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妻安乐》作者:千寻
千寻《娶妻安乐》
出版日期:2017年8月16日
内容简介:
人人都怕鬼、说鬼会害人,贺孟莙只想说,真相才不是这样呢!
她自幼就看得到鬼魂,确实遇过不少总爱故意吓她的恶劣鬼,
但在儿时父母双双去世,她得一肩扛起这个家、抚养弟弟时,
是各个鬼叔、鬼婶教她做人处事的道理,甚至授以她一手神妙的医术,
她与他们感情好得像家人,可她从没想过自己会爱上鬼,
还是一个有着妖孽级俊帅外表,嘴巴却毒得跟砒霜一样的俏男鬼,
在鬼叔等人去投胎、弟弟入住学堂後,是忘却姓名及身世的他陪伴在她左右,
虽然他总用言语打击她,却会在看出她压抑在内心的苦涩与委屈时安慰她,
最重要的是,他与其他鬼不一样,毫不冰冷,甚至能碰触到她、抱抱她,
他的怀抱与体贴令她脸红心跳,他的嘴硬及吃醋让她觉得万分可爱,
沉浸在甜蜜的日子里的她,从没想过当他找回身分时,会是怎样的光景,
她这才知道,原来这样毒舌却又心软的他,竟是昏迷许久的三皇子,
原来他们之间不是隔着生死,而是隔着天差地别的身分鸿沟,
原来他若要回归己身,会忘记当游魂时的所有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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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很清新,微微的花香、淡淡的甜味飘散,山岚弥漫四周,远处青山峨峨,鸟语啁啾,遍地开着淡紫色的小花。
凤天磷双手负在身後,带着几分享受,不疾不徐地走着。
他应该害怕的,但是并不,相反地,他觉得安适舒服,心灵从未这般平静过。
奇怪吗?确实有点奇怪,也许是辛苦得太久,也许是压在胸口的石头太沉重,突然抛却,便感到无比的自在轻松。
他很辛苦,打从出生那刻起就是。
他的母亲以爱为鞭,不断鞭策他向前奔跑,他经常觉得疲惫,几度想停下脚步检视自己的人生,但他只要跑得稍微慢一点,所有人都会告诉他—— 快一些,绝对不能停下,一停,危险将至。
於是他不停奔跑,不管「超越」是不是自己的意愿,不管母亲的鞭子还在不在身边,在没有外力的鞭策之後,他学会鞭策自己。
这样的他,不快乐。
曾经,有个叫做小六的女子问他,如果不跑了,会怎样?
他不知道,因为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用别人给的答案回答,「伴随身分带来的是使命,我既然要享受尊荣,便得付出辛勤。」
小六想了很久,无法反驳,只能带着恬淡温柔的笑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既然如此,我陪你一起跑。」
那是唯一一个愿意陪他一起跑的女子,之後所有靠近他的女子,都只想分享他的尊荣。
他曾经想过,是不是……如果小六还在,他便不会这般辛苦?
他不知道,因为小六不在了,她走了,再也没有人会紧紧握住他的手。
多年之後,他遇见一个叫做纪芳的女人。
纪芳很特别,她不分享男人的尊荣,她为自己创造尊荣,她不只紧握心爱男子的手,还助他走过最艰险苦难的一刻。
他喜欢她、欣赏她,只可惜她心爱的男子不是他。
他记得的,记得自己站在街边,看着纪芳嫁给他最好的朋友靖王世子上官檠。
阿檠志得意满,他的人生终於得到圆满,但是……
成全是种高贵的情操,可这样的情操让凤天磷觉得心酸,是不是他的人生只能不断地与喜欢的女子错身?
看着好友坐在马背上,得偿所愿地幸福着,突然,一阵不甘兴起。
他想问问为自己测字的晁准,为什麽他的情爱伤人?为什麽他的权势只是镜花水月?难道非要逼得他不如归去,清风伴明月,才算结局?
他正愤怒着,晁准就出现了,多麽巧合?
凤天磷想也不想,拚命追赶他。
从城里追到城外,他的轻功没有占到半分便宜,晁准始终离他十步距离。
然後……他不晓得为什麽明明在官道上奔跑着,一个转身,地成山、路成谷,他失足坠跌。
不过这个山谷他喜欢,深吸一口气,这里连空气都透出一股自由惬意,让他每多走一步,心底的疲惫便淡去一分,彷佛走着走着,身上的负担便渐渐变轻,连脚步也轻得快要飞起来。
砰!一个瘦弱的中年男子撞上凤天磷的手臂。
眼见那是个满脸病态的矮小男子,凤天磷十分不解,这样的病体还能跑得这麽快?赶着去投胎?
更奇怪的是,对方见他衣着高贵、气度不凡,非但没有跪下求饶,眼底还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得意。
这样的场景,不在他的经验当中。
男子朝他挑眉,丢下一句,「我先走一步,你随後赶上。」接着很快就跑得不见人影。
他们认识吗?他为什麽要随後赶上?
男子的话让凤天磷一头雾水。
摇摇头,凤天磷信步走去,不到半个时辰,他看见一座很长的桥,青玉做的,闪闪发亮的绿映在清澈的河水中,美得令人赞叹。
河里种满莲花,粉的、红的、白的、紫的……各色莲花争相怒放,美不胜收。桥前两侧有一整排屋子,一间接着一间,并排罗列,与莲花一样,红黄紫白,颜色缤纷。
他想直接过桥,可一名男子随即挡在他身前。
那人脸微长,五官斯斯文文的,像个文人似的,脸上带着笑容,说道:「公子,请先抽号码牌。」
什麽?凤天磷没听懂。
男子引着他走到一台方形盒子前,「请把您的大拇指压在这里,先做指纹监定。」
凤天磷还是没听懂,但乖乖照着对方的指示做了。
大拇指压入红圈圈中,下一秒,方形盒子里面出现一个美得让人惊艳的年轻女子。
她朝凤天磷弯身为礼,说道:「欢迎光临,您的号码是五○○六号,目前还有十七位客人在等候区排队,麻烦您稍待一会儿。」
方形盒子跑出一张纸,男子将纸条取下,塞进凤天磷手中,紧接着指引他到休息区,「公子,要茶还是咖啡?茶有宁神茶、清心茶,咖啡有拿铁和美式。」
咖啡是什麽东西?凤天磷对新鲜的事一向好奇,当即做出了选择,「给我拿铁。」
「是的,请稍等。」男子离开。
凤天磷挑了张椅子坐下,椅子软软的,很舒服,一坐进去就不想起来。
坐定後,他的拿铁来了。
凤天磷没见过这麽奇怪的杯子,白色的,下面还垫着小盘子。
他看一眼杯子里的液体,褐色的,十足十像药汁。
这东西真的能喝吗?他凑近嗅闻,令他意外的是,扑鼻而来的是诱人的香。
他轻啜一口,只觉得味道比想像中好,这个地方相当不错,他很满意。
转头张望,他发现不久前撞上自己的矮小男子。
男子朝凤天磷露齿一笑,「只有这时候,我才觉得老天爷公平。」
什麽意思?凤天磷听不懂。
男子咯咯笑着,露出满口的黄板牙,自顾自地往下说:「不管是富贵尊荣还是孤贫低贱,唯有在死亡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说完,他端起手中的咖啡,朝凤天磷轻轻点头,心道:连喝的东西都一样呢!
「死亡?」凤天磷心头微惊,他死了吗?
一口气喝掉咖啡,男子抓抓头发,从上头抓下一只虱子,放在掌心,脏兮兮的手指用力压下,凤天磷几乎听见虱子被碾碎的声音。
「我叫李清,五岁丧父,十岁丧母,祖父养不起我,把我卖进高门大户做奴才,我小心翼翼,对主子巴结讨好,好不容易得到主子看重,让我跟着学写字念书,那时候我心里可得意呢,几十个奴才只有我得到这番造化,心底盘算着,只要够努力,终会有出头之日,可是……你猜猜,我怎麽啦?」
凤天磷摇头,他猜不出,但看李清这副狼狈模样,肯定事与愿违。
「我的主子霸人妻子、杀人丈夫,事情闹大,对方死咬住不放,拚着不要命也要告上官府,主子见事情摀不住了,竟推我去顶罪。官府大人收了主子千两纹银,判我流放,这一去便是永无止境的苦役,天天重复。
「我每天都高声大骂那不公道的贼老天,不是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吗?不是说为恶者必有天罚吗?怎麽我一生正直谨慎,助人为善,竟落得如此结局?不过……你看。」李清打开掌心的纸条,乐滋滋地说着,「我的号码牌是紫色的,下辈子我将会出生在富贵世家,这是老天爷还我的公道。」
紫色代表富贵世家?凤天磷打开纸条,上面的颜色是……
李清瞥了一眼,解释道:「蓝色的,不算太差,你将会出生在平民百姓家里,到时看你遇上什麽样的父母,就会决定你将过什麽日子。」他见凤天磷满脸郁色,好意地压低声音,安慰道:「看到我旁边那个妇人了吗?我瞄到她的号码牌是黑色的,她会堕入畜牲道,以後当猪当鱼,任人宰杀。」
「你怎麽会知道?」
他指指前方,「刚刚带我们去机器前做指纹监定的男子,他是我们村里的人,我当主子的贴身小厮後攒了点钱,那时他娘病得下不了床,没钱可医,是我给他银子的。瞧,善有善报,他还我恩情呐。」
凤天磷有些难以置信,所以他果真死了?因为他没行善助人、没有做够好事,所以他要死了,变成平头百姓,重新开始?
不要,他还没有活够,他只承受了尊荣带来的责任辛劳,还没有享受过人生!
他不想死,他想好好活着,就算不能当皇帝,就算与喜欢的女子失之交臂,就算未来和他计划中的不一样,他也不要死!
见凤天磷一脸的郁气,李清用肮脏的手掌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要难过啦,人终要一死。」
这种话对凤天磷不是安慰,而是落井下石,他冷眉一竖,重重吸气。
见他如此,李清再度凑上前,指指右前方一排小房子,低声问:「你真的那麽不想死?」
废话!凤天磷瞪着李清,像他这样坐拥锦绣富贵的人,谁舍得死?
「好吧、好吧,我偷偷告诉你,附耳过来。」
凤天磷嫌弃地看着李清酸得发臭的脏脸,暗道:谁敢附耳?不过想到李清知道的消息比他多,他只能咬牙强忍,心不甘情不愿地凑过去。
李清见他妥协,得意地挑眉,之後道:「如果你运气好一点,轮到六号屋子的话,那里头的孟婆刚上任不久,没经验,心肠又软,经常做错事被罚,你就闹闹她,听说有人把事情闹大过,最後就不必死了。」
这样……也行?凤天磷望向李清。
他拨开枯黄的头发,笑得眼尾拉出十三、四道横线,噘噘嘴、学小姑娘的模样,压低声音说:「我那个同村人知道我迫不及待想重新投胎,才会告诉我这个消息,你试试吧!」
凤天磷点头,「多谢。」
「不客气、不客气,我天生喜欢帮助人嘛。」李清笑咪咪地摸摸紫色号码牌,暗暗猜想着,不知道下辈子会变成什麽?皇帝、太子、皇子,还是高官权贵?真是令人期待呐!
这时,广播器里传出叫号声——
「四九九八号,请到十八号柜台。」
李清身子一跃,向凤天磷挥挥手,眨眨眼,笑道:「我先走罗!」话落,他踩着轻快的脚步,挂起幸福的笑容,走向编号十八的屋子。
凤天磷看看左右,那名准备入畜牲道的妇人不在了,陆陆续续又有不少人领了号码牌坐进来。
他斜眼瞄人,左边老头的号码牌是黄色的,右边妇人是绿色的,颜色不少,若能事先知道什麽颜色代表会转世得如何的话,是不是可以藉着贿赂,拿到一张最优的?
就在他满脑子胡思乱想时,广播器传来声音——
「五○○六号,请到六号柜台。」
六号?果真是六号!他的运气真好。
凤天磷站起身,仰头把咖啡喝光,将杯子往旁边的小桌上一摆,也踩起轻快的脚步,挂起幸福的笑容,朝标着六号的屋子前进。
他打开门,没想到外面看起来小小一间,里头空间却不小,一张狭长的桌子,两边摆着椅背上刻着葡萄的木头椅子,桌子旁边有一个相当大的立柜,里头横插着一瓶瓶不同颜色的饮料。
桌子後方端坐着一名年轻女子,她长得很清秀,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眼睛大,眉毛浓,嘴巴小巧而鲜红,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两耳的耳垂处各有一颗如血似的鲜红小痣,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是戴了耳环。
凤天磷最喜欢她的眼睛,清澈乾净,带着与世无争的恬然淡定,像……他的小六似的。
女子起身欠身行礼,「您好,我是六号孟婆,今天由我为您服务,请把号码牌给我。」
孟婆长这样子?他还以为孟婆是又老又丑,皮肤皱得像巫婆、形象不堪入目的老太太,这样才会吓得别人迫不及待喝掉孟婆汤,早早去投胎,不是吗?
凤天磷把号码牌交出去,脸上凝着寒意,心里盘算起,要怎麽个闹法,才能闹到不死?
六号孟婆眼含笑意,说道:「我们先来回顾您这辈子。」
她的手挥过,木头桌面上出现一个二十寸大的萤幕,上头出现画面,只见一个长相艳丽的女子被扶进产房里,伴随着呼叫与呻吟,凤天磷出生了。
他聪明颖慧,可爱漂亮的小模样深得皇帝宠爱,皇帝经常将他抱在膝上看奏摺,父子俩的感情浓厚。
他是个小霸王,人人都让着他,小时候的他像只小兽似的,到处横着走。
他遇见贺将军的女儿,她天不怕、地不怕地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不喜欢被人如此对待,就不该这样对待别人……」
萤幕里的他从出生到一岁、两岁……一路成长,有些场景他记得,有些早已忘怀,再次回忆,心底有着形容不出的感受。
谁说他没享受到这个身分带来的幸福?谁说他的生命中只有责任与负担,没有快乐愉悦?都有的,只是年代久远,他忘记了。
他看得相当认真,脸庞浮现难得的温柔,心中感触无数,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麽。
六号孟婆望着他的表情,微微笑着。
这样的人生应该没有什麽遗憾了吧?
她起身,从架子上抽出一支蓝色包装的瓶子,慢条斯理地打开,倒进马克杯里,清水上头浮着一圈淡蓝色的光晕。
她把水推到凤天磷跟前,柔声道:「喝了它吧,遗忘过去的一切,走向下一段旅程。」
凤天磷定眼看着眼前的茶水,暗忖,这就是所谓的孟婆汤?
温柔瞬间瓦解,他恢复冷漠严肃。
他不要死,他还没活够。
想也不想,凤天磷把孟婆汤往前一推,推到孟婆面前。
「怎麽了?」六号孟婆不解,满脸疑惑地望向他。
「不喝。」他说得斩钉截铁。
「意思是……您想要保有这辈子的回忆,进入轮回?公子,不瞒您说,有人这样做过,但事实证明,『遗忘』是老天爷赐与新生之人最好的礼物,遗忘过去,重新开始,放下执念,心锁解开,您才能享受全新的人生。」孟婆六号苦口婆心地劝着。
但凤天磷十分硬气,「说不要就不要!」
六号孟婆没想到他会这样固执,只能继续好声好气、以顾客为尊,询问道:「公子是不是有什麽放不下的人?如果您信任我的话,我可以帮您查查生死簿,若是上头同意,我会试着安排你们一起投胎。」
「我不喝!」他再次重申,气势强大,摆出皇子的谱。
他这样,立刻显得她气弱,「可是,每个人进来这里都要喝的啊。」
「证据。」
「什麽证据?」
「有什麽可以证明,每个进来的人都有喝?你刚刚不是说,有人曾保有这辈子的回忆进入轮回吗?」
意思就是有人没喝、没遗忘,或者……没死成,是不是?
六号孟婆垂下眼。
唉,是啊,就是有人这麽做,她才会被处罚……
看见她沮丧的表情,凤天磷皱起眉头,「确定有这种事,我不是首开先例?很好,我要走了。」
不行!他这样走出去,她会被记大过一支,她已经累积两好三坏……呃,不对,是两大过、三小过,再一个小小的小过她就会被开除。
孟婆的工作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至少吃得饱、睡得好,工作压力不太大,退休之後还有足够的退休金,让她不会变成下流老鬼……不要这样啦,她想保有这份工作。
想到这里,六号孟婆冲出自己的位置,在凤天磷握住把手、准备开门时,用力拉住他另一只手,苦苦哀求道:「没喝孟婆汤,你不能出去啊!」
「我为什麽非要喝孟婆汤?」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当初面试时,主考官说:「让亡灵喝下孟婆汤,抹除前世一切,这是很简单的工作,只要智商在六十以上,都可以完成任务。」
可这麽简单的任务,怎麽到她手上就难上加难?
「你的工作关我什麽事?我有拿到你的月俸吗?」
「要不,我这个月的薪水分你一半,你合作一点,把孟婆汤喝下去好不好?」
果然没有经验,随便唬两句,她就吓得脚软。
凤天磷冷笑一声,「你在污辱我吗?那点钱我看得上眼?」
也是……人家前辈子是皇子,怎麽看得上她这个小小阴间公务员的微薄薪水?她道:「要不,你告诉我你为什麽不喝孟婆汤,我会尽力解除你的困惑。」
他会告诉她,他不想死、不想投胎?他有这麽笨吗?这话一出口,谁晓得会不会从哪里冲出两个阴间侍卫,直接把他抓起来,往地狱里扔。
「因为很难喝。」
很扯的藉口,但她还真的相信。她看一眼淡蓝色的水,支支吾吾地说:「不、不会很难喝吧。」至少比黑色的要好一百倍。
「你喝过?」他从鼻孔喷出一股冷气。
「没有……」
「那你怎麽知道不难喝?谁告诉你的?没有根据的话,你怎麽可以说得振振有词?这是欺骗!上头有告诉你可以欺骗顾客吗?」他一句接一句,咄咄逼人。
六号孟婆被他一路逼、一路逼,直到被逼到墙角去。
她知道自己应该强势一点,凶狠一点,很多鬼都怕这一套,可是她天生性格懦弱啊!
深呼吸、提起气,她才要挤出两句话,没想到凤天磷那两颗天生就很凶的丹凤眼往她脸上一扫,她刚鼓起来的气势立刻消退,到最後,只剩下乾巴巴、很弱的一句话,「不然你要怎样才肯喝?」
「你喝一口,我就喝。」
「上面有规定,孟婆不能随便喝客人的汤,会被客诉的。」
「是我叫你试味道的,我会客诉你?你有没有脑啊?」他大翻白眼。
这话……倒是有理。六号孟婆叹气再叹气,叹过第三口气後,她说:「好啦,我喝一口,你一定要把剩下的都喝掉喔。」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六号孟婆盯着强势的凤天磷,端起孟婆汤,打定主意装腔作势,假装喝一口就好,没想到杯子才刚到嘴边,意外就发生了。
她没搞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只觉得下巴被人用力一掐、闭不上了,杯缘往嘴唇一靠,下一秒,整杯汤全进了她的肚子里。
凤天磷十分满意,扬眉问道:「孟婆汤没有了,我能走了吗?」
六号孟婆傻傻地看着手中的杯子,还在思考到底发生什麽事,但是孟婆汤很快就发挥效用了,她从最近的事情开始遗忘,忘记喝下汤的是自己,但她还记得……
「你可以离开……等等,你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你为什麽不想喝汤?」
凤天磷笑了笑,凑近她耳边,嘴角贴上她耳垂上那颗红痣,低声说:「因为我不想死,不想过奈何桥,我想返回阳间,继续我的人生。」
话音才落,突然间,喔咿喔咿,警铃大响。
凤天磷发觉不对,转身想跑,没想到六号孟婆却死死拉住他的衣袖,笑容可掬地说道:「嗨,您好,我是六号孟婆,今天由我为您服务……」
他急着甩开她,但是更快地,两个主管级的人物领着四名阴间侍卫进入六号屋,只消一眼,所有人就清楚发生了什麽事。
唉,丫头又闯祸了。黑无常心疼地看着六号孟婆。
他错了,她心肠软、好说话,这种人根本不适合当孟婆,只是……自己的女儿,他怎麽能不留在身边多看顾?
白无常看一眼好朋友,知道他舍不得,可事到如今,再疼也得放手让她下去历练。
他问道:「你说怎麽办?」
黑无常本来就长得不好看,眉头一垂,看起来更吓人。
「还能怎麽办?两大过、三小过,现在又喝下孟婆汤……」他看一眼凤天磷,恨得牙痒痒。
怎麽走到哪里都躲不过这个臭家伙?凤天磷是出生来克他的吗?
「别担心,等她功德圆满,咱们再让她—— 」
白无常话还没说完,黑无常便道:「到时候再说,这个家伙才是大麻烦。」
凤天磷的寿命未到,谁晓得他是怎麽搞的,竟闯到阴间报到,他们及时发现问题,急急忙忙来寻人,没想到会遇到这种场面。
「什麽麻烦?根本不关我们的事,是他自己没死就闯到咱们阴间来,赶出去就是。」白无常没好气地说。
手一挥,四个阴间侍卫冲上前,不由分说架起凤天磷,要把人往外赶。
这会儿凤天磷心定了,因为他听到关键字—— 他没死!
没死?太好了,没死就好,他还没活够,他还想回去当三皇子。
他由着对方架起自己,配合着往外走。
但黑无常怒气冲天、心有不甘,立刻叫道:「等等!」他端起六号孟婆喝过的杯子,重新注满淡蓝色的水,冷笑说:「阴间人力吃紧,训练一个能独立作业的孟婆不容易,你一下子就折损咱们一员大将,你说怎麽办呢?」
哇咧,这麽好糊弄的孟婆也算得上一员大将?阴间有这麽缺人才喔?
凤天磷很想反驳他,但是细想,何必这时候逞口舌之快,能够尽快脱身才是正理。
白无常看一眼黑无常,心知他想公报私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不阻止,任由他往凤天磷嘴里灌进孟婆汤。
这会儿凤天磷确定了,阴间人物不是每个都像六号孟婆那麽肉脚,至少这位黑无常不管是等级还是法力,都比六号孟婆厉害很多,因为他什麽都没做就被定住了。
他不想张开嘴巴,嘴巴却自动自发张得很开,然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杯淡蓝色的水进了自己的嘴里。
他本来想发脾气,却发现六号孟婆没骗人,这茶水味道不差,带着甘甜,喝下去後口齿生香,比雨前茶更好……
凤天磷被架出去了,白无常转头看看六号孟婆,心道:可惜,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又得下去受轮回之苦。
处理掉凤天磷,黑无常望向六号孟婆,满眼慈爱,用醇厚的嗓音问:「小六,还记得我吗?」
六号孟婆摇摇头,脸上笑容可掬,甜甜憨憨地,傻得招人疼。
黑无常说:「你就要去投胎了,我送你一个礼物,说说,想要什麽?」
六号孟婆看着黑无常,拉起他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中。
「你要这个?好,给你。」
语音刚落,他的手掌轻轻摸着她的头,倏地,一阵金光闪过,她的笑容隐没在光芒中。
第一章 人鬼一家亲
柳叶村是个不大的村子,离京城不远,搭马车的话,半个时辰就会到。
这里的居民不到百户,但人情味很浓厚,家家户户守望相助,互相扶持,因此姜羽姗一眼就喜欢上这里。
两年前她刚及笄,满心期待准备嫁给表哥贺青桐,成就一桩好姻缘,孰料贺青桐家道中落,姜家两老疼惜女儿,不愿女儿下嫁。
她不肯违背誓言,咬牙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即使一世清贫,我也认。」
然而姜羽姗是嫡女,她爹爹是四品官,结亲结的是秦晋之好,怎能由得她任性?
不得已之下,她哭闹、绝食、上吊,什麽激烈的手段都做过。
姜母心疼她,想着比起没命,穷困又如何?最後违反丈夫的心意,偷偷塞了银票,助女儿离家出走。
就这样,姜羽姗和贺青桐来到柳叶村。
两人恩爱,情深义重,夫妻间的感情与和谐,让不少人羡慕。
定居柳叶村後,姜羽姗拿她娘给的钱买房买地,男耕女织,生活不富裕却也过得去。
贺青桐有志气,深知耕种一辈子田无法让自己与下一代翻身,且振兴贺家是他的终生志愿,因此他向妻子借钱买下一批绸缎与饰物,跟着商队到远方做生意。
商队的规矩是一辆马车三十两,有几辆车跟着商队走就缴多少钱,商队会请镳师护着,一趟约莫三到五个月的时间,路途中有四个定点,商人们可以在每个定点卖货、进货,这时候就要看每个人做生意的本事了,有人一趟路下来可以赚上几千两,也有人把本钱赔个精光。
虽然有镳师相护,可途中还是不免会遇上危险,若是碰到山匪、盗贼,很可能连性命都给交代进去。依姜羽姗的意思,最好是守着几十亩田,一家子平平安安的,能过上小康生活就好,但她明白,自家男人志向远大,身为妻子的她岂能阻挠?
所幸贺青桐很有些本事,第一趟出去,不但把跟妻子借的钱给还清,还赚回将近千两银子。
时隔近半年,他又出第二趟远门,姜羽姗日日倚门相望,盼着他回来。
丈夫出门已经整整六个月,只寄了一封信回来,她心里着急啊,眼看着肚子一天大过一天,第一次当娘,总希望丈夫在身边。
即使丈夫出门前已经请托左右邻居多方照看,张大嫂也允诺,若孩子提早出世会帮忙坐月子,可……丈夫不在,她就是心慌啊!
这天清晨,天空刚翻起鱼肚白,一阵疼痛让姜羽姗从梦中惊醒,她吓坏了,强忍过第一阵疼痛後,勉强支起身子下床,出门喊来张大嫂。
柳叶村是个人情味浓厚的村子,张大嫂知道姜羽姗要生了,吆喝一嗓子,附近的大婶、大娘全跑过来帮忙,烧水的、铺床的、拜床母的,还有些人负责陪着姜羽姗说话、安慰她,或是按摩她的腰肩、让她放松心情,大夥儿忙成一团
看着一个个经验老道的妇人,她不安的心情安定几分。
黄昏将至,几个妇人先回家整治饭菜,临出门前交代,「张家的、李家的,你们在这里守着,家里甭担心,我们会把饭菜送过去,饿不着你们家男人。」
张大嫂回话,「王婶,我家阿孝跟他爹到田里做事,若家里没人……」
「知道、知道,我会让小二子去喊他们父子俩回来吃饭。」王婶笑着应声。
满村子上下,人人都羡慕张家得了个好儿子,张阿孝是个再孝顺不过的,当年才三、四岁吧,别的孩子只知道玩,他已经懂得到田里帮忙收拾野草。
大夥儿问他,「你不喜欢同小夥伴们玩吗?」
张阿孝奶声奶气地回答,「我帮着爹娘多做一些,爹娘才不会太累。」
从那之後,张阿孝成为村子长辈交口称赞的模范。
妇人们离开後,张大嫂坐在床边,拍拍姜羽姗的手背安抚着,「别担心,你家男人要是知道你生孩子了,恐怕大半夜飞都要飞回来。」
李嫂子也笑道:「可不,你安安心心地把孩子生下来,有张大嫂在呢,她会教你生个像阿孝那样的好孩子,往後你们夫妻一辈子都不愁啦。」
张大嫂被夸得笑弯了两只眼睛。
姜羽姗也笑了,附和一句,「我要是真像张大嫂那样好命就好了。」说着,眉心一皱,肚子又是一阵巨烈疼痛袭来。
张大嫂走到床尾,往她张开的腿间看去,安抚道:「别急别急,慢慢来。」
之後折腾不到半个时辰,响亮的婴儿哭声响起。
张大嫂处理一番,把洗好的婴儿抱起,爱不释手,称赞道:「是个漂亮的姑娘,没见过这麽好看的娃儿,比咱们贺家妹子还漂亮呢。」
李嫂子接话,「是啊、是啊,欸,你瞧瞧她的耳垂!」
张大嫂靠近看了看,满脸稀奇,「咦?两边都有!贺家妹子,你女儿耳垂各有一颗红痣,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戴了耳环呢。」
李嫂子乐得说:「这娃儿肯定来历不凡,不知道是哪里的星宿下凡,贺家要发达了,快给我抱抱,我要沾沾喜气。」
张大嫂把孩子递过去,坐到床边说:「先开花、後结果,凑成一个好字,贺家妹子命好着呢。」
姜羽姗疲惫不已,知道是女娃儿时,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可听见两人的话,嘴角微掀,「抱给我看看。」
张大嫂接过孩子,刚抱着小婴儿往姜羽姗身边移动,门口便冲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定睛一望,竟是离家半年多的贺青桐。
「羽姗,我回来了!」他激动地上前握住妻子的手。
心心念念的男人终於出现,姜羽姗再也忍不住泪水,呜呜哭个不停。
张大嫂急忙嚷嚷,「别哭,在坐月子呢,哭坏眼睛可不划算。」
贺青桐手忙脚乱地为妻子抹去泪水,说道:「对不住,你受苦了。」
姜羽姗摇摇头,指了指张大嫂的怀里,柔声道:「这是我们的女儿。」
哭声响亮的女娃儿在看见父亲那刻笑了,原就是个漂亮婴儿,这一笑更是好看得让当爹的看花了眼。
张大嫂道:「瞧瞧,多聪慧的丫头,才张眼呢,就晓得爹回来了。」
满屋子里没有人知道,女娃儿视线对着的不是她的亲爹,而是跟着贺青桐进屋的高大男人。
他有张黑脸,手里拿着粗粗的锁链,严肃的面容在对上女娃儿时绽出笑容,一脸的温柔可亲。
贺青桐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儿,笑说:「宝宝真聪明,爹给你取名贺孟莙好吗?我的小孟孟。」
看着黑无常,孟孟乐得挥动手脚,逗得她爹娘都笑了。
李嫂子道:「看看,咱们孟孟喜欢呢!」
逗弄了一会儿,张大嫂和李嫂子退出房间,将屋子留给一家三口。
她们走到院子,只见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皎洁的月光照在贺家门庭。
鼻子很灵的张大嫂说:「这是什麽味道?真香,是桂花吗?」
李嫂子认真地闻了闻,有些不解地道:「怎麽会,还不到桂花盛开的时节……」
两人朝种在院子东边的桂花树走近,上头的桂花竟然一簇簇争先恐後似的争相绽放。
张大嫂握住李嫂子的手腕,惊呼出声,「这娃儿莫非是……」
「星宿投胎?观音菩萨座下的玉女?」李嫂子接话。
「肯定是,否则怎麽会出现异象?」
「走,跟大家说说去。」
两人笑盈盈地往外走。
看着她们兴奋的背影,手指头正在桂花丛间点点弄弄、点出一丛又一丛盛开桂花的白无常叹气,朝屋里瞄了两眼,低声嘟囔,「黑面仔把女儿给宠上天了,下辈子我要当他儿子。」
白无常翻翻白眼,懒了,手一挥,满院子的桂花盛开,接着纵身一跳,窜上屋顶,仰头对着月光躺下。
白无常抓抓脑袋,对黑面仔女儿这事,他有许多地方弄不懂,不懂上头为啥要特别交代,硬是把丫头出生的时日往前推十六年。照理说犯了事、孟婆汤喝过,直接入轮回得了,又不是重生,干麽启动时光轮?
他不信这是黑面仔运作的,那家伙还没这麽大的本事能与上头的人勾搭上,既然不是黑面仔,那又是哪位上司的主意?
他更不懂凤天磷怎麽会被关在「留室」中等待,是让凤天磷等待什麽呢?
唉……最近的天机是越来越难以参透了。
孟孟从屋外走进来,手里握着一把五彩缤纷的野花,一路走一路笑着,侧耳倾听小女孩的抱怨。
「我挺生气的,他们怎能这样对待我娘呢,我娘是个大好人。」
「我爹说了,这世间本来就不公平,好人不见得会被善待,坏人也不见得会有不好的下场。」孟孟口齿伶俐地说着。
柳叶村的人都说,孟孟是天上仙女来投胎,张大嫂还笃定地说:「她就是观音娘娘座下的玉女,不信?去京城的观音庙看看,那个眉眼鼻唇,简直一模一样。」
为了她这句话,还真的有人刻意跑一趟,特地进城瞧瞧。至於像不像,见仁见智,各有各的说法。
但有一件事是村人们公认的—— 孟孟是个惹人疼爱的小丫头。
她既体贴又温柔,说话软软甜甜的,最是会哄人。
孟孟性子淡淡的,不与人争执计较,好东西被抢走也只是乐呵呵地笑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傻,殊不知她心头清楚得很,小小年纪便懂得与人为善。
才五岁,这丫头就会说:「人生难得糊涂,处处斤斤计较,能计较出一世荣华吗?不如宽容豁达,图得一世安宁。」
瞧瞧,这是五岁丫头能说出来的话?
贺家夫妻把孟孟看得比眼珠子还重,实在是这些年,贺青桐待在外头的时间比在家长,两夫妻再没生下一儿半女,指望全落在她身上了。
当年孟孟出生後,贺青桐又跟着商队出去做买卖,原本三、四个月就可以返家,那次硬是拖过大半年,回来之後众人方知他那次多跑了两个点,还到东北山区走一趟。
贺青桐本来只想采买些药材返京贩售,没想到一群人兴起吆喝,跟着采药人往山里走,竟让他意外得到一株百年人蔘。
这趟出门,他足足挣回将近五千两。
贺家大发财,买田买地当起佃户,也盖起大宅子,几年下来累积了两、三万家产,变成柳叶村的富人。
村里有几个年轻人见这条出路不错,也跟着他进商队。
做生意讲究眼光,虽然村中的小夥子没办法像贺青桐那般赚得盆满钵满,但比起种田卖粮,更容易改善家中环境。
贺青桐的成功,村人看在眼底,虽羡慕却不嫉妒,他们相信那是孟孟的功劳,谁让人家生了个神仙女儿,贺家有老天爷眷顾着呢?
「难道我要眼睁睁看那些恶人欺负我娘?」小女孩不同意孟孟的话。
「不然你能做什麽?」孟孟反问。
倏地,小女孩垂下头,扁起嘴,不说话,过了半天才道:「孟孟,真的有神吗?」
「有没有神我不知道,但肯定有鬼。」她朝小女孩努努嘴。
小女孩失笑,对啊,她就是。「是不是只要努力修练,就会变成神?」
「你想变成神喔?」
「对啊,我要修理欺负我娘的坏人。」
孟孟摇头,认真回答,「那些个欺负人的,也许有他们的委屈,天底下的事难说得很,就算他们真是恶人,生命到尽头总会论功过,自己的罪孽只能自己承受,你何必插手。」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进家门。
孟孟说得认真,没发现自家爹娘在厅里,直接领着小女孩往屋里走去。
看着孟孟又在喃喃自语,还说得有声有色、表情丰富,彷佛身边真的有个人似的,姜羽姗心头沉重,转身对丈夫说:「孟孟又这样了,可怎麽办才好?」
孟孟状况不对劲,还是张大嫂先同她提起的,李嫂子让她带孟孟去庙里拜拜,就怕小孩子眼睛乾净,看到什麽不该看的东西。
她带孟孟去了,也点油灯、请大师护持,该做的事全做过,可情况一直不见好转,孟孟依旧经常自言自语。
贺青桐明白情况不对,但他不愿妻子担心,安慰道:「别想太多,孟孟只是太寂寞。」
「怎能不想?年纪越大,这种情况越严重。」女儿老是对着空气说话,看得人心慌。
「要不,咱们加把劲,给孟孟生个弟弟或妹妹,有人陪着,她自然不会老想着不存在的小玩伴。」他故作云淡风轻,实则已经心里有数。
前些天贺青桐发现女儿会读书写字,他以为是妻子教的,没想到妻子却对他说——
「你是不是该给孟孟启蒙了?虽说是女孩子,可能认点字,多少有些帮助。」
不是妻子,那会是谁?能看懂架子上的书,代表孟孟认得的字不会少。
想了想,他关起书房,把女儿抱在膝上问话。
孟孟泰然自若地回答,「是文举人教的。」
村子里哪来的文举人?
他又问女儿文举人住在哪里、是个怎样的人?
文举人,二十七岁,生於裕县,前年进京赴考,却因半路感染风寒,来不及参加会试便客死异乡,有好心人捐棺,草草将他安葬。家乡的妻子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已经死去,只道他发达了,不认旧人。
他努力教导孟孟读书识字,只想她早点学会写信,把他的消息捎回老家。
五岁的孩子怎麽诌得出这样的故事?怕是连会试是啥都不晓得,因此贺青桐信了女儿的话,当即写下书信一封,雇人前往文举人家乡,约莫再过几天会有消息传来,如果证实真有此人,那麽……
女儿这样的能力会不会成为旁人眼中的异类?会不会让旁人害怕,甚至排挤?不行,他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必须想想办法。
「生个弟弟、妹妹能改变吗?」姜羽姗问。
「当然,我小时候也经常这样,吓得我娘带我到处拜庙。」
贺青桐轻松的口吻让姜羽姗放心,嗔道:「原来女儿肖了你。」
「不肖我,要肖谁?」
「不公平,是我给她把屎把尿的,她却像了你。」姜羽姗觑丈夫一眼,娇嗔着。
「要不,这回生个儿子,性子像你,行不?」他挑眉。
「这种事还能先定呀?不过如果是儿子的话,我要他像你……」她笑望着丈夫,脸上带着羞涩。
贺青桐把妻子揽在怀中,能娶到她,是他的福气。
半个月後,一个自称惠致禅师的和尚进到柳叶村,一身仙风道骨,看起来就是个得道高人。
他念了几声佛号後说:「我发现村中有紫色祥气,特来一观。」
这一观就观到贺家,他身後跟着几十个看热闹的村人,大夥儿全想知道是哪儿来的祥瑞之气。
惠致禅师初次踏进贺家,竟就熟门熟路地往孟孟屋里走。
正在帮孟孟穿衣服的杨婶吓一大跳,但孟孟却不惊不惧,张开清澈大眼,甜甜地笑着。
惠致禅师走到床边,抱起孟孟,让她坐在自己膝间,摸摸她的头,问道:「小丫头,你是不是经常看见死去的人?」
此话一出,村里的人都被吓着了,想着原来孟孟是真的看得见,而不是被冲撞。
孟孟没注意到村人表情,只是点点头,直盯着惠致禅师,对他的长胡子感兴趣极了。
「丫头,这是观音娘娘与你的本事,你得善加利用,好好渡化那些鬼魂,替自己造善业,为村人添福分,懂吗?」
孟孟乖巧地点头。
「好孩子。」惠致禅师拍拍她的背,从怀里掏出一枚刻着观音像的白玉坠子,挂在她胸前,嘱咐道:「这是你师父,好好戴着,不可轻易离身,遇到困难时,观音菩萨能为你解厄。」
他谆谆教诲了好一番才起身离去。
惠致禅师来得莫名,去得奇妙,没有人弄清楚他是从哪儿来的,但却从此更加认定孟孟是观音座下的玉女。
孟孟看着手中的荷包,不太行呢,难怪娘老是叨念。
不过这会儿娘没心思管她,娘的肚子大了,村里的婶婶、奶奶都说,娘的肚子圆圆的,里头装的是个妹妹。
但……才不是呢,于叔说了,是个男胎。
于叔是她在几个月前认识的,爹给文举人家里捎了信,家人把他的屍骨带回家乡那天,他来向她告别时,领着于叔来了。
于文彬,十八岁,是个大夫,家学渊源,从小便展露出对医术的天分,还得高人指点,习得金针之术,家里经营着京城里最大的医馆—— 济善堂。
于文彬本是自家祖父指定的接班人,但几房叔叔伯伯、堂哥堂弟明里暗里地相争,他尚未接班先死於非命。
于家对子孙要求,凡习医者,每年须得在外游历半年,到处行医治病,返京後再将所学所得授予族中子弟。
那回于文彬与堂弟于文和结伴游历,半途却被堂弟所害,心知堂弟觊觎他的金针之术,他硬是在後一刻将秘笈销毁。
他有余愿未了,迟迟不愿投胎,最後在文举人的「介绍」下找到孟孟,留下来耐心教导她医术,想要把自己的一身医术悉数传给她。
「花时间绣这劳什子,不如把医书好好背一背。」于文彬瞪她一眼。
他性子有些古怪,许是早慧天才都有这点毛病。
孟孟笑说:「知道,但娘那里总得交代一下。」她把荷包往于文彬跟前晃两下,问道:「于叔,怎麽办,我的手这样钝。」
于文彬向来是他可以嫌弃孟孟,却不允许旁人嫌弃,就是她自己也不成。
他忙辩驳,「谁说的?等你大些,我还要教你针灸呢,到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的手多巧。」
「谢谢于叔,您真好。」
她甜甜软软的声音,能把人心都给化了,于文彬有再大的脾气也发作不出。
「快去,交了差後快点回房,我教你认认药材。」说着,他在心底盘算,後山有许多药材,得让孟孟挖回来养,行医者必须对药材有足够的认识。
「好,于叔等等,我马上回来。」孟孟拿起荷包飞快往厅里跑去,比起女红,她更喜欢医道。
贺家不大,只有两个院落,贺青桐夫妻和孟孟各占一个院子,前面有个大厅用来专门接待客人,後面有厨房和下人房。
几年前,贺青桐买回一家人—— 杨叔、杨婶及他们的儿子、女儿。杨叔负责对外,杨大哥跟着贺青桐,杨婶专管厨房,两个女儿瑷瑷、妞妞则分别伺候姜羽姗和孟孟。
贺青桐他们对生活的要求不多,五个下人就足以把家里照顾得很妥当。
这会儿姜羽姗肯定在大厅里看帐,现在正是秋收时节,今年庄子上的出产颇丰,贺家又将添一笔进帐,她是个稳妥人,绝对又会拿去买田。
孟孟加快脚步往大厅跑,脚才刚踏进门槛里,就看见自家爹爹的背影。
她兴奋地冲上前,扬声大喊,「爹,您回来了?快,瞧瞧我给您绣的荷包!」
孟孟一心想炫耀,赶忙把荷包递到父亲跟前,可是下一刻,她的笑容凝在嘴角,喜悦被哀愁取代。
她张大眼睛,定定地看着贺青桐,一瞬不瞬,慢慢地,泪水在眼底凝结,豆大的泪水随着她轻轻摇头的动作下坠。
贺青桐笑道:「我们家孟孟,真的看得见呢。」他的笑容里带着浓浓的哀愁、心疼与不舍。
他想把女儿抱起来,举得高高的,像过去每次回家时那样,可是现在……他不能。
「爹,为什麽?」孟孟的泪珠子一串串落下。
前一封信里不是才说中秋过後一定可以回来吗?为什麽会这样?她舍不得吃月饼,存着、积着,想把爹爹最喜欢的豆沙月饼留给他,但他再也吃不到了吗?
女儿是个淡定性子,她少喜少忧,不像孩子似的喜欢大哭大笑,没想到……他会让女儿哭成这样……
贺青桐哀伤地望着女儿,心揪成团,只能强压下心中的痛苦,哄道:「孟孟别哭,我的小孟孟笑起来最漂亮了。」
「爹,你是怎麽了?」
他缓缓叹气,「爹遇上瘟疫肆虐,一个商队死去十几个人。对不起,爹错了,应该听你的话,留下来陪你娘生妹妹的。」
孟孟擦了擦眼泪,摇摇头,「是弟弟,不是妹妹。」
「那个……是于大夫告诉你的?」
「对,于叔说娘的身子很好,弟弟很健康。」
贺青桐出门那天,孟孟像是有预感似的,紧紧拉住他的手,要求他留下来陪伴娘亲。
货物已经置办好,商队也在路上等着,一向乖巧的女儿突然固执起来,让两夫妻很为难,最後是于大夫说娘身子好、胎儿也健康,她才不再坚持,没想到……她的预感从没出过差错。
「这样的话,爹就能够放心了。」
「可是……没有爹爹,家哪还像家?」爹活着,就算不在家,至少还能盼着、想着;爹不在了,她和娘要盼什麽?
「所以往後孟孟要更勇敢坚强,当娘的支柱。」
孟孟摇头又点头,她见过很多失去亲人的鬼魂,却不知道亲人在失去他们时有多痛,现在她明白了,那种痛像是有人拿把锥子拚命往胸口戳,疼痛一阵强过一阵,彷佛要把人的心给捶烂似的。
「娘给爹做了很多面。」她哽咽道。
「是吗?一定很好吃。」
「娘说要等爹回来,给弟弟取名字。」她一句句说个不停,生怕不说,往後就没有机会同爹爹说话了。
「爹不取,留给孟孟取好吗?」
她用力摇头,啜泣着喘不过气,用力吸了吸鼻子才道:「娘说,等这趟爹回来,咱们拉一车子礼物回外祖家,让外祖父、外祖母晓得他们的女儿没有受苦,爹爹是个再好不过的女婿。」
贺青桐无声叹息,娘家是妻子的遗憾,她好面子,总想着要荣归故里,却没想到……他後悔了,应该早点为妻子做这件事的。
「乖孟孟,别哭,先听爹说话,好吗?」
她用力点头,可是怎麽办得到啊?心那麽痛、头那麽痛,像是有什麽东西要把她的灵魂和身体剥离。
孟孟泪水掉得更凶,无止境的哀恸让她认识什麽是痛不欲生。
「明天你杨大哥就要到家了,他会带回爹挣的七千六百两银子和爹的骨灰,你告诉你娘,就在柳叶村寻一块地把爹给埋下吧,那块地要够大,往後……等时间到,我想跟你娘一起长眠地下,懂吗?」
除了哭泣外,孟孟再也发不出其他声音,她一面哭,一面点头,斑斑泪珠在脸上划出一道道伤心的痕迹。
「你娘心疼爹爹,爹不在,她肯定会生病,孟孟要多陪娘,帮爹照顾弟弟,好不好?等我们家孟孟长大,要寻一门好亲事,挑夫婿不必挑高官厚禄,但要一心一意待我们家孟孟,不可三妻四妾,非要寻到这样的男子才能嫁,明白吗?」
听到贺青桐的每个问句,她都不断点头,心中扭绞着,痛苦不堪。
她泣不成声,「爹,孟孟、孟孟害怕。」
可不是吗,才五岁的孩子,怎麽教她面对生离死别?是他太残忍。
他只能安抚道:「别怕,无论爹在哪儿,都会看顾你们,知道吗?」
她猛摇头,哭得喘不过气,「我不想爹死,不想看不见爹,爹……你不要死,好不好?」
贺青桐也哭了,与女儿泪眼相对。
可他能怎麽办?稚嫩的孩子、柔弱的妻子,倘若有一点点的可能,他都不可能舍得抛下她们。
「孟孟要记得喔,冬天别老是玩雪,你不爱喝黑糊糊的汤药,对不对?今年过年,爹不能写春联了,孟孟来写好不好?爹晓得孟孟的字好得很……」
他说个不停,孟孟则哭个不停。
门口来收魂的黑无常心疼地看着孟孟,这是她这辈子无法改变的命运。
是他给了她能力,这样的能力可以让她活得风生水起,却也势必让她无怙失恃,所以他为她挑选这样一对父母。
黑无常看了一眼倚在门後,听到女儿的话,早已滑跪在地的姜羽姗。
他轻轻叹息,尽管姜羽姗听不到,还是低声在她耳畔道:「老天是公平的,虽然你们夫妻寿命不长,却会给你们一双尊贵的子女光耀门楣。」
老天爷总是在这样一边亏待你,却在另一头予以补偿,也许老天的公道,无知的人们看不清楚,但公道确实存在。
孟孟牵着弟弟跪地磕头,两座修整完善的坟头上,写着贺青桐和姜羽姗的名字。
五年了,孟孟还记得,爹回来那天,娘听到她对爹说的话之後就崩溃了。
恶耗像大石般狠狠地砸上姜羽姗,当晚她生下早产的儿子,差点救不回来,是于文彬在旁手把手教导孟孟把针刺入她穴道,方将她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从那之後,姜羽姗的身子一直不好,这个家便由稚龄的孟孟承担起来。
幸好有于文彬在,也幸好有後来陆续加入、又陆续离开的赵姨、陈婶、陆爷爷……是他们一路扶持孟孟,把这个家给撑下来。
赵姨教会她女红,陈婶教会她管家,陆爷爷教她人情冷暖、世事无常……
他们不知道孟孟为什麽能看见自己,却道:「唯有心思最纯净的人,才能得阴阳眼,因此稚龄孩子易受鬼魂惊吓。」
孟孟不知道自己什麽时候会失去纯净心思,不晓得何时将失去这个能力,因此对於他们,她分外珍惜。
这次姜羽姗离世,孟孟没有放声大哭,反而在她病入膏肓时,坐在床前告诉她,爹爹来接她了。
她看到自家爹爹对娘说——
「我们都是乐善好施之人,下辈子将有大福分。」
「我们抽到的号码牌是紫色的,来世会荣禄加身,不再辛苦。」
「我们的号码都是二○七三,我们之间仍然有很深的缘分。」
贺青桐说很多话,孟孟一句句传给姜羽姗,然後姜羽姗释怀了、不害怕了,她知道自己最依赖的男子在等待着她。
最後一天,她把时间用来交代後事,她让忆忆好好听姊姊的话。
在深夜,她握住两姊弟的手,与世永隔。
于文彬站在两姊弟身後,低声对着坟头说:「贺兄,允你之事,于某必倾力做到。」
孟孟搂着忆忆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小的身子。
他仰头问:「姊姊,是不是忆忆不乖,娘不要我?」
「不是,娘担心爹太寂寞,这才过去陪爹爹。」
「爹爹那里好玩吗?忆忆也可以去吗?」
「那个地方很不错,总有一天姊姊要去,忆忆也会去,只不过我们还有很多事,得一件件做齐全,才能过去。」
「什麽事?读书吗?考进士吗?」
「是啊,娘告诉过忆忆,你要光耀贺家门楣,让贺家的祖宗长脸,以後姊姊教你读书,你要更努力,好吗?」
「好。」忆忆用力点头,五岁娃儿稚气的脸庞写满认真。
他会的,会好好读书,会让爹娘、祖宗以他为荣!
第二章 了却于叔的心愿
岁月匆匆,眨眼之间,孟孟已经是十五岁的大姑娘。
她长得亭亭玉立,腰肢纤细,一张素雅的瓜子脸带着几分清纯稚嫩,乌黑柔丽的秀发衬得她肤白如雪。
这年纪的女孩子该议亲出嫁了,但孟孟无法考虑这种事,因为弟弟还小,尚且需要扶持。
这些年,孟孟靠着自家爹娘留下来的田产银钱过日子,生活虽不光鲜,却也不虞匮乏。
她得于文彬教导,学尽他一身本事。而忆忆则在五岁时进学堂,十岁下场,以极佳的天资考上秀才。
这在柳叶村是件大事,榜上题名之日,村长在村口放了一大串鞭炮,劈里啪啦的鞭炮声震天价响,村里村外一片喜气洋洋。
考上秀才後,忆忆得进城念书,孟孟几经探听,最後择定桐文苑。
这天一早,孟孟让杨叔套车,送他们进京。
此番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到京城,上一次进京,是姜羽姗担心自己的身子,领姊弟俩返回娘家祈求照应,本指望娘家能帮着自己扶持稚子弱女,没想到她父亲和哥哥调了官,早已举家搬迁。
孟孟印象深刻,娘站在那扇朱红色大门前,沉默许久。
她无法消除娘的哀伤,只能搂起弟弟肩膀,对弟弟说:「忆忆要认真念书,像外祖父和舅舅一样当大官,给娘挣足面子。」
忆忆拉起姜羽姗的手,笑得灿烂,抬头挺胸地扬声说:「娘,我会的!」
他十分认真地对待自己的承诺,在姜羽姗死後,他突然长大似的,比任何人都上进,小小的肩膀承担起大大的责任,半点不喊累。
现在,站在桐文苑前,他又挺直背脊、抬头挺胸了。
他的性子和姜羽姗很像,好面子、不服输,每次遇到困难,老把腰背挺得笔直。
孟孟摸摸他的头说:「进去之後要好好与人相处,不要意气争闹,懂吗?」
「懂,我是来做学问的,旁的事与我不相干。」
孟孟点头又摇头,「这话说得虽对却也不对。」
「姊……」
「科考只是一层层关卡,最後真正能让人历练的是为官之道,有的人书念得普通,却做官做得风生水起、处处得意;有的人虽满腹才华,却终生抑郁不得志,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
「是性格、是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同导致的。有的人恃才傲物、不可一世,这种人把自己摆得高高的,只觉得世间无人比得过自己。然而看不到别人的好处,又要如何从别人身上模仿、学习,改变自己的短处?这里虽是书院,却也是进入官场的第一步,假使你连和同学相处都有困难,日後到朝堂上、到地方任官,要如何与其他人相处?姊姊花这麽多钱送你来这里,不光是要你学得书上的知识,更要你学会与人之间的交往,明白吗?」
忆忆崇拜地看向孟孟,姊姊从没上过学堂,可她懂得的道理比私塾的秀才更多。
他反手握住孟孟的手,认真地说道:「我明白了,我会好好念书,也会好好学习做人做事的道理。」
孟孟拍拍忆忆的肩头,只觉得他懂事得让人心疼。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里独立生活,却不慌不惧,还反过来安慰她。她敢确定,她的弟弟将来定会卓尔不凡,成为人杰。
「一个月後,我亲自来接你。」
「嗯,姊姊要好好吃饭,别想我想得吃不下。」他调皮地道。
轻轻搂了搂忆忆,目送他走进书院大门,孟孟停了半晌才转身上马车,看着坐在对面若有所思的于文彬。
她问:「于叔准备好了吗?」
于文彬回望孟孟,十年,来到孟孟身边十年整,他等的就是这一天,只是事到临头,心中有些胆怯。
片刻,他回道:「准备好了,走吧!」
孟孟点点头,对着外头扬声喊,「杨叔,我们去济善堂。」
「好咧!」杨叔扯动缰绳,马车缓缓行驶。
济善堂的于老夫人病了,虽然家里名医一堆,却医不好她的病。
眼看她一日日消瘦,就要不行了,于老太爷不再顾忌济善堂的名声,非要广徵天下名医为妻子治病。
这件事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看好戏似的,等着「名医」上济善堂踢馆。
有人暗讽,就算真有名医能治好于老夫人的病,那些子孙真的能让他们给于老夫人医治?万一真的治好了,济善堂的颜面往哪里摆?再说了,要是人家打着这个招牌在对街开起医馆,同济善堂打擂台,这百年的老招牌不晓得撑不撑得住?
也是,都说传承百年,天凤王朝最好的大夫全在济善堂,太医治不好的病还得请济善堂的大夫进宫去诊治呢,更甭说太医院里还有好几个于家子弟呢,这会儿自家人生病,竟要往外徵求名医,未免太没面子。
「祖父、祖母恩爱情深,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交情。我记得小时候,祖母曾抱怨祖父,『你除了看病外,啥事都不会,日後你得死在我前面,否则我怎放得下心留你一人?』祖父回答,『行,但你别让我等太久,要是我在阎王殿里瞧上新人,你才真要担心。』生离死别的事,在他们嘴里成了一段缱绻情深的话语,那时我曾想,将来我也要娶这样一个能够和我携手一世、齐心同力的女子。」于文彬轻叹。
「他们疼于叔吗?」
「自然是疼的,我是二房子弟,爹娘死得早,我和弟弟在祖父母膝下养大,弟弟小我六岁,如今也二十二了。听说他放弃济善堂的产业,自己去考太医院,现在已是五品太医。」
「年纪这麽轻,不容易了。」
「不少人说文谦是因着叔伯的关系才能在太医院混得开,错!济善堂开得越大,产业越多,几房叔伯兄弟之间的争斗就越大,人人都想分得那块大饼,怕自己少咬一口,一代、两代还好,现在已经传过五代,枝多叶繁,每个人各有心思。嘴上说着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可谁不晓得暗地里彼此打压得很凶。」
可不是吗?凡搭上利益两个字,人类狰狞的本性就会显露出来。
「记住,进济善堂後得挺直背脊,自信点、骄傲些。人善被人欺,那里头的伙计惯会看人下菜碟。」于文彬叮嘱。
「像忆忆那样吗?我知道了。」孟孟微微一笑。
「你啊,要是有忆忆那股意气就好,明明医术不差,偏偏是个没野心的,否则到外头混个几年,定能混出一个神医名声。」对自己的徒弟,于文彬信心满满。
孟孟望着于文彬,心中很不舍。
于叔照顾自己的时间比父亲还久,十年下来,亦师亦父,是他陪着她走过所有难关,是他在她最软弱的时候鼓励她勇敢站起来,现在……
了结心愿,他就该离开了,该前往下一段旅程。
这是对的,但想到再也见不到……孟孟心情低落。
多年来,身边的鬼魂来来去去,能劝的她劝,能帮的她帮,目的都只有一个—— 她希望他们朝着目标继续前行,别停滞在人间,徘徊不去。
只是这次要离开自己的是……
孟孟看一眼于叔,鼻子微涩。
于文彬何尝不知她的心思?
女娃儿长成大姑娘了,十年并不是短短的时间,她将他当成父亲,他何尝不是将她看成女儿?
「傻孩子,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能与你结下这段善缘,我心怀感激,再不敢要求更多。」
「于叔在世的时候救活那麽多人,这些年又透过我的手医治不少疾病,这份功劳,老天爷定有记录。」
「没错,我已经功德圆满,接下来要看孟孟的。你既袭我衣钵,就要济世助人,不忘医道。」
「是,于叔。」
两人说话间,马车已经行至济善堂门前。
于文彬眼里带着凝重,沉声道:「孟孟,接下来看你的了。」
「于叔别担心。」说完,孟孟下了马车,仰头看着那块传承百年的匾额。
这世间没有不变的事,再好的手足亲缘,终会因为心中的利慾而分崩离析,树大终是要分枝。
济善堂里有一整排用布帘隔起来的诊间,每个诊间里头都有大夫坐诊。
病患一个接一个排成一条长长的人龙,柜台里面有近二十人在抓药,不愧是百年医馆,规模大得令人啧啧赞叹。
孟孟刚进门,立刻有伙计上前招呼,「姑娘,您是看诊还是抓药?」
「我看见外头贴着徵名医的红单。」
是来揭榜的?伙计上下打量孟孟,这麽年轻的姑娘能有什麽本事?肯定又是个不怕死的。
他点点头道:「姑娘稍等,我去请掌柜出来。」
孟孟瞄了站在旁边的于文彬一眼。
「他确实看不起你的医术,这样才好,否则你根本没办法见到祖父母。」
于文彬的话让她心里一阵发凉,所以外头传的话是真的,济善堂的名声比起亲人的性命更重要?
不久,一名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走出来,用精明的目光审视她。
于文彬在孟孟耳边说:「他是大房的次子于文福,从小对医术不感兴趣,却善於经商,他认为济善堂能有今日的规模,自己厥功甚伟,但其他堂哥、堂弟却不这样认为。十年……他老很多。」
孟孟淡然笑了笑,光阴不会在灵魂上留下印记,于叔仍是十年前的模样,这算不算是上苍予以亡魂的礼物?
「姑娘贵姓?」于文福问。
「敝姓贺。」
「姑娘的医术……」
「我有位叔叔曾经当过大夫,本事是叔叔手把手教的,医术如何我不敢夸口,但叔叔传了几个偏方,许是可以一用。」
光几个偏方也敢到济善堂门前张扬?甚好,外头的人把话传得难听,说他们不会让名医上门,深怕毁了自家名声,既是如此……
于文福挑眉,刻意放大嗓门扬声道:「多谢姑娘肯为家祖母治病,快随我回府,若能将病治好,济善堂必赠万两百银。倘若姑娘愿意,还可到济善堂看诊,绝不食言。」
到济善堂看诊?这对许多大夫而言是天大的诱惑,多少太医都是从这里培养出来的,虽然太医院里尚无女太医,却有不少医女,若是做得好,也有人升到六品呢。
于文福这一嗓子喊叫,引来不少人的目光。
她是大夫?怎麽可能。可是见她一身气度又不像招摇撞骗的,何况这里是什麽地方?一堆名医呢,能由得她胡扯?
这会儿不只就诊病人,连诊间的大夫都拉开帘子,想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来踢馆。
孟孟的表情依旧淡淡的,淡得像风、像水,没有存在感似的。
她的容貌清妍秀丽,虽教人觉得可亲,却不是美艳到令人目不转睛那种。但是奇怪地,不知为何,当目光落在她身上时,竟再难转移。
不只病患如此,大夫、掌柜伙计如此,连坐在横梁上那个男子也一样,他看着她,一瞬不瞬。
说是「男子」并不恰当,他不过是一缕魂魄,一缕样貌相当好的魂魄。
他年约二十出头,身形挺拔,丰神俊朗,朱面丹唇,浑身透着一股尊贵的气质,剑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最教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魅惑人心的丹凤眼。
不明白为什麽,从孟孟进来的第一眼他就瞧上她,看着她说话、看着她像湖水似的清澈目光、看着她恬淡的笑意,明明就不是多漂亮的女人,却偏偏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更重要的是……她能与身旁的「鬼魂」交流?这、这……太难得了!
见她走出济善堂,他身形一飘,决定尾随。
望闻问切,孟孟为于老夫人把脉时,屋子里站了一堆人,当中看笑话的人占足九成九。
孟孟不介意,不疾不徐地问着于老夫人的病情。
她浅浅笑着,温柔的笑靥让于老太爷和于老夫人感觉很舒服。
见她放下于老夫人的手,于老太爷忙道:「姑娘,你怎麽看?」
于老太爷也是有一身医术的人,可这态度与口气没有高高在上的质疑,只有病人家属的焦虑。
孟孟道:「您这是月事不调,好好调养调养就会好。」
此话一出,满屋子人全笑出声,连于老夫人也忍不住呵呵笑开。
她都是几岁的人了,怎会月事不调?
「跳梁小丑!」站在孟孟身後的年轻男子轻嗤道。
孟孟假装没听到,气定神闲地说道:「老夫人这病是郁则气结,若能心情愉快、笑口常开,气则疏结通达,很快就会痊癒。」
「这还用你说,满屋子人谁不晓得?」
这症状也叫无病呻吟,原本无病,喊久了就真的生出病症。此病无药可医,顶多开些疏肝理气的药物,是于老太爷非要折腾,把两分病徵看成八分症状,再加上于老夫人年事已高,当然会搞得一屋子鸡犬不宁。
轻鄙的应答让于老太爷十分气愤,怒目望向孟孟身後的年轻男子。
于文彬苦笑摇头,若于家年轻一代都是这副模样,他真怀疑济善堂这块招牌还能撑多久?
孟孟问于老夫人,「这病应该有十年之久了吧。」
此话一出,于老太爷眼底透出希冀,忙问:「是,姑娘打算如何开药?」
「此病乃是因情志不舒、气积郁滞,逐渐引起肺腑不合,导致五脏气乱、功能失和。郁症有虚实之分,实症为肝气郁结、气郁化火、痰气郁结,虚症则分久郁伤神与阴虚火旺两类。我想以丹槴逍遥散合左金丸、柴胡疏肝汤合半夏及厚朴、甘麦大枣汤合孔圣枕中丹、滋水清肝饮治之,以宁神、疏气通畅为主,并辅以金针入穴,增强效果。」
药方出炉,有本事的人眼底多出两分服气,而「金针入穴」四字落入众人耳里,这会儿有人无法淡定了。
于府上下只有一人会金针入穴之术,可那人已经在十年前死亡,他能得此绝技,来自一番奇遇,如今这位姑娘也懂……莫非他们师出同脉?
于老太爷震惊得说不出话。
当年他说服于文彬将此技传给家中兄弟,他同意了,开始着手写下书册,没想到孙子死後其他人遍寻不着这本书,此事让于家上下扼腕不已,多年过去,他们都以为金针之术已经失传,没想到……
「姑娘可要现在为祖母施针?」于文和第一个站出来问。
于文彬告知孟孟,此人便是当年害死他之人。
她轻哼一声,眼中透出微微的鄙夷,连话都懒得对于文和说。
转身,她告诉于老太爷,「此技乃师父不传密技。」这意思够明白了。她又说:「老太爷是要我现在施针,还是……」
于老太爷接下话,「我们通通出去,外面留两个丫头守着。」
大夥儿心痒难耐,却不敢不从。
没想到孟孟却说:「还请老太爷留下,安抚老夫人的心情。」
闻言,众人心中一喜,若老太爷能学会独门密技,还怕他不教给下一代?
这会儿他们没了看笑话的心思,全希望孟孟能多来几次,好好替老夫人「诊治」。
孟孟将所有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垂下眉眼,心中叹道:于叔说的没错,这个济善堂兴盛不了多久了。
待屋里人全走光後,孟孟从怀里拿出金针。
孟孟看了于文彬一眼,见于文彬朝她点点头,才取金针,准确朝穴位刺入。
看着她熟练的手法,半点不输自家孙儿,老人家眼眶微红。
孟孟专注而认真,于文彬坐在床边,心疼地看着两位长辈。
爹娘相继过世,二房没落,他和文谦在家中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幸得祖母垂怜,将他和文谦带在身边,若是没有祖母,他们岂能顺利长大?
幸好文谦比自己聪明,愿意放弃济世堂产业,在外头闯荡,这个决定让他平安活到今天,否则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孟孟终於拔下金针。
于老夫人神态安详地望着她,嘴角微微勾起,「小姑娘,你让我想起我孙儿彬儿,以前他帮我扎针的表情和你一模一样。」
怎能不一样?那是她的于叔、她的父亲、她的师父。
她握住于老夫人的手,认真地说:「已经过了十年,您该放下了,否则您的牵绊会让于叔无法离开。」
于老夫人心头一惊,皱眉问:「你在说什麽?」
孟孟低声道:「我同两位老人家说个故事好吗?」
「你说。」于老太爷是个心思敏锐之人,孟孟一句话,让他垂下的眼皮陡然撑起。
「打出生起,我就看得见已逝的鬼魂,三岁以前,我一直以为他们是人。」她顿了顿,开始详细讲述,「其实鬼魂没有我们想像中那样可怕,他们徘徊在人世间,只因为心中有无法释怀的遗憾……于叔于文彬在我五岁的时候来到我身边,那时的他刚离开人世没多久。我的父亲很早就过世,是他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也是他手把手教会我医术……」
孟孟缓慢地说着旁人无法理解的故事,倘若心存偏见,定会将她当成神棍,但于老太爷不会、于老夫人更不会,因为这十年来,他们经常觉得心爱的孙儿仍然在自己身边流连。
「老夫人,于叔过得很好,他在世时做过很多善事,累积无数福报,下辈子定会出生在福泽之家。您得放下,否则他心系於您,怎样都无法迈开脚步,他辛苦,您更辛苦……」孟孟不停地说着,诉说这些年来于文彬回于府时,看见两老生活的点点滴滴,是多麽的心疼与不舍。
这些生活片断让两位老人家彻底相信孟孟的话,相信于文彬就在他们身边。
孟孟说于叔深感欣慰,见弟弟懂得舍弃,进而换得一片蓝天,赞美弟弟比自己更聪明。
最後她细细观察两老的表情之後,与于文彬对望一眼。
见他缓缓点头,孟孟深吸气,说起当年他死亡的真相。
「你是说……」于老太爷不敢置信地望着孟孟。
「对,于叔只是偶染风寒,自己是当大夫的,怎会治不了这样的小病?可他没想到自己一路照料看顾的五房堂弟于文和会心起贪念,想独占这门金针之术,准备了有问题的汤药。
「闻到气味,于叔便晓得那碗药不对,他不愿意吞,于文和却硬灌着他喝下。事成,于文和为了撇清关系,立即带小厮出门,还叮嘱于叔的小厮远志好生照料。于叔思前想後,明白自己是怀璧其罪。
「那些年,于叔的医术贵府上下无人可及,大家都道您偏心,殊不知他是倾尽全力想替二房挣个立足之地,没想到会成为亲人的眼中钉。于叔後悔了,可惜命已不长。当时于叔把写有金针之术的册子带在身边,原本打算等修撰得更缜密後,回府便传给府中亲人,但于文和的举止让于叔痛心,他一怒之下将册子烧个精光。」
这就是他们掘地三尺也找不到那本册子的原因?于老太爷了然。
看见孟孟往床边看了一眼,两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中揣测着,彬儿在那里吗?
孟孟说:「于叔让我转告两位,人都有私心,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牵扯到利益就会流於表面形式。当有慾望却无法满足、当竞争嫉妒取代亲情,家族就算勉力维持,也无法杜绝底下的阴私,他的遭遇便是一例。
「于叔说,他把于文和之事说出来,并非想要老太爷将他逐出家门,毕竟当年的事已相隔遥远,加上没有证据,就是官府也拿于文和莫可奈何。不过老天爷都看着呢,否则为什麽这些年,于文和想尽办法要让自己的医术及名声更上一层楼,却始终铩羽而归?实是因为他的恶劣行径早已断了自己的福分,至於更大的惩罚,还在後头等着。
「于叔提及此事是要老太爷想清楚,于家是不是该分家了?让每家各自努力,对外争取自己想要的名利,而非往里掏空于家的所有,这样的竞争才有意义,否则人人躲在济善堂这块金字招牌後头,三成本事被渲然成七分,一代代下来,于府早晚会人才凋零。」
她的话令于老太爷陷入深思。
孟孟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望着于老夫人,清浅地对她笑着。
她的笑容有种安定人心的功效,让原本知道真相、心情激昂的于老夫人,好像真的放下了什麽。
于老夫人问:「小姑娘,是不是将来我走了,就能再见到彬儿?」
「您和于叔在这一世结下如此善缘,下辈子定会再聚首,也许再成祖孙,也许成为母子、亲人或者朋友,你们之间的缘分不会随着死亡而消逝。」
于老夫人对着床头笑说:「彬儿,祖母懂了,祖母会好好调养身子,开开心心地过完这辈子,等下辈子我们再结一回善缘。」
孟孟柔声说:「于叔抱着您呢,他在哭,但他说:『约定约定,千年不变。』」
此话一出,于老夫人坠了泪水,但是嘴角始终上扬。
这是她和于文彬之间常说的话,每回他允了她、或她允他什麽,祖孙俩便抱在一起,说上这样一句—— 约定约定,千年不变。
孟孟和于老夫人叨叨絮絮说着,于老太爷却在此刻开口了。
「你告诉彬儿,我会主持分家的。」他做出重大决定。
「不需要我转告,于叔就在您身边,他都听见了,他说他相信这个决定会让于家越来越好。」
「谢谢你,小姑娘。」
她摇摇头,「于叔教导我十年,我无法报恩,只能求老太爷、老夫人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够孝顺您们。」
「好好好,往後你就是我们的小孙女。」
她喊于叔为叔叔呢,变成小孙女岂非乱了辈分?不过……有什麽关系,老人家开心最重要。
她又道:「老太爷、老夫人,我还有一件事情得做。」
「什麽事?」
「我必须把这手金针之术传给于叔的亲弟弟,让于家医术发扬光大。」
于老太爷怎麽样都没想到孟孟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惊喜与感激。
这小姑娘是于家的大恩人呐!
搁在心头十年的事情终於办妥,孟孟与于文彬站在于府大门,看着那块乌金色的牌匾。
未来的于府真会因为于老太爷的这个决定而变得更好吗?孟孟不敢笃定,因为当中牵扯到人心,人心是最大的变数。
「谢谢你,孟孟。」于文彬说。
孟孟摇头,她在笑,眼泪却默默地往下掉。
十年……她孤苦无依时,始终撑着自己的是于叔。他即将走入轮回,这是值得庆祝的好事,可……她无法为这样的好事感到开心。
不舍是真的、心疼也是真的,但她知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知道有始便有终,谁也无法跳脱分离。
「孟孟,好好过日子,不要亏待自己。」
「嗯。」
「忆忆是贺家的荣耀,你也是。」
「好。」
「你说过的,结下善缘,下辈子必定会再相见,于叔在下辈子等你。」
她用力点头,点出一串晶莹。
白光出现,于文彬的身影倏地消失,他重入轮回了。
鬼魂想强留在人世间,阴间判官不会硬把人带走,却会在生死簿上注明,一旦鬼魂回心转意,不必谁带领,自会有一道白光接引他离去。
不过孟孟知道,于文彬永远不会真正离开自己,因为十年的时间,足够让她把他狠狠地留在心底。
第三章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马车微颠,孟孟不是千金小姐,该吃的苦头都吃过,这点小辛苦为难不了她。
但是今天她很不舒服,因为早上才送走弟弟,下午又送走于叔,从现在起,她只剩一个人,只有自己了。
她怀里有张万两银票,是于家给她的诊金,但她拒绝了到济善堂坐诊的邀请。
孟孟告诉于文福,不需要将她治癒于老夫人这件事传扬出去,她不在乎这个名声。
这件事让他十分惊喜,掏银子掏得十分乐意,毕竟万两银子虽多,但比起济善堂的招牌,算得了什麽?
「宠辱不惊,口齿伶俐,年纪小小却不简单。」
孟孟猛地抬头,发现对面不知道什麽时候坐了一只鬼。
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是因为他身上没有鬼魂特有的阴寒气息,否则她根本不必用眼睛看,光凭感觉就晓得有什麽接近自己。
孟孟看着对方,痴了。
这……是鬼还是妖?怎能长得如此妖娆?这样的长相生在女子脸上,只怕是倾城倾国,可是他……
像是被磁石给吸住似的,她的视线胶着,心脏狂跳,她不知道为什麽自己会突然激动起来。
因为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男子?因为他那双丹凤眼会勾人魂魄?因为他不是鬼,其实他真正的身分是狐狸精?
孟孟不晓得,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脑袋有些昏沉,心……有点痛。
没道理的,她见鬼的历史比喝奶的时间长,见鬼的频率比吃饭的次数多,鬼魂早已是她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她没道理会被鬼吓到。
不是被吓到,那麽她的心是怎麽一回事?
「怎麽,傻了?刚才明明很会说的,怎麽现在……」他轻笑出声,下一瞬,脸贴上她的脸。
倏地,孟孟停下呼吸,瞠大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男人,见他不动,她更加不敢动,因为眼前的状况非常非常的不合理。
「再不吸口气,你就要变得跟我一样了。」他笑着退後一步,不晓得为什麽,知道自己可以影响到她,他居然高兴得想唱小曲儿。
经他的提醒,她深吸口气,努力恢复正常,问道:「你是谁?」
这句话像是冒犯到他似的,突地,他怒目相向,一声不吭。
孟孟皱眉,这话问错了吗?他为什麽生气?
生气的话……她很没出息地换句话问:「你为什麽上我的车。」
「因为你看得到我。」他闷声说。
他已经纳闷很多天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在济善堂,更令人讨厌的是,不管对谁咆哮,都没人有反应,这让他憋闷极了。
这两天他也遇过几只鬼,让他更闷的是,他们都晓得自己叫什麽、几岁、要往哪里去……所有鬼都晓得的事,居然只有他不晓得,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自尊受损,骄傲被人踩在地上,那种感觉很差劲,差到他快发狂。
就在他快受不了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个女人身後跟着一只鬼,而且能够与她视线相对。
一个能看见鬼的女人,天啊!这瞬间解决他连日来的烦闷。
於是他跟在她身後,看着她处理于家的事,见她对一只鬼依依不舍,这让他更加觉得难能可贵。
犹豫片刻後,孟孟问:「你需要我帮忙吗?」
他摇头。
「你要我做什麽事吗?」
这两句话有什麽不同?他大翻白眼,而後眉一横,斜眼看她。
明明没有多大的动作,孟孟却觉得自己被威胁。
好奇怪,她从来不怕鬼的,但是她……害怕他?真真是莫名其妙。
不过事实证明,这个鬼很难聊,她不晓得要怎麽办,只好低下头保持沉默。
不理他?难道他是那种别人不想就可以不理的人物吗?哼哼,不知死活的蠢女人,不过……
眉再往上一挑,他喜欢!
他凑到她身边,突如其然地揽住她。
孟孟没吓到,只是撇撇嘴。
她当然没吓到,可能是这只鬼刚死不久吧,他身上没有阴寒之气。她以前曾被死很久、带着怨念的鬼魂痴缠过,那才教人难受。
注意,是难受,不是害怕,她从来不害怕鬼,即使不清楚为什麽。
当然,如果白无常在此,就会为她解惑—— 你的工作就是跟鬼打交道,怕屁啊!
然而面前这只鬼不死心,刻意露出狰狞鬼脸,伸手作势要掐住她的脖子。
孟孟仍然没吓到,心想着,他不知道自己长得多妖娆吗?再狰狞都比平常人笑着好看。再说了,鬼能不能把人给掐死?当然可以,但重点是他本身必须具备强大的怨念,并且被掐的那个只会是他的仇人。
她不是他的仇人,她跟他没有一文钱关系,怕啥?
接下来,他竭尽所能试过好几种方式,都没把她吓倒,直到……腻了,举双手投降。
「你打算永远都不理我?」他嘴巴问得云淡风轻,可……心底有点受挫。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看得到、听得到,还能给他足够反应的人,如果对他视而不见,会有多闷呐。
「不是不理,只是不知道怎麽理。」善良的孟孟叹口气,抬头看他,「你不告诉我名字,不需要我的帮忙,我不晓得你为什麽要找我?」
为什麽喔?因为……解闷啊!在她出现之前,他快闷死了。
「我不知道自己叫什麽。」考虑再三,他决定放低身段告诉她原因,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放下身段。
等等!他怎麽知道这是自己第一次放下身段?
他绞尽脑汁,可是……没用,他叹了一口长气。
孟孟误解了,误解那口长气的意思。
她同情地问:「怎麽会呢?」
「你问我,我问谁?」他的口气瞬间转恶。
这鬼真真是喜怒不定,活着的时候肯定是个难搞的。
孟孟想了想,问道:「知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她还没碰过不晓得自己叫什麽名字的鬼,刚出生的小婴儿除外。
想当初王嫂子生下死胎时,那个小婴儿在旁边哭得很凄惨,王嫂子也哭得厉害。
她安慰说:「王嫂子快别哭了,把身子调养好,再把宝宝给生回来。」
这话小婴儿听见了,停止了哭声。
她对着他笑,小声道:「还不快去排队投胎,动作太慢,你娘生下别人,你可别哭。」
几句话,她停了两个人的眼泪。
思绪回笼,她舔舔唇,又问:「那你知道自己的身分、住处,或者亲人吗?」
这话换来他一个大白眼。
半晌後,他闷声回答,「都不记得。」
「那你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吗?」
不要提到这个,说到这他更生气。
所有人都知道死掉以後要往哪里去,他不晓得,只能不耻下问,甚至跟在其他鬼魂身後往阴间去。
问题是,当他们在奈何桥前领号码牌,准备进小屋喝孟婆汤时,他被那台叫做机器的东西给拒绝了。
他很生气,但没有人肯出来跟他讲道理,然後……连那杯很香的褐色茶水都没喝到,他就被赶走了。
他恨恨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知、道!」
好可怜……孟孟怜悯的目光对上他的视线,片刻後叹气说:「你跟着我吧,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帮到你。」
他抬高下巴,心道:哼,他有说需要人帮吗?
不过那句「你跟着我吧」听起来满悦耳的。
脾气消一点点,眉毛弯一点点,微微的笑,让好看到让人一见就脸红心跳的他更加夺人目光。
对於一只无所求的鬼,孟孟不晓得该怎麽相处,不过他的存在取代了于文彬,让她不致於太孤独。
他不太说话,但他有强烈的存在感,什麽都没做便驱逐了她的寂寞。
因此这个晚上她睡得很熟,只是两道细细的眉毛拢得很紧。
鬼公子侧身躺在她的床上,细细研究她的五官。
眉毛细细的,形状普通;鼻子与嘴巴还好,不差也不优,连眼睛也只是尚可,可是这几个不算上等的五官凑在一起,竟能凑出一张不差的容貌。
当她张开眼睛,静静望着他时,不需要多余的言语及动作,就会让他不自禁地心平气和,感到惬意舒心,那些焦躁不安全数被抚平。
待在她身旁,不知道未来要往哪里去的暴躁消失了,对情况无法掌控的不安也消失了,这种「消失」让他感觉愉快。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女人,但他确定,现在遇见她,他很开心。
伸出手指,他轻轻抚过她耳垂上红得像血的红痣,小小的,像两颗红宝石,替她添了几分艳色。
他不懂,为什麽不美的女人会如此动人心?真的很奇怪,更奇怪的是……莫非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自己好像「碰」到她了,是碰到,不是穿过!
感觉耳边微微发痒,孟孟眼睫搧动,缓缓张开眼睛,只见眼前有个俊秀得近乎妖娆的男子。
在片刻的茫然过後,她的脸迅速涨红,猛地坐起身,拉开自己和他的距离。
不对,她没有被任何鬼魂影响过,她不会对任何鬼魂感到脸红心跳,他颠覆了她遇到鬼魂的经验。
「你清醒的时候很平静,但睡觉时……」他点点她的鼻子,话说到一半,故作莫测高深地摇摇头,在等她问「睡觉时怎样」。
但她没问,只用沉静的目光望向他,这让他很挫折。为什麽她的反应和他预期的不同?
算了,她问的话他会说,她不问,他也要说。
「你很在乎你爹的死,你觉得你娘去世後,五岁的自己不应该扛起那样重的负担。你觉得委屈,不能因为你有见鬼的能耐就被当成大人,承受不属於那个年龄的压力。父亲要求你、母亲要求你,陌生鬼魂也要求你……所有人都认为你办得到,你便想尽办法做好。」若非听见她的梦话,他还不知道这个小丫头心中藏着那麽多事。
他用的是直述句,不是疑问句,这些话语一句一句捶着她的心。
是,她是有那种想法,她委屈过,但……她压抑住了呀。她不允许自己自私,她深信老天给她这份能力,是让她付出而非获得。
孟孟咬唇,被揭开心思,她望着他的眼神里带着委屈。
他不该的,不该揭人隐私。
但他是个自我中心的鬼,哪管什麽应不应该,他想讲便讲,於是继续往下说,「你有两面,善良的那面无法拒绝,只能承受,并且积极行动,而怯懦的那一面在哀号呻吟,因为那不是你想要的生活,你只是个小女子,你想要像普通人那样过得单纯轻松。」
越听越心惊,她想要反驳,想告诉他,不论有没有勉强,她都做了,而且做得相当好。
她试着坚强,努力坚强,她表现得这样好,他怎麽可以揭穿她?
如果孟孟的本事是让人心平气和,那麽他的本事就是搅起惊涛骇浪,让人躲都来不及躲,一下子就被淹没。
孟孟被淹没了,从没有人这样看透她,从没有人晓得她的恐惧与寂寞,从来没有人知道她对当「平凡人」的渴望,可是他一语戳破。
望着她眸光里失去淡定、愣怔的傻气模样,他得意一笑,心中有了胜利的快乐。
「为什麽不拒绝?为什麽不告诉他们,那不在你的能力范围内?为什麽要装好人,给自己那麽大的压力?」他越问越顺口。
孟孟反驳道:「那是我的责任,有怎样的能力就该承担怎样的事情。」她挺直背脊,学着忆忆,企图用气势表示自己不委屈。
他是个没有同理心的暴躁男鬼,只会替自己着想,不乐意考虑别人。
别人的喜怒哀乐关他什麽事啊?他只想爽自己的,只想别人让自己开心,只是……不知道为什麽,她的话触动了他某根神经,让他感到心疼与怜惜。
不由自主地,他摸摸她的头,低声道:「没有这回事,能力应该用来造福自己,不是造福别人。」
孟孟如遭雷击,瞪大眼,十分惊讶。
她居然……接收到了?收到他的心疼、他的怜惜,以及……他的碰触?
不懂,她是人,他是鬼,鬼对她做任何动作,她只会觉得阴冷,可是不一样,他的碰触让她觉得……软软的、暖暖的,为什麽?这不应该啊!
孟孟垂下头,陌生的经验让她害怕,他是她认知以外的鬼。
她辩驳,「就是因为人人都这样想,难怪世道会如此混乱。」
「你在反驳我?」他不满,手指恶意地戳上她的额头。
孟孟松了口气,这次并不像刚才,虽然他戳得很用力,但没有触感。
还好,肯定是她刚睡醒,神智迷糊,才会误以为他的掌心很温暖。她在心里对自己解释。
她回道:「我有说错吗?官差不求造福百姓,只求造福自己,所以贪渎之事时有所闻;皇亲国戚不求造福国家朝廷,只求造福自己,所以弄权、结党营私;皇子不思自己受百姓供养,应如何为百姓做事,只会兄弟相残、争权夺位。这世道岂能不乱?」
他有一大篇话可以反驳她,但在听到皇子那几句时,他像是被什麽劈到似的,脑子一阵紊乱。
望着做不出反应的鬼公子,孟孟喜笑颜开,和他一样,也有了胜利的快乐。
她没再说话,翻身下床,刷牙洗脸,盥洗後,拿着衣服走到屏风後头。
这时,没伦理、没道德的鬼公子竟闯到屏风後面,吓得正在更衣的孟孟倒抽口气,恨不得把人,呃,不对,是把鬼给踹飞出去。
「你说错了!」他咬牙切齿。
他真的很有办法,把向来沉稳的她弄得不淡定。
她也跟着咬牙,「公子,我正在更衣!」
「有差吗?我是鬼,又不是人。」他扬扬眉毛,笑容再度回到他脸上。
这话十分无赖,他很顺利地把孟孟变成另一个人。
她哼了声,嘲讽道:「所以你是女鬼罗?」
她在挑衅?哇!他乐了,还以为一直保持冷静的她不会做这种事,不过她果然还是个小女生,禁不得激。
他身子往前,把唇凑到她嘴边,哑声道:「第一,不管我是男鬼还是女鬼,你都无法阻止我要做的事;第二,我要重申一次,你错了,不是所有的皇子都和你说的一样,也有不把龙椅看在眼里的。」讲完,他恶意地用力亲上她的嘴唇。
啵!很响亮的一声,然後……
他严重惊吓,因为这回他确定自己有感觉,她的唇那麽软、那麽甜,她的气味好好闻……
她吓得更厉害,因为那个怪异的情形又来了!
感觉很鲜明,他的唇微微的软,浅浅的气息扑在她脸上,而且,她确定这不是刚睡醒的错觉。
孟孟倒抽口气,死命盯住他的脸,心跳得飞快,喘息不止。
怎麽办?那种把胸口塞得满满的感觉让她好想哭。
他的「惊吓」被她的「惊吓」抚平了,带着邪气,扬起志得意满的笑脸在她眼前嚣张。
她硬憋住想哭的慾望,深吸口气,用力说:「人鬼殊途,人畜不同道,被狗咬一口,傻子才会咬回来,所以被鬼……」
接下来的话她没说,但他够聪明,不必猜也晓得她暗指鬼畜同道,他的等级和狗相同,顿时气歪了。
她补上一句,「想看我更衣就看吧,反正房间有小狗在,我也会更衣的。」说着,动手解开扣子。
他恨恨地瞪她一眼,转身飘出去。
她大获全胜,却没有开心的感觉,只觉得多年修养转眼间被他破坏殆尽,他果真不是凡人。
孟家虽薄有资产,但他们习惯简朴度日,因此孟家的早餐往往只有三样菜、小米粥和馒头,量不多,刚好够孟孟一个人用。
被气歪的鬼公子冲出贺府後到处造反,只是他踢石头,石头不动;他踹鸡鸭,鸡鸭无感;他吓人,没有人被吓到。
整整半个时辰被视而不见,深刻的挫折感让他不得不乖乖飘回孟孟身边。
「济善堂不是给你一万两银票吗,干麽吃得这麽差?」坐在餐桌对面,他鄙夷地看着桌上的菜色。
孟孟不回答,夹起一块炒蛋,用力咀嚼,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妞妞不解地看着自家小姐,怎麽了?小姐怎麽这副样子,鸡蛋惹小姐生气了吗?方才明明还好好的呀。
「想种银子吗?喜欢当守财奴?」他继续加把劲地火上加油,就不信激不到她。
不理会、不生气,他只是跟风一样轻飘飘、转眼就消失的鬼魂甲乙丙。
孟孟提醒自己,却还是忍不住仰头,气呼呼地一口气喝光碗里的小米粥。
她还在努力保持冷静,妞妞却不淡定了,眼看小姐咕噜咕噜喝完粥,迟疑地问:「小姐很饿吗?要不我再去给小姐盛碗米粥?」
「不必。」她重重把碗筷放下,「砰」的一声,盘子微震,接着她用力挪开椅子,大声说:「我去村子里走走,中午就回来。」
「小姐,妞妞跟你去。」娘说过,当下人要有下人的样子,主子好说话,他们也不能欺主,得随时随地跟着,不贪懒。
发现妞妞紧张的表情,孟孟苦笑,硬挤出笑脸,温和地回答,「不必,若你想出去逛逛,把差事做完,同杨婶说一声就行。」
「是,谢谢小姐。」孟孟一笑,妞妞跟着笑弯眉眼,胖胖的小脸变成一张福娃脸。
见孟孟走出贺家大门,鬼公子寸步不离地跟在她後面,不停说话,「你驭下功夫不行,奴仆不能这样放任。」
谁理他?孟孟自顾自走着,她的温良恭俭消失不见。
「难怪你家里没规矩,晚上连个守夜的都没有。」
不理他!她走得更快了。
「主子夜里作恶梦,贴身丫头都不知道,不晓得花钱买丫头做什麽。」
关你屁事!孟孟低头,闷声快走。
鬼公子痛恨被忽略的感觉,好不容易有一个能理会他的人出现,他怎麽会放过,这才愿意既往不咎,飘出去又飘回来,低声下气地同她说话,可她竟敢不甩?
他用力一飘,飘到前面,挡住她的去路。
她可以直接穿过他的,只是靠近他时,她立刻想起那个吻,那个令她心跳加速却说不清楚的吻,她无法这样堂而皇之地穿越。
孟孟抬头怒视他,「你到底要干什麽?」
糟糕,看见她的唇,他又想亲了,又想体验一下「有感觉」的感觉。更正,她不只能够理他,还能够带给他感觉,她的存在对他而言太珍贵。
要不是怕她翻脸,要不是怕她又对他视而不见,他……
鬼公子强忍冲动,放弃亲吻她的念头,理直气壮地说:「你不准无视我。」
「为什麽不行?皇帝规定的吗?」
「非要皇帝规定,你才肯乖乖照做?」
这话让她噎住,皇帝哪会规定这种事?难不成他要去阴间拉出两个前任皇帝来规定?
孟孟闭嘴,跟他眼对眼,将一口气压缩在胸口。
他喜欢「有感觉的感觉」,她却害怕「对鬼有感觉」这种崭新的体验,且她更害怕的是……她不认识他、不熟悉他,可是越接近他,她越觉得自己与他好像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不合理?对啊!
诡异?是啊!
他把她弄得满脑子糊涂,真烦,一只鬼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影响她的生活。
孟孟咬唇,一跺脚,「我理不理你重要吗?你应该做的是想办法找回自己的记忆,如果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要怎麽过奈何桥?怎麽喝孟婆汤?怎麽重新投胎?」她试图对他晓以大义。
「谁告诉你要晓得身世才能投胎?」
「我不确定,但我没见过失忆的鬼,更没听说失忆的鬼能够投胎。」
意思是……他真的要一直在这世间飘飘荡荡,没有前途也没有未来?
鬼公子垮下双肩,他不是会轻易服输的男人,但此刻无从改变的挫败感让他垂头丧气,漂亮的丹凤眼里充满沮丧。
若他霸道恶劣,她还能与他抗议几声,可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别说她,再爱打落水狗的人都下不了手。
她发现自己一定有被虐的倾向,竟宁可看他挑衅,也见不得他垂头丧气。
孟孟垂头,低声道:「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分了。」
他闷闷地回答,「你有什麽错?我又不是你的责任。」他早就说过,她的能力应该用来造福自己,而非承担不该属於她的责任。
她更见不得他这样了,轻轻拉起他的手……
两人胸口一震,对视一眼,因为他们都有感觉……握住手的感觉。不过没关系,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四五,他们早晚都会习惯的。
孟孟说:「别担心,我会帮你。」
「不需要,你只要别不看我、不理我就好,我厌烦所有人对我视而不见。」
同情跃入眼底,她用力握住他的掌心,手微暖。
她应承道:「对不起,以後我不会再不理你了。」
「嗯。」他难得温顺点头。
她笑着寻找新话题,「我今天要去问问村里有没有人要卖地,有土斯有财,我得给弟弟多置办些家产。」
「好。」
就这样,早起的一场风波消弭於无形。
他们一前一後走着,她淡淡地笑着,清澈恬然的目光让他感觉舒服,他喜欢她的目光,喜欢她的淡定,却又……很变态地希望自己能够破坏她的淡定。
他轻笑一声,心想,活着时的自己,脾气肯定很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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