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心头宠》作者:上薰
上薰《娇养心头宠》
出版日期:2017年7月12日
内容简介:
身为大长公主最最宠爱的孙女,金凤娘虽过着受尽呵宠的生活,
上辈子却被精通诗书的庶姊抢走探花郎丈夫,落得一个悲惨的结局,
如今重活一世,她绝不会再那麽傻地只看表面光鲜亮丽了!
因此当王爷上门为杨探花及忠毅伯府庶子牵线时,她找藉口拒嫁探花郎,
并巧妙揭露庶姊与杨探花的私情,成全这对有情人,等着看他们的下场,
自己则选择低嫁忠毅伯的爱孙、父母皆亡的二房独苗庶子柳震,
他倒是有趣,见她有意嫁他,当即自比乌鸦,劝她好好想想,
这样一个肯为人着想的男人,待她绝对会比那些伪君子好,
果不其然,他在认亲时当众许诺这一生只会有她一个女人,
且每每有好东西,他总第一个送到她面前,将她宠上天,让她满足不已,
然而有极品亲戚就是麻烦,庶姊自以为高嫁,见了面总讽刺她就算了,
三叔夫妇更夸张,自家儿子玩女人不负责,还怪他们不帮忙处理好,
哼,当他们夫妻俩好欺负不成?看他们怎麽给这些不要脸的人苦头嚐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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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窗的大炕烧得暖和,金凤娘窝在炕上,靠着捻金丝绣祥云纹的大迎枕,透过窗棂,痴痴地望着院内落满白雪的青石小径。
这样寻常的春日景色,她却看得痴了。
冬月端来小厨房特地熬的川贝山药粥,就瞧见自家三小姐一直望着窗外,心里叹息一声,走过去将剔红圆托盘放在金丝楠木炕几上,低声道:「三小姐,这次的春寒冷进骨子里,您的病才刚有起色,别又受寒了,奴婢替您关了窗子吧?」说着,她瞪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巧月,轻轻地合上窗子。
凤娘没有出声,默默地端起珊瑚红描金五彩花卉碗,拿起托盘上搁着的一支成套的调羹。
已经过五个月了,不是阴曹地府,不是白日作梦,这里是武信侯府,钟鸣鼎食之家,祖母宜阳大长公主喜爱富贵繁华、新鲜明丽的调调,这碗、这调羹,不是杨家素日常用的青花瓷或月白釉。
川贝润肺止咳,山药养胃,是一道药膳粥。
有多少年没被人这般精心伺候着?
冬月伺候凤娘吃了粥,又将一杯温热的清茶放进她手里,让她清口。
凤娘望着茶碗,思绪飘远。
这套黄地墨彩藤萝花鸟图纹的茶盏是官窑新出的,很稀罕,祖母赏了她,她常常用,前世嫁去杨家时也收进箱笼里带过去,不过杨修年见之不喜,他喜爱甜白釉暗纹的,雅气。
後来杨锦年讨要了去,杨修年可没说藤萝花鸟纹的茶碗和他秀色清雅如一首咏莲诗的妹妹不相配。
她有多少像这样鲜艳富丽的小物件,成了杨锦年的囊中物?
凤娘握紧茶碗,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也不了,这一世她不会再事事迎合「良人」的喜好而委屈自己,端淑贤慧到头来是缠绵病榻、抑郁而终,那个「凉人」根本无关痛痒,乐得另娶名门淑媛。
巧月上前接过她的茶碗,冬月则将暖手炉放进她手里。
「二姊如何了?」凤娘眼睛不抬,轻声问道。
「吃了两天药,大好了,有玉姨娘照顾,会没事的。」冬月将毛茸茸的貂氅拉拢好,小心不教她受一点寒气。
凤娘柔滑的青丝落在貂氅的大红水波纹缎面上,更衬得一张娇艳的小脸病态苍白。
「我让包嬷嬷和香月过去探视,这麽久还不见回来,一定是二姊又病情反覆。不行,我不放心,我自己去梅香院看看……」她说着便要拉开身上的貂氅,慌得冬月和巧月忙上前阻止,一连声地宽慰。
「这是怎麽了?」大长公主由世子夫人陈氏和桂嬷嬷扶着进来。
凤娘记得桂嬷嬷每每去向祖母回禀她的病情,祖母都会亲自来看望她。
桂嬷嬷是她八岁时生母病逝,被祖母派过来照顾她的,十分稳重可靠,前世她却偏听偏信二姊金梅娘「语重心长」的话,倚重生母留下的陪房包嬷嬷,把桂嬷嬷当成祖母安插的耳目,做事常避开桂嬷嬷,到了出嫁前,桂嬷嬷自请回祖母身边,没有随她去杨家。
「祖母、大伯母,」凤娘想下地亲迎,桂嬷嬷已快一步扶住她,大长公主随即坐到暖炕上。
凤娘拉住她的手,眼圈泛红,难过地道:「祖母,都是我不好,贪看雪中湖泊苍茫的景色,弄得自己受寒病倒,二姊天天陪着我,也被我过了病气,如今倒要跟我一起吃苦药……祖母,是我每次都连累二姊陪我生病,我对不住二姊,我要去看她……」
「胡闹!黄太医没说你病癒,你不准踏出弥春院。」
大长公主一向威严,凤娘闻言不敢再动,却还是一脸忧心忡忡。
见她乖巧,大长公主放软了声音,「你们姊妹从小一起长大,感情自然深厚,她当姊姊的照顾你是本分,你有哪里对不住她,快别说自责的话。」
「祖母。」凤娘目中含泪,聆听祖母的教诲如闻仙乐,她以前怎麽就听不进去呢?总是怪祖母和大伯母太看重嫡庶,连累她的好二姊时不时黯伤身世。
每回她偶感风寒,金梅娘一定亲自照顾她,温柔小意,体贴周到。
结果没两天换金梅娘自己咳嗽连连,她往往会避居梅香院,以免再过了病气给旁人,因此她很早便有了温柔贤慧、友爱手足的好名声。
亲切和蔼、温柔平和的二小姐,姿容秀丽,一身才华,写诗作画、下棋弹琴,无一不佳,是个才貌双全、不可多得的佳人,只可惜是庶出,若是从夫人肚里出来,新科状元也配得上。
不知从何时起,武信侯府的下人间有了这样的传言。
凤娘内心苦笑,为前世盲目盲从的自己深深叹息。
「是我糊涂了,总是劳累祖母和大伯母为我操心。」她顺从地低头认错。
大长公主慈爱地摸摸她的头。
没娘的孩子,又是女孩儿,大长公主总会多怜爱些,尤其凤娘的眉眼神似大长公主,明亮异常的丹凤眼,眼型略微拉长了些,双眸点漆,这麽多孙子、孙女中只有她传神地遗传到。
陈氏心里明白,婆婆看重的人就是她的心头好,因此对凤娘态度十分良好,轻笑道:「我们凤娘懂事知礼,心肠又好,一直将二姑娘当成嫡亲的姊姊一样看重。」眼睛朝冬月望去,问道:「包嬷嬷带着香月去多长时间了?」
冬月恭谨回应,「超过一个时辰了,所以三小姐才急起来。」
陈氏心中冷笑。包嬷嬷是前头二太太容氏的陪房,香月是包嬷嬷从陪嫁庄子上挑选进来的,容氏去得早,这些旧人久而久之便另有打算,和玉姨娘走在一块了。也只有这位从小被捧着、哄着长大的三小姐不明就里,聪明面孔笨肚肠,总有一天被人当枪使还替人数银票。
大长公主闻言不悦,「黄太医没提二丫头的病加重了,包嬷嬷放着自己的主子不服侍,和香月躲懒去,这是欺凤丫头好性子?」
凤娘连忙柔柔地为包嬷嬷和香月求情,「祖母,是我让她们去的,二姊的奶娘早已出府,一直羡慕我身边有包嬷嬷这样贴心的老人,这些年包嬷嬷也把二姊看得重,不因她是姨娘生的便低看一眼,所以我才让包嬷嬷过去照看一二……」说得急了,她掩口咳嗽起来,怕过了病气给祖母,连忙转过身子去。
「你这个傻丫头!」大长公主心疼地给她拍背。
陈氏见状,忙命人端上热茶,满脸慈爱地喂她喝水。
在大长公主和陈氏眼里,凤娘就是个直脾气的傻姐儿,喜欢谁都是掏心掏肺,往好了说是重感情,往坏了说是容易被有心人利用。
金梅娘从来教人捉不到错处,大长公主总不能说姊妹情深不对,便直指屋里服侍的人不尽心,「梅娘屋里也有一个教养嬷嬷、两个大丫头、三个小丫头,这麽多人还伺候不好二姑娘,是该罚一罚。」
陈氏忙应下,「媳妇这就派人去梅香院,看是哪个贱婢偷懒耍滑,没尽心服侍二姑娘,一定重重惩罚。」
凤娘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金夏王朝元徽三十二年二月初,冬寒未散,春暖迟迟,偶有新绿抽芽,又不时寒风凛冽。金凤娘於包嬷嬷跟香月的陪同下,故意在寒气逼人的花园深处的静心湖边散步,把自己弄病,因为金梅娘巧妙地引导她,让她待继母跟着父亲回京述职时,不给继母磕头行礼,好给出身皇商的继母提个醒—— 侯府嫡女比商家的女儿尊贵一百倍。
她怕父亲与祖父母会怪罪她失礼,因此最好的法子便是病倒在床。不曾想,这一病她差点呜呼哀哉。
如果她没有重生回来,仍像前世一样常常让包嬷嬷偷偷倒药,之後便会久病不癒,体质变得偏寒,甚至在嫁人後只生一女便无法再受孕。
她生而尊贵,却教一位庶姊玩弄於股掌之间,着实可笑又可悲。
凤娘的祖母宜阳大长公主是先帝幼妹,当今元徽帝的姑母,下嫁当时还是世子的武信侯。已去世的老侯爷十分识时务,明白皇帝是在为太子铺路,所以主动解了兵权,退出朝堂斗争,藉此保住全族荣华。
尚了大长公主的武将,如同被朝廷招安,猛虎剪去利爪,只能另谋出路。
元徽帝继位後,对武信侯多加重用,先任山东都转运盐使司,再转任浙江盐运使,二十多年下来,挣下了极丰厚的家产,武信侯府这才称得上富贵双全。
宜阳大长公主育有三子一女,小儿子夭折,长子金书凡乃武信侯世子,和嫡妻陈氏生了二子一女,大爷金永德,大小姐金翠娘,和三爷金永智,另有庶子女各两名,年纪尚小。次子金书良和元配容氏生下一子一女,二爷金永祯、三小姐金凤娘,还有庶出二小姐金梅娘。
容氏六年前病逝,金书良的续弦高氏跟着他去武昌任知府,只带了金永祯同往,因为要督促他的课业,而两个女儿则留在侯府由大长公主和陈氏教养。
金书良是大长公主和武信侯的骄傲,自幼聪慧好学,二十岁即考中进士,是勋贵子弟中的异数,教大长公主十分有面子,瞅瞅,贵族儿郎可不全是混吃等死的草包。
凤娘八岁丧母,加上母亲生前体弱多病,所以一直由年长一岁的金梅娘陪伴长大。
金梅娘的生母玉姨娘是容氏的陪嫁丫鬟红玉,生下女儿便抬成玉姨娘,母女俩是一路货色,长得漂亮又会讨人欢心,虽然在大长公主的铁腕治家下,侍妾、通房均掀不起风浪,但前世金梅娘却将凤娘的心思掌握七八,让凤娘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
凤娘性情直率,有点鲁莽,没有母亲在身边教导,耳根子软,容易受人左右。金梅娘身为姊姊,却尊她是嫡女,处处谦让,时时关爱照拂,「贴心姊姊」的角色演得真诚到位,总能引着凤娘心无防备地照着自己想要的方向走。
除了一件事,前世金凤娘嫁给了元徽三十年的探花郎杨修年,那是金梅娘一心恋慕的才子,她完全不知情,反而十分同情二姊被祖母许配给名声不佳的浪荡子—— 忠毅伯府二房的庶出长孙柳震。
数年後,新帝登基,柳震不知何故远赴四川,从此音讯全无,无人知其生死。
金梅娘年纪轻轻便过着寡妇的生活,如花美貌却命薄如斯,凤娘怜她在忠毅伯府生活不易,包嬷嬷也常鼓吹她接金梅娘到杨府小住,至少杨修年的小妾们不敢在客人面前闹腾,因此凤娘十分喜欢金梅娘来陪伴她。
唯独她的稚女宝儿不喜欢,排斥亲近金梅娘,她还责备宝儿不懂事。
直到有一年中秋月圆之夜,她无意间目睹杨修年和金梅娘暗诉情衷,遗憾两人的有缘无分,向来冷淡知礼的杨修年对着金梅娘满是怜惜倾慕,还说她「美得像一首诗,却命薄如一阙伤心词,多麽令人哀恸」。
凤娘如遭雷击,目眦欲裂,气恨亲姊姊的背叛、无耻、失德,怒骂杨修年是斯文败类、衣冠禽兽、不知廉耻……
杨修年却义正词严地驳斥他与心地高洁的梅娘之间是发乎情止乎礼,清清白白的,不准她一个无知的蠢妇坏了杨家百年的清誉。
无知的蠢妇?杨家百年的清誉?呵呵!
杨修年从此冷落她,不再踏进她的房门。
当时正逢大长公主去世,且拜金梅娘所赐,她与继母形同陌路,亲哥哥又去外地赴任,她等於没娘家可依仗,杨母趁机以她无子为由,夺了她的管家权,由杨母的外甥女余英荷余姨娘主持中馈。
她从此深居简出,心灰意冷,不时缠绵病榻,一直撑到宝儿出嫁,她抑郁而终时不到三十五,杨修年当时正要进入内阁,成为金夏王朝最年轻的阁老。
「小姐,先喝盏金丝蜜枣茶暖胃,奴婢再服侍您梳头。」冬月温柔细语。
屋里的花瓶中插着新剪的两枝红梅,暗香袭人。
凤娘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她受了一场大罪,终於见好了。
五天前,金书良回京述职,高氏、金永祯,还有凤娘那不满两岁的小弟弟一道进京,合家团圆,自有一番热闹。
凤娘规规矩矩地给三年未见的父亲和继母磕头见礼,身姿纤弱,却叩拜如仪。
金书良十分欣慰地不住颔首,高氏则先是微怔,随即满心欢喜,亲手扶起凤娘,关爱地问她的病可大好了,吩咐身边的嬷嬷开箱笼取出血燕,给她补身子。
凤娘这才知,原来跟继母相处并不难,做足礼数便可。
有谁不喜欢被人敬重?夫妻本一体,她待继母有礼,也等於尊敬父亲。
前世她拖着「病体」去给继母磕头,结果见礼时昏倒了,使得继母被祖母冷待数月,继母怎麽可能不生芥蒂?可笑的是,她私底下还得了二姊的「赞扬」,两人一起取笑继母一回府便吃瘪,得意自己的苦肉计成功。
像这样的小计谋、小手段做得多了,无怪乎前世她出嫁後继母便对她不闻不问,若不是後来被杨修年厌弃,偏居一隅受尽冷遇,也不会慢慢想通人生的道理。
世人皆疑後娘坏,殊不知许多前妻的儿女根本不把继母当长辈看待。
印象中,继母不曾做下伤害他们兄妹的阴毒坏事,这一世凤娘决定和继母好好相处,无法亲如母女,也能一派和谐,相信祖母看在眼里也会高兴。
金梅娘倒好,出风头了,见她逐渐病癒,索性自己上演苦肉计,见礼时不但姗姗来迟,还是由两名大丫鬟秋月、秋霞左右扶着,一副强撑着娇弱病体的样子进正厅,一下跪便摇摇晃晃地晕倒了。
金书良和高氏目瞪口呆,有谁拿刀子逼「重病」的二姑娘来见礼不成?
金永祯别过头,和凤娘眨了眨眼。
凤娘死死抿着唇,才没有不合时宜地笑出来。
很多看似不显眼的小事,都是经过岁月的薰陶冶炼,受够了现实生活的不如意和磨难教训,蓦然回首,心思才慢慢地澄明敞亮,领悟到自己当初有多糊涂、多不懂事。
老天爷怜惜她活得糊里糊涂,所以让她重活一次,让她看清事实。
金梅娘可不是,为了让生母玉姨娘重获父亲欢心,让继母吃瘪丢脸是必要的,既然哄骗不了嫡女上阵,梅娘自问也是父亲的爱女、祖母眼里乖巧的孙女,所以决定牺牲自己,拚着几天不吃药,果然病情加重晕倒了。
厅堂里一阵混乱,忙派人将金梅娘送回梅香院,又是召太医,又是敲打下人。
大长公主果然震怒了。
如今凤娘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儿子赴外地任官,将两名孙女托付给她,结果儿子、媳妇一到家,金梅娘就因重病晕倒,这不是直指她老人家没照顾好孙女吗?
陈氏接收到婆婆冷厉的目光,一个激灵。
她操持侯府中馈,居然没照顾好二姑娘,有失职之嫌。不对呀,之前黄太医说了,二姑娘的病情比三姑娘轻微,怎麽会是二姑娘晕?
陈氏雷厉风行地查下去,才知晓金梅娘根本就没喝药。
由於生病的人不好处罚,她只能拿金梅娘屋里的下人开刀,打发的打发、罚月俸的罚月俸。
玉姨娘被金书良禁足一个月,气她尽教些邪门歪道,误了好女儿。
金梅娘病得头晕目眩,过了两天才明白自己偷鸡不着蚀把米。
若是换凤娘晕倒在高氏面前,结果大不相同,大长公主会心疼嫡孙女为了做足礼数,给一个皇商出身的填房媳妇行礼,强撑着病弱的躯体,可怜见的,这媳妇就这麽没眼色,不会免了凤娘行大礼吗?商家女到底不如书香贵女大气有雅量!
这便是嫡庶有别,重要时刻壁垒分明。
平时大长公主待几位孙女一样好,承欢膝下,她都喜欢。大长公主让身边的嬷嬷调教了春、夏、秋、冬四婢,两年前将春月给了长孙金永德,夏月给了长孙女金翠娘,秋月给了金梅娘,冬月则给了凤娘。
长孙是宗子,三位亭亭玉立的孙女是武信侯府联姻的好苗子,为了家族繁荣兴盛,大长公主对於长相好、资质好的孙子孙女都会另眼相看。
金梅娘以为自己是不同的,毕竟祖母跟对待嫡出的孙子女一样,将秋月给了她,殊不知嫡庶的差别还是这麽明显。
多麽痛的领悟啊!凤娘相信她的好二姊会更加黯然神伤自己的庶出身分。
梅香院里除了两名大丫鬟秋月、秋霞没被赶出府去,其余屋里伺候的下人全换了。
凤娘趁机「姊妹情深」地将包嬷嬷和香月送给二姊使唤,大长公主知道後直夸她「也懂得体贴人了」,凤娘则笑吟吟地回说:「都是相处惯了的旧人,服侍我和服侍二姊都会一样尽心。」
纵然包嬷嬷哭着不舍凤娘,也只能收拾包袱和香月搬到梅香院去。
连自己的奶嬷嬷都舍得送人,弥春院的下人们对凤娘有了新的认识。
高氏见她屋里少了个丫鬟,试探地问道:「我身边有两个能记帐打算盘的丫头,凤姐儿有需要,便挑一个去吧。」不是有心安插耳目啊,别误会。
凤娘欣然接受,挑了年纪小的丁香。
手脚伶俐、女红又好的丫头容易找,会算帐的丫头则少见,这可是个人才啊,高氏不愧是有着家学渊源。若是从前,凤娘会觉得这样的继母俗不可耐,可嫁人後操持中馈才会明白,一本烂帐会让人想哭。
或许是她释出了善意,高氏心情好,出手更大方,让人搬了一个紫檀嵌螺钿花鸟人物的百宝箱进弥春院。
百宝箱也就是首饰箱,约两尺见方,正面门两开,内安抽屉数个,正面雕有人物、树木、楼台、花卉、虫鸟,品相好,做工精细,嵌以珊瑚蜜蜡、金银宝石、玳瑁螺钿……即使凤娘见多了好物件,也禁不住丹凤眼眯成一条漂亮的弧线。
「真漂亮啊!」
凤娘投桃报李,着手准备给小弟弟手绘《三字经》的画本,这是十年後才从江南流行至京城的儿童绘画读物,她不介意先画出来嘉惠自家小弟。
待用过早膳,去给长辈请安後回来,她画了两张图,心里想着要不要着色呢?小孩子会喜欢有颜色的画本才是,反正家里也不缺颜料。
近午的阳光洒进来,凤娘的端丽小脸如薄胎细瓷般莹白光洁,微垂的眼眸专注於纸上,画得兴起,会微微扬起唇角,恬静柔美得好似花瓶里的红梅,不张扬,悄然绽放自己的美丽。
在一旁服侍的冬月和桂嬷嬷都觉得她大病一场之後,性情有些变了,遇事沉稳许多,不再风风火火地替二小姐出头,懂得分辨好坏了,她们心里不知多高兴。
冬月笑了一下,「小姐画得生动有趣,连奴婢这般只识几个大字的人也看懂了其中含意,六爷日後开蒙,必定爱不释手。」她真心认为这样的三小姐才符合高门嫡女的教养,不再一味盲从二小姐的嘤嘤泣诉,唯恐继母会欺负陷害前妻子女,反而显得自己小肚鸡肠,倒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苦杞人忧天?
二小姐自己是庶出,总想将姨娘那一套手段教给三小姐,偏生包嬷嬷还在一旁鼓舞,她和桂嬷嬷是後来者,三小姐不听劝,她们也没法子,只消没闹出大乱子,当家的大长公主也没心力多管。如今可好了,三小姐自己想通了。
金凤娘放下画笔,扬眸笑道:「我们二房以前只有哥哥一人承嗣,太少了点,母亲能多添几个弟弟,很好。」
第二章 此生拒嫁负心郎
「妹妹能想通,看开一点,我就放心了。」
织锦的厚实门帘被撩开,金永祯走了进来,十六岁的少年秀才眉目英俊,皮肤白皙,眉宇间的书卷气像极了金书良。
「哥哥来了,说要送我的暖玉棋子可找出来了?」凤娘上前行礼寒暄,一开口就要东西,亲亲热热的。
金永祯没理会给他行礼的丫鬟们,牵了妹妹的手一起坐到暖炕上,见她穿着银红裹金丝的夹袄,温润的小手也不凉,心中十分满意。
「喏,给你。」他让身後自己的丫鬟将一个红木匣子放在炕几上。
凤娘抚着匣子,感动地心弦揪紧,「谢谢你,哥,我很喜欢。」哥哥有好东西都舍得给她,前世他出京任地方官,他们有六、七年不曾见面,可他每年都会派人进杨府送节礼给她问安,她才没有早早地「暴病身亡」。
「自家兄妹,无须客气。」金永祯笑望着她,「三年不见妹妹,不想妹妹大有长进,心宽了,人也聪明通达,不再钻牛角尖,我放心了。」
凤娘垂下眼,一时不敢与他对到眼。
过去是她教哥哥为难了,若是高氏真心想使坏,哥哥必然会站出来挡在她前头,有任何阴谋算计,哥哥都敢在父亲和祖父母面前挑明了抗争,教鬼伎俩无所遁形。
他们兄妹是元配嫡出,父亲或许会偏心娇宠继妻幼子,但祖父母不会,何况後来事实证明,父亲很看重长子。更重要的一点是,高氏一直以来都安分守己,她却由着二姊撺掇,处处瞧继母不顺眼,哥哥护着她也不是,不护着她也不是,无怪乎会左右为难。
「哥,过去是我不懂事,你别怪我。」
金永祯露出温和的笑容,言语透着心疼,「妹妹年纪小,性子又直,遇事不会深思熟虑,所以身边服侍的人更要好好挑选。能尽忠於妹妹,事事为妹妹着想,不教妹妹出差错,才是好的。」他随父亲赴武昌上任,最担心的便是妹妹被养歪了。
「我大病一场,想通了许多事,所以才将包嬷嬷和香月送给二姊使唤啊。」
金永祯一听便明白,过去无论他怎麽暗示,她总是二姊姊、二姊姊的亲昵呼唤,如今只叫二姊。
他淡淡地笑了,嫡庶有别,再好的姊妹情也隔着一层纱。庶出的儿女若说不嫉妒嫡出的,那简直不正常。
金梅娘表现得太完美,生母是丫头出身的妾,她在长辈面前却从不自怜,温柔好学,勤恳大方,表现得不卑不亢,即使穿着打扮不如嫡出的华美,她照样微笑着乐观面对,还在贵女圈中有了小小的才名。
为什麽她能如此?只要有露脸的机会,金梅娘都紧紧跟在凤娘身侧,凤娘又待她亲亲热热的,谁都知晓她们姊妹情深,无形中也将金梅娘当嫡女看待。
而今金梅娘及笄,说亲时自然会论出身,无法再冒充嫡出,金永祯因此有点担心她会闹出么蛾子,教凤娘吃闷亏。
冬月端茶上来,他挥挥手,她便将屋里人全带下去,自己守在房门外。
「哥哥要跟我说什麽秘密?」凤娘俏皮地眨眨眼。
金永祯微微一笑,「不论我告诉你什麽,你都需心平气和,不可急躁。」若她还是以往的鲁直脾气,他觉得不告诉她才是对她好,但现在她改变了,他待她的方式自然也要跟着变动。
「有哥哥在身边,我心里异常踏实,天塌下来也不急躁,我保证。」
见她眉目生辉,望着自己时竟似有着成年人的睿智,金永祯微微讶异,随之又感到欣喜,想着没有父兄在身边护着,妹妹大有长进啊。
他缓缓开口,「妹妹觉得……静王如何?」
凤娘心头一震,这话题转得太快,大有深意。
当今元徽帝子嗣多,活到十五岁成亲封王的皇子有六人,先皇后嫡出的大皇子被立为太子,九皇子静王与太子一母同胞,但先皇后生九皇子时血崩薨逝,帝后感情深厚,皇帝因此对九皇子十分冷淡,在他十岁时便封他为「静王」,让他出宫建府,可知有多不待见他。
静王,静王,安静克己地当一位混吃等死的闲王。
想法很美妙,现实很残酷。天王老子是咱爹,下任皇帝是咱哥,十岁的小王爷能安分守己吗?就算他想安分,他身边的狐群狗党也安分不了。
本来已立储君,百官当安心勤於王事,但随着诸王成年,元徽帝渐老,朝中风起云涌,争权夺利的情况越来越激烈。
三皇子封为秦王,是阮贵妃所出,母家是赫赫有名的西北战将定国公府。朝臣两次请封阮贵妃为后,若不是元徽帝顶得住压力,秦王的地位便压过太子了。
即使如此,随着秦王办事干练的名声传出,羽翼渐渐丰满,又有五皇子容郡王、六皇子诚王左右追随,朝臣们私底下开始分成太子派、秦王派。
只有七皇子楚郡王,母家卑微,一直跟着静王混,算是太子一派了。
表面上静王是京中恶霸,见天挑事惹祸,但他却对宜阳大长公主这位姑祖母十分敬重,每年大长公主的寿宴,他必亲自到贺,连同太子的贺礼一并奉上。太子不便做的,他可以做。
谁都不是傻瓜,心里跟明镜似的,只有太子顺利登基称帝,静王才有可能平安富贵至寿终正寝,换了秦王或诚王上位,必容不下嫡出的皇子,因此静王自然要为自己、为太子多拉助力。
凤娘知晓前生事,但不知今生是否有异变,什麽也不敢多说。
「二哥哥,」她正经地称呼金永祯,眼中稳稳有明灭的光影,「桂嬷嬷说我这回大病,昏迷了两天两夜,我自个儿倒没感觉,我……一直跟娘亲在一起,娘亲对我说,静王是潜龙在野,得罪谁都不可以得罪他,也不要妄想攀龙附凤,平安是福。」
金永祯听完脸色煞白,惊疑不定地问:「娘亲托梦给你?」
「嗯,娘亲告诉我的,我也不太懂,二哥哥懂吗?」
金永祯不敢多想,心如漂流於海中的浮木,忽上忽下,好半晌才沉静下来,直觉太子地位稳固,静王无声誉又无建树,这太不可能。
他猛地闭上眼睛,又睁开来,问道:「妹妹可有告诉旁人?」
凤娘肯定地摇头,「那是我们的娘亲,我只告诉亲哥哥。」
见妹妹的神情真挚娇弱,想来不会欺骗他,他松了一口大气,并道:「皇家之事,不宜宣之於口,至於攀龙附凤,祖母向来避之唯恐不及,妹妹无须担心。」他们家是不会与皇子结亲的。
「那就好。」凤娘秀丽的眉目舒展,光彩夺目。
金永祯喝了半盏茶,思及自己前来的目的,他的亲妹妹又美又纯良,该许配给地位清贵、人口又简单的人家,日子才能过得舒心。
「妹妹是娘亲的心头肉,娘亲有没有悄悄透露,谁是妹妹的良配?」屋里没其他人,他半开玩笑地问。
这是一个契机!凤娘垂眸低声道:「娘亲没说这个,娘亲只说……杨探花不是良配,杨探花心里喜欢的是二姊。」
「你……你说什麽?!」金永祯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妹妹不可能知道家里的长辈正准备将她许配给杨修年,娘亲托梦是真的!
大前年春闱放榜,杨修年高中一甲第三名,被点为探花。杨家是百年清贵世家,杨修年的祖父曾为帝师,父亲是进士,不料英年早逝,祖父也因独子病逝而忧伤过度,第二年跟着去了。
人丁凋零的杨家三代单传,杨修年只有一个妹妹杨锦年,人口简单,嫁过去没有兄弟争产、妯娌纷争的麻烦,这般良人,又有功名,多少闺秀想嫁过去。
杨家是忠君派,跟宜阳大长公主和武信侯一样只效忠皇帝,太子是储君,杨修年毫无疑问是站在太子这边的。静王替太子出面作冰人,为杨修年求娶金家的闺女,因金翠娘已订亲,求的便是金梅娘或金凤娘。
要命的是,静王还买一送一,他从小玩到大的狐朋狗友之一,忠毅伯的庶出长孙柳震都老大不小了还娶不上妻子,静王替他急了,索性也替他求大长公主作主。
金家的闺女可没有多到可以随意许人的地步,然而大长公主从深宫中出来,眼光毒辣,非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开罪静王,便想着,罢了,罢了,凤丫头是嫡女,许配给杨探花不算委屈;二丫头是庶女,嫁入忠毅伯府也算有福了,庶女配庶孙,谁也别嫌弃谁。
两位姑娘皆是金书良的闺女,早在两个月前,大长公主便去信武昌说明此事,金书良得知後曾向金永祯透露过,因此金永祯心里有数,但府里除了他和陈氏,其他人并不知情。
如今婚事尚未定下来,若传出去有碍姑娘闺誉,大长公主更不可能教孙女知晓。
金永祯陷入思考中,想着自家娘亲托梦给妹妹的内容,杨修年心仪金梅娘,这是何时发生的事?
金梅娘果然出了么蛾子,竟暗中情挑杨修年,这有可能吗?祖母治家很严,姑娘们均循规蹈矩,如何能避人耳目与外男有私情?
「梦里的事真能作准吗?这几日我左思右想,暗自琢磨。二姊平日与我同进同出,何时有机会倾心於杨探花?」凤娘的声音一句一句地轻落在屋里,轻如风拂,却奇异地带有一种诱惑力,「後来我才想到,去年祖母寿宴,静王带了几位世家子弟一起来拜寿,其中便有杨探花。祖母教我们兄妹拜见静王,大家还在静心湖畔的醉月亭和临渊阁作诗比赛,男一组,女一组,男的由杨探花拔得头筹,女的由二姊赢得才女之名。
「我自己不会作诗,林乡侯府、程翰林府的小姐办诗会,我没去,二姊去了,我听她说杨探花的妹妹杨锦年也喜欢作画填词,吟诗弹琴,她们相处得宛如姊妹。」
金永祯俊秀的脸上露出一抹厌恶,一口气闷在胸口。
原来是有人牵线搭桥。
金夏王朝的男女大防没有前朝那样严酷,不会不小心见一面、碰撞在一起就非君不嫁,但世家大族均自持身分,男女私相授受是丑事。既然是丑事,能压下去便压下去,压不下去就要将丑事美化成天作之合。
想作官就不能不通俗务,金书良一直将金永祯带在身边教育,因此他不是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他聪明好学,敏锐机警,很快便明白这事的严重性。
「妹妹坦诚待我,我不能不为妹妹着想。掐灭丝丝情苗并不难,妹妹这般才貌人品,杨探花勉强配得上。」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妹妹许配给柳震那种货色?
凤娘明白这不难,要杜绝金梅娘的情意很简单,杨修年自持清高,不太可能娶庶女为妻,必然要有个身分相符的妻子,但她为什麽要便宜他们,让他们能在正妻背後浓情密意?得不到的永远是最美的,一辈子珍藏於心田,时时回味,一旦逮着机会便眉目传情,倾诉情衷,却又谨守礼法,不致越雷池一步,多麽凄美动人的爱呀!
呸!难不成她要再一次忍受这样的屈辱?
是的,屈辱,他们没有明面上伤害她,却教她饱受屈辱。
她并非心肠狠辣之人,做不来激烈的报复行径,相反地,她乐於「以德报怨」,成全这对前世的苦命鸳鸯。
金永祯看着妹妹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沉静如湖,神情比雪花还冷,不像是个十四岁的少女,不由得呆愣半晌,暗道:妹妹莫不是大受到打击了?
他回神後唤道:「凤娘?」
凤娘深深地望着他,「哥,这世上我最不想欺骗的人是你,因此我可以不害臊地对你说出心里话。我讨厌杨修年,非常讨厌!」她略带嘲讽地笑了一下,「身分地位高,前程远大,乃国之栋梁,那又如何?跟我有什麽关系?一个无情的丈夫,足以教妻子心灰意冷,活得了无生趣,痛苦得如坠阿鼻地狱。」
金永祯惊道:「妹妹究竟遇到了什麽事?怎麽会说出这样的话?」
凤娘想了一下才慢慢地道:「哥,我在梦里梦见的事,如果是在警示我呢?哥,与其最终後悔,陷入不可挽回的地步,不如成全二姊这位有缘人。」
金永祯眉头紧蹙,定定地望着她,心里翻江倒海般涌动。妹妹的话句句落在他心坎上,听着那柔和的嗓音,他的心不知何故一阵酸楚。
凤娘是他的逆鳞,他见不得她受委屈。
忽然间,有人高声道:「二小姐来了。」
冬月亲自掀起帘子,只见金梅娘拿了两枝红梅,从外面走进来。
她病体才略好,还需丫鬟扶着走路,就急着来看望最最亲密的妹妹,真是温柔贴心的好姊姊。
凤娘连忙让她坐下,冬月则接过她手中的红梅枝。
金梅娘不忘先向金永祯行礼问好,似乎连屈膝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脸色如雪,越发显得她脆弱如一朵琉璃花,不小心就会碰碎,让人不得不心生爱怜。
既美丽又大方,既柔弱又坚强,清美灵秀,宛如雪中的寒梅,令人心生仰慕,不自觉便会放下心里的防线。
「二妹快别多礼了,自家兄妹无须如此。」金永祯说得体贴,眼中却闪现一丝厌烦与不耐。
以前他只觉得跟神采飞扬的凤娘相比,金梅娘的处处示弱有点小家子气,如今看来,这分明是从姨娘那里学来的作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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