,差点想替他鼓掌。

  太机灵了,及时展露体贴的一面留住女性,不只能博得好感,而且一次载两个人意图不会太明显。

  「好啊!」吕芷琴秒答,随即发现自己表现得太明显,连忙脸红的低下头。

  孙美人将没能及时说出口的拒绝吞回去,看了眼脸上爱慕之情明显的搭档,不打算让气氛难堪,轻轻点头,「麻烦你了。」

  「不会,是我提出来的。」他温文微笑道。

  因为不赶时间,谢致远拉着大家又多聊一会儿,明着暗着一直对孙美人夸奖田正欉有多优秀,直到嘴酸才罢休,甘愿放他们离开。

  谢敬远目送他们三人离开的背影,暧昧地窃笑不已。

  要是配对成功,他一定要跟田大青要媒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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