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一夜情》作者:七巧
七巧《不只是一夜情》
出版日期:2016年10月7日
内容简介:
他向来对感情冷感,也从不相信家族中的命定传说,
但一场旅行,却让他对她这个古物修复师一见锺情,
就连她被黑道绑架他也硬要同行,还因此受了枪伤,
但奇怪的是,她明明看起来就很担心他的样子,
想必对他也有好感才对,
可是怎麽两人滚完床单,她却说只是一夜情?
他故意用受伤当藉口硬是赖在她家,想要趁机和她「培养感情」,
偏偏因为那「不可抗力」的因素,他连她的手指头都摸不着,
唉,果然偶像剧那种男女主角共患难然後甜蜜蜜的戏码,
在现实生活中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啊!
想要娶到老婆、猛晒恩爱,还是得靠自己「身体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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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巴黎。
「爷爷!」高壮的男人匆匆奔进病房,弯低身子靠近躺在病床上已九十岁高龄的祖父,神色担忧的叫唤着。
满脸皱纹、发鬓苍苍的老人听见声音,渐渐睁开眼皮,一双灰色眼瞳望着孙子,微微牵起布着皱纹的嘴角,缓缓说道:「你总算回来了……我还怕见不到你了。」
「主治医师说你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身体虚弱,好好静养一阵子就好了。」男人皱着眉头道。
「要不是我一度病危,还不容易把你叫回来一趟。」老人自我调侃,「这次跑去哪里流浪了?」说话的同时,老人再次打量着已大半年不见的孙子。
他俊朗的脸庞被胡子遮去大半,肤色比先前所见又晒黑了几分,原本一头短发如今竟已长至肩头,而且显得凌乱,有着运动员般高大健硕体格的他,身上只穿了件黑色背心、迷彩长裤,脚踩一双军靴,而衣裤沾着些许乾掉的泥渍。
「亚马逊。我一接到消息,辗转搭乘数种交通工具,从巴西内陆一路直奔回来,还没时间梳洗。」
「在飞机上那麽长时间,怎麽会没时间梳洗?这副野人模样,吓到多少人?」老人有些没好气地指责经常不修边幅的孙子。
「在飞机上我都在补眠,就怕一回来要给你办後事,会忙到没日没夜。」男人故意这麽开玩笑。
其实他担心祖父的状况,在飞机上就连阖上眼想要休息一下也静不下心,他一下飞机就先跟祖父的主治医师联络,虽然得知祖父已无生命危险,但未见到祖父的面,他无法真正放心,如今见祖父的眼神比刚醒来时又明亮了一些,还有力气说这麽多话,就表示没事了。
「这会儿换你诅咒我短命了?」老人不以为忤,但仍佯装生气的白了孙子一眼。
「爷爷没事我就放心了。」
「你先回去梳洗、换套衣服再过来,胡子记得刮一刮,我都快认不得人了。」老人提醒道,「还有,去我的书房,右边第二座书柜,第二层有个上锁的抽屉,拿样重要的东西,密码是……」
「等等,爷爷别跟我交代什麽遗物、後事,我现在不接受。」男人打断祖父的话。
祖父已脱离险境,主治医师表示他的状态稳定,过两天就能出院,回到家里较舒服的环境好好休养,一个星期後便能下床行动,身体状况又能如过去慢慢恢复硬朗。
祖父虽年已九十,但他身体保养得很不错,先前还能跟叔叔和堂弟们去打高尔夫球。
在他接到祖父病倒的消息时,大堂弟向他透露,祖父急着见他,有重要大事向他交代。
他千里迢迢赶回来,看到祖父已脱离险境,认为无论祖父要交代什麽,都等身体养好了再说。
「这件事迟早也要让你知道,就算我身体恢复了,也没办法达成当初我祖父,也就是你的高祖父交代的事,你能帮爷爷完成这桩心愿吧?」老人笑问。
他膝下虽有好几个孙子,但身为长孙的他是长子所生,且他年幼时父母便因意外双双过世,他将长孙从小拉拔长大,与长孙的关系最亲密,是以想将没能完成的心愿交由他代为完成。
不过孙子生性爱好自由,放着硕大家业没兴趣经营,除了他的叔叔们和一干堂弟分配管理家业外,他将自己所承接的那份事业全交由专业经理人代为管理。
他喜欢到世界各地旅游,特别喜欢尝试新鲜事物,曾去无人岛自给自足,去冰天雪地或蛮荒丛林冒险;他也热衷古董古物,是个不折不扣的收藏家,他甚至会为了一睹某件古物或古蹟的风貌,不惜千里迢迢寻访。
男人无法拒绝祖父,回家梳洗後,还是依照祖父的话,将锁在抽屉里的一个绒布锦盒带到医院交给祖父。
老人打开锦盒,取出里面珍藏的一件精巧古董,置於掌心再次细细端详,边向孙子娓娓述说他祖父告诉他的一段古老故事……
第1章
五月的南台湾,正中午的毒辣阳光热力四射,柏油路面的温度被烘烤至最高点,隐隐漫着袅袅白烟。
男人穿着一双染上些许尘土的宽大咖啡色慢跑鞋,有些迟缓地踩在炙热柏油路面,几滴汗水随着步伐滴落,瞬间被蒸发无踪。「老天!不是说这里的气候四季如春?怎麽才五月初就热成这副德性?」他抬起右手臂,再次抹去满脸的汗。
男人身形高壮魁梧、身高直逼一百九十公分,肌肤晒成健康的古铜色。
他不是怕热,而是错估了这座小岛的气候温度,不小心衣服穿多了。上身虽是深色短袖T恤,里面还搭件汗衫,下半身则被牛仔长裤和慢跑鞋完全包裹。
早上抵达机场,他先搭高铁到左营,打算再坐计程车前往目的地。
可是当他坐上计程车却遇到难题了,他没注意到手边的地址是用法文写的,司机当然看不懂,他只能一再念发音,并以中文跟司机沟通,司机才弄清楚是高雄市凤山区,但是街道巷弄的名称还是无法确定。
男人心想,先接近目的地再说,还是请司机开车了,最後他选了某个路口下车。
司机建议他问当地人,应该就能找到他要去的地点。
男人并不觉得这有什麽难的,可是当他付了钱下车後,已经走了十多分钟了,大马路上虽然车潮来来去去,可是人行道上却没遇到半个路人。
先前因在冷气车上,不觉得天气酷热难耐,可是现在他已汗流浃背。
他应该很能适应各种天候的,怎麽现在竟会一时适应不良?
他脱掉半湿的短袖T恤,随意塞进行李箱侧边的袋子。
他之所以千里迢迢从法国飞来台湾,又来到高雄,是为了寻找一件珍贵物品。
这是祖父交托他的任务,他花了一些时间才辗转打听到消息,他必须亲自跑一趟向对方谈交易,并向拥有者的後代转述一些话。
路上迟迟不见行人,他只好向路旁的商家问路。
他跟年约五十的老板有些鸡同鸭讲。
他自认中文沟通能力不差,但对方好像听不太懂中文,用他不懂的语言跟他比手划脚。
他似懂非懂,以为对方最後听懂他音译出的街道名,於是按对方所指,朝前方往右转走去。
走了半晌,他觉得纳闷,再向另一间店家的老板问路。
这次是年约六十的阿婆,阿婆也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回答,并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接着也热心的替他指了个方向。
他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後,他不禁停下了脚步。
眼前号志灯闪着黄灯,旁边仅是小巷弄,方才一路走来的这条马路并不宽敞,没多少车辆往来,两旁也没有店家,显得冷清。
他回头往来时路望去,微眯起眼。
该不会……走错路了?
他抬头张望四周,试图辨认路牌或门牌,无奈他中文字只看得懂几个,偏偏这条马路的路牌还没有英文标示。
不过他经常在世界各地旅游,很习惯陌生环境,就算迷路也没什麽,就当感受当地民情,况且他也逐渐适应高温,不再像刚下车时那样不太舒服,所以他不再刻意找人问路,凭直觉转进一条巷弄。
不久,他看见一处小广场,旁边有一棵枝叶茂盛的老榕树,而前方是一间不大的庙宇。
他被庙门前的石柱吸引,拖着行李箱大步迈近。
「这个……太漂亮了!」他张大眼观赏石雕龙柱,啧啧惊叹。
盘旋在石柱上立体浮雕的龙,雕工细腻,栩栩如生,一双龙眼炯亮地瞪视前方。
他并非第一次看见龙柱。他曾在中国旅游,看过一些庙宇或宫殿古蹟有龙柱、龙雕的艺术品,但曾见过的龙样貌皆有些差异性,他喜爱程度亦不同。
他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地审视着龙柱。
「肖年ㄟ!卡闪ㄟ!」上方约两楼高的鹰架,有人向下喊道。
他因为欣赏得太专注,并未在意上方传来的叫喊声,再加上他听不懂这个语言,不知道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
「喂,阿多啊!危险!Hello、Hello!」上方又传来嚷嚷声。
男人这才抬起头看向站在鹰架高处一名年约七十多岁、戴黄色安全帽的长者,微愣了下,又见对方手上拿着红砖瓦片,指指鹰架甲板,从木板缝随即掉下碎砖瓦。
他连忙退开一步,正当他想再往後退一大步时,身後传来一道女人的嗓音——
「爷爷,我送便当来了!」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来人,不远处榕树旁停了一部机车,一名约二十七、八岁的女人,穿着短袖T恤、合身牛仔裤,双手拎起放置在机车踏板的两袋便当,正走过来。
女子一头长发束在脑後,几绺发丝垂落耳侧,被风拂动。
她的五官清秀,却算不上绝色美女,但男子的一双深灰眸却不由自主定睛在她身上—— 她彷佛他曾见过的中国古画的仙女,整个人好似被一层光晕烘托着。
短短三秒钟的恍神,意外便从天而降。
「危险!」
他听见前方的她开口大喊,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上方一块碎砖瓦落下,直接打在他头顶。
他脑袋一晃,神智顿时一片白茫茫,接着往後一倒,失去意识。
躺在地板上的男人缓缓张开眼,神情怔忡,视线直直盯望天花板的木雕,喃喃道:「又是龙……」
「你醒了,没事吧?头会晕吗?」旁边一道女声以英文轻声探问。
他侧过头,随即惊诧地瞠大眼。
女人手持团扇,蹲在他身侧,正在替他搧风。
徐徐微风中,他嗅到一股薰香的气息,而她身後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中国古人的画像,朦胧间彷佛会飘动。
「仙女?」他眨眨眼,有些怀疑地用中文唤道。
难不成,他到了东方人的极乐世界?
虽说他的宗教信仰是上帝,但他四处旅游,接触过不少异国的宗教,他亦将许多宗教的雕刻和画像视为艺术品般欣赏爱好。
「蛤?」胡瑷桦眨眨水眸,一时不确定他说的是中文还是英文。
「你是……仙女?」他喃喃的又问。
「仙女?!」胡瑷桦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她长这麽大第一次听到有人形容她是仙女,而且对方还是个高壮的混血猛男。
他虽是黑发、黄皮肤、留着有型的平头,但是那轮廓深邃的五官,加上一双深灰色又带点深蓝色泽的眼眸,一看就知道是混血儿。
胡瑷桦突然敛起笑意,神情变得紧张。「你是不是被砖瓦打到脑震荡,还是失忆了?」
不久前他被从鹰架上落下的一块碎砖瓦砸到头,当场就昏倒了,爷爷和其他工人吓到了,连忙下来察看,她也紧张的上前探看状况。
他左额头上方的头皮有些破皮渗血,而掉落的碎砖瓦大小约有一般砖瓦的三分之一,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重力加速度,被砸到是很可能脑震荡的。
不过他的呼吸和脉搏平稳,应该不至於是重伤而昏倒,加上他体温偏高,身上衣服汗湿大半,额头也布着汗水,爷爷认为他可能是中暑了,连忙让工人将他抬进庙内的阴凉处,替他检查一下外伤,拿毛巾包冰块让他冰敷退热,若短时间内没清醒,就要叫救护车送医院。
「还好吗?需要送你去医院吗?」胡瑷桦拿下敷在他额头上的毛巾,里面用塑胶袋包的冰块已经融化成水,她思忖着是要再换冰块继续冰敷还是该送他就医?
「这里是……我怎麽会在这里?」他用双手手肘撑地坐起身,脑袋仍有些昏沉,抬起左手抚摸左额头上方靠近头顶处,他摸到一个肿包,眉心一拢,吃疼地闭上一只眼。
「你刚才被掉下来的砖瓦碎块打到,有点破皮流血,已经帮你擦过药了,现在红肿较明显,待会儿再替你的伤口冰敷,爷爷说你可能是中暑才会昏倒,让你先躺着休息,等你清醒再说。」
他一双深灰眸瞅着她,半晌没说话。
「哈罗,听得懂我说的中文吗?」感觉他眼神有些木然,她扬起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边用英文再解释一次。
「嗯。」他点头,轻应一声。
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怎麽了,为什麽看到她会莫名恍神,甚至心跳失序?
女人站起身,转身往方圆拱门走去。
他很直觉的也站起身,想要跟上她,然而脑袋又是一阵晕眩,他急忙探手扶着墙面,闭上双眼。
「嘿,你先别起来走动,坐着再休息一会儿。」拿了东西很快返回的胡瑷桦,看见他一手撑着墙面,低着头,有些蹒跚地移动,忙出声提醒。
她匆匆走近他身旁,腾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臂,搀扶站立不稳的他就地坐下。
他惊愕地睁开双眼瞅着她。
她不过是碰到他的手臂,为什麽他心里竟会倏地涌起一抹异样?
「这瓶茶给你,先补充水分,再用这个冰敷头上的肿包。」她先递给他一瓶冰凉苦茶,手上还拿着用毛巾包裹的冰块。
他向後背靠着墙面,伸手接过她递来的冰凉饮料,扭开瓶盖後,闻到那陌生的味道,他有些愣愣的问:「这是什麽?」他还以为罐子里装的黑色液体是黑咖啡。
「这是苦茶,可以消暑退火,我爷爷亲自煮的,这里的工人都爱喝。」胡瑷桦微笑着解释。
庙里的厨房冰箱里都会放着用大茶壶或宝特瓶装的苦茶和青草茶,让修缮庙宇的师傅和工人饮用。
他仰头灌了一口,下一秒,他的眉头紧紧皱起。「很苦……味道很怪。」这种苦味与咖啡的苦味截然不同,他实在不想再喝第二口,想将宝特瓶递还给她。「有矿泉水吗?」他此刻确实口乾舌燥,很想大口灌水解渴。
「刚开始入口虽有苦味,多喝几口就会转为甘味,且有药草香。喝这个比喝矿泉水更能消暑解热。」她将宝特瓶又推向他,说服他再多喝几口。
他对奇怪的冷饮虽有些排拒,却不好拒绝热络又面带笑意的她,只好又试着多喝两口,不过这次他学乖了,小口小口的喝。
似乎……没那麽难喝了?乾涩的喉咙沁入一股清凉感,而且正如她所说,口中开始弥漫着一股带着甘味的药草香,於是他大口灌下,不一会儿就把一瓶苦茶喝完了。
胡瑷桦见他这样牛饮,惊诧了下,接过他喝完的空瓶,她忍不住笑道:「我没要你喝这麽急。」随即她将手里包着冰块的毛巾交给他,要他冰敷头上的肿包。
「瑷桦,那个阿多仔醒了没?」这时,胡爷爷走进来问道。
「醒了,刚刚喝完一瓶苦茶。他好像还有点头晕,没办法走路,我让他坐下来再休息一会儿。」胡瑷桦对爷爷说道。
「带他去里面房间,躺在床上休息比较舒服。」胡爷爷建议。
看到人高马大的陌生阿多仔突然昏倒,他认为阿多仔可能是中暑了,赶紧让几名工人将人抬进庙里的偏厅,让他直接躺在地上休息,幸好他只昏厥了十多分钟就清醒了。
庙宇的後方有两间小房间,一间是庙公住的,一间则提供给来修庙的工人休息或借宿,胡爷爷目前就是住在这儿。
现年七十六岁的胡爷爷身体硬朗,行动灵活。他年轻时便开始从事庙宇彩绘及修缮工作,他的技能承袭自父亲及祖父,是胡家传承第三代的传统工艺匠师,尤其对神像彩绘及各种雕刻工艺极为专精。
即使年纪一把,他仍没退休打算,不少大小庙宇需修缮时,都希望能请到他这个资深的老前辈。
这间已经将近两百年历史的地方小庙宇就位在胡家老宅附近,自他祖父那一辈便开始负责这间庙宇的所有彩绘和修缮工作。
稍後,胡爷爷叫个工人进来帮忙,要扶着眼前的异国男子去工人的那间房间休息。
他原想推拒,但脑袋确实还昏沉沉的,且被一股没来由的困意袭卷,他便不再拒绝,心想着也许睡一觉身体会舒服一点。
「你在这里休息,晚点爷爷会再过来看你。」胡瑷桦帮忙拖着他的行李箱,跟被工人搀扶的他一起进来房间,正要离开时,想起什麽又问道:「对了,你叫什麽名字?是从哪里来的?」
「雷亮。来自法国。」他回道。
「你是独自来旅行,还是来找朋友的?」他若是来找朋友的,她必须先帮忙通知他朋友一声,免得他朋友担心。
「我一个人来台湾,是来找人的,不,应该说是找一件东西。」他坐在木板床上,一手扶着冰敷毛巾,一手从裤子口袋掏出一张纸条,念出上面的法文音译地址。「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胡瑷桦面露一抹困惑,她只能勉强听出前半段的地址,她伸手拿过纸条看了一眼,又把纸条还给他了,这是用她看不懂的语言写的,看了也没用。
雷亮又念了一次发音,她想了想,还是不清楚有发音相似的街道巷弄。
「没关系,我再问别人。」他随手将纸条收进口袋里,忍不住打了个大哈欠,觉得更困了。
「你躺下来休息一会儿,我有机会再帮你问问。」她打开一旁的电扇,又拿条薄被交给他。
「谢谢你。」眼下他不急於问清地址,先睡一觉才是当务之极。
「应该的,害你受伤,我们比较抱歉。」她一脸歉然。
虽是意外,但他是被庙宇的碎砖瓦砸到,对带头做修缮工作的爷爷而言责无旁贷,希望他确实无大碍。
见他闭上眼睛,她放轻脚步离开房间。
傍晚六点,胡瑷桦骑车来到庙前,也是来送便当的,不过这时间工人、木工和石刻师傅都下班了,她只替爷爷送晚餐,而且是母亲亲自准备的菜肴。
由於爷爷负责这间庙的修缮工作,形同工头,负责工人及师傅的调度与伙食供应,大多时候是由工人自行叫附近的便当店外送,她要是中午有空,就会替大家送便当,还会骑车到比较远一点的便当店,让大家能够换换菜色。
这间庙离她家徒步只要十多分钟,但这段期间爷爷为了工作方便,暂时住在庙里,若是体力允许,爷爷也会利用晚上时间继续做神像彩绘修复的细工。
庙宇的部分建筑物外墙需要修补,一些木雕、石刻由专门师傅负责,维修重点则是好几处神像彩绘的修复,多由爷爷一人独揽。
「嗨,你没事了吧?」胡瑷桦看见雷亮站在正殿中门一扇门板前,一会儿抬头仰望,一会儿蹲下来瞧,不知在研究什麽,而且他已经换了衣服,穿了件灰色背心和五分短裤,脚上一双运动凉鞋,一整个很休闲。
方才过来,在庙前广场遇到爷爷,爷爷要她跟雷亮好好沟通一下,雷亮虽然会说中文,但台语完全听不懂,偏偏爷爷的国语实在不轮转。
爷爷说他中午睡了三个小时才醒来,不过精神看起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行动也没有问题,还借了浴室洗了个澡。
可是爷爷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就担心他除了中暑,也可能有轻微的脑震荡,若是直接让他离开,万一之後有什麽後遗症,自己会良心不安。
爷爷认为保险起见,还是带他去医院做个检查,但是爷爷跟他有些沟通不良,而且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想去医院,但倒也没有说走人就走人。
胡瑷桦见他似乎太过专注没听到她的话,走近他身旁,好奇的问道:「你在看什麽?」
「呃?」雷亮这才回过神来,他站起身,朝她扬唇一笑。
再次看到她,他的心情颇为愉快。
「这是门神,对吧?跟我以前看过的长得不太一样,但这个画像非常威严有气魄,面貌生动,不怒自威,身上战袍跟盔甲也绘得很细腻。」他完全把门板当艺术品般仔细欣赏,不过可惜的是,有些地方的颜料斑驳褪色,看来这块木门板应该有不少年的历史了。
「你知道门神?」胡瑷桦有些意外。
「我知道,这是一对,叫什麽宝宝、公公的?」雷亮微歪着脑袋,却记不得正确的名字。
「什麽宝宝、公公的?」她忍不住噗哧一笑。「右边这扇门画的是武将秦叔宝,特徵为白脸;左边那扇门绘的是尉迟恭,特徵为黑脸。」她接着又补充道:「门神分为武官和文官。这对武官门神的样式很多变,有站的、坐的、披袍或贯甲、徒步或者骑马,手持金瓜鎚或是挥舞长鞭。」难得他这个外国人对中国的门神感兴趣。
「我听说他们有故事,你知道吗?」他第一次到中国旅游时,看到所谓的门神,那时对武将特别感兴趣,却没机会问清典故,之後虽又陆续去过中国几次,但并没再特别注意到门神。
他知道中国有许多神话故事,他并非要研究宗教,只是看见令他着迷的画像,想藉机问问他们的来历。
「他们原本是替唐太宗打天下的名将……」胡瑷桦顿了下,先向他解释唐太宗是什麽人,对於他知道中国历史朝代和几位着名的皇帝及名人感到有些意外。
雷亮表示因为母亲是中法混血,教他讲中文,他也因此知道一些中国历史和文化。
她不免对他有一分亲切感,随即接续先前话题,「传说唐太宗晚年常作恶梦,有大臣建议请两位大将把守门外,使鬼魂因惧怕而不敢入内,太宗一试之下,真的没再被恶梦搅扰。
「太宗顾虑爱将夜夜守宫门太过辛劳,便命画工画了两位将军的画像悬於宫门驱魔,也达到效果。此後民间效法,将两位将军的画像贴在自宅大门或绘於宫庙门板,阻挡妖魔鬼怪入内。」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又看向威风凛凛的门神。
「还有另一种更神话的说法,你要听吗?」过去胡瑷桦没什麽机会跟其他人谈到这类的话题,既然他有兴趣,她不禁想再和他多聊聊。
「当然。」雷亮转头看向她,兴致高昂的回道。
於是她向他述说民间神话故事,他听到不懂的词汇便会发问,她则改用英文解释说明。
雷亮像个学生般认真听完,不免莞尔,「这个典故很新奇有趣,竟还有龙王跟玉皇大帝。」虽然故事内容光怪陆离,他却听得津津有味,他想,有极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他喜欢听她说故事。
「我不是特别崇拜门神,是对他们有另一层特殊感受。」胡瑷桦淡笑澄清,又道:「武将门神除他们两位外,尚有郁垒和神荼等。但最普遍的门神,仍是秦叔宝和尉迟恭。」她看向左右两扇门板的门神,继续道:「不同的画师,画出的门神样貌也不相同。这对门神是我爷爷画的。
「这间庙有将近两百年的历史,旁边两扇文官门神都是出自高祖父之手,但这对武将门神是後来新绘制的。在半个世纪前,这里被人蓄意纵火,其中一扇木门烧毁了,由於门神是一对,无法单独绘制另一武将,这才由爷爷重新绘制这对门神。
「按理说,那时该由也是画师的曾祖父着手,听说当时曾祖父生病,庙方才改委由那时才二十五岁的爷爷绘制。虽然爷爷那时候还年轻,但他从小就对绘画有兴趣,也有天分,加上在曾祖父和高祖父的耳濡目染下,他已是能独当一面的画师。
「事实证明,爷爷画的门神确实青出於蓝,细致且活灵活现,胡须一根一根的,好像会动似的,眼睛很立体且炯炯有神,像随时盯着信众一般。」她的神情流露一抹骄傲,感到与有荣焉。
「看来,你好像比较崇拜你爷爷?」雷亮忍不住说道。她的丽颜泛出一抹光采,让他的视线又忍不住定在她脸上。
她有些讶异地看向他,没想到他居然猜中她的心思。
不可否认,比起对门神的崇拜,她更崇拜的对象是爷爷,她崇拜爷爷的画技和修复工艺,也曾非常向往爷爷从事的工作。
「这对门神也有五十年历史了,有些颜料斑驳褪色,这次被庙方列入修复工作之一,而历史更悠久的文官门神及庙里其他神像,过去也都是由爷爷进行彩绘修复工作。
「爷爷很希望能将这项传统技艺传承延续下去,但我父亲没有绘画天分,他从事建筑工地木工,我弟对这个更没半点兴趣 爷说过,如果我是男生就好了,这样就能继承他的衣钵。」说到这里,胡瑷桦神情一黯,非常无奈。
「为什麽女性不行?」他疑惑的问。在西方有不少知名画家是女性。
「传统宗教画师跟一般画师不同。在台湾,民间传统女性属阴,不能画神像或雕刻神像,那是对神明不敬,甚至我连爷爷彩绘神像的画具都不能碰,会冒犯神明。」
小时候她因此被母亲斥责,让她心灵受伤,而且心生不平,尤其母亲又极度重男轻女,爷爷虽然不让她参与神像绘制的工作,却不吝於教她绘画和古物修复技术,她曾跟爷爷去过不少庙宇,总安静待在一旁看爷爷工作。
「我爷爷不只绘制过这座庙的门神,在我十二岁时,首次看到爷爷绘制另一间庙宇门神的过程,至今仍印象深刻。门神画与一般水彩、油画很相似,不过门神画於门板,有一定的仪式,过程十分讲究,在作画之前,画师必须选择良辰吉日才可开笔,先用炭笔描出门神的草稿模样,上色之前也要挑选吉时吉日开目、开面,接着再画脸、画眼和衣服纹路等,最後上亮光漆,这样才算大功告成。
「要绘制一对门神要耗费很长的时间和精力。我记得那时刚放暑假,每天骑脚踏车三、四十分钟到爷爷工作的庙宇,一整天都待在那里看爷爷专注且虔诚地绘画,不厌倦地持续到暑假结束。开学後,一到假日,我又会去看爷爷作画,一直到完工。
「那一刻的感动,令我一辈子难忘。就因这样,日後才对秦、尉两位门神有一种特殊情感,那时我还立下志愿,将来要像爷爷一样从事庙宇画师工作,且要负责修复爷爷的作品。
「只是我的志愿很快就被打枪,我妈骂我乱说话,对神明不敬。女孩子不仅不可能成为庙宇画师,连一般画画都认为没用处。在我妈的观念,女孩子将来只要找人嫁了,相夫教子才是本分。」
话匣子一开,胡瑷桦滔滔不绝,甚至还提及曾经的志愿。
雷亮则是神情认真又有耐心的倾听。
第2章
胡瑷桦猛地回过神来,却又不免怔愣住了。
她怎麽会跟一个才见两次面的陌生人说这麽多话?甚至还道出鲜少向人提及的内心不平?
「跟你说这麽多有的没的,你一定觉得很无聊吧?你就当我是在碎碎念,别放在心上。」她捉捉头发,尴尬一笑。
「不无聊,很高兴你告诉我我不知道的事,而且我完全不介意听你抱怨。」雷亮朝她温润一笑。
他并不觉得她深谈门神的话题乏味,反倒一边听着,一边欣赏着她的神情变化,她一会儿神采飞扬,眸光灿亮;一会儿却黯下眸色,心生感叹,也透露一抹对不公平的无奈。
他感觉得出来她是个心直口快、个性直率的女人,而且有着反骨的冒险精神和挑战力。
「让我猜猜你的职业,是不是从事艺术类且与修复有关的工作?」雷亮双臂盘胸,对她萌生好奇,揣测起来。
胡瑷桦讶异他竟能猜中,朝他笑笑的道:「我是文物修复师。除了神像外,其他古今中外的东西都能经手修复,现在有自己的工作室。」
「这个工作虽然辛苦,但是很有价值也很有意义。」他由衷的表达赞许和敬佩,也因为她从事的工作,对她又多了几分欣赏。
闻言,她不禁感到宽慰。
周遭亲友多半不赞同她从事这项工作,尤其是母亲,那时若非爷爷替她说话争取,她即使再怎麽坚持,也无法在大学选择想读的科系。
毕业後她得到教授推荐,并申请到学校奖学金,前往义大利的古物修复学院进修两年。回国後,她透过教授的介绍进入博物馆参与文物修复工作,直到两年多前她成立工作室,自己接Case。
「要成为文物修复师非常不容易,除了修复的专业技术外,必须具有艺术监赏能力,不但要了解古文物的历史背景,还得对物理、化学、工艺方面的知识有一定程度的涉猎。」他进一步强调。
「看样子你对古文物也挺了解的?」胡瑷桦笑说。
「我只会欣赏,不会绘画,更不懂得修复。」雷亮摊摊手,面露无奈。
「懂得欣赏文物艺术的价值和精髓,就是一项才能。」她礼尚往来,也对他表达称赞。
「方便参观你的工作室吗?」他想确认她在古物修复的能力,他带来的那件古物,以及之後预计收购的另一件,兴许能委由她进行修复工作。
「呃?」他的提议令胡瑷桦有些愣住了,他真的对她的工作这麽有兴趣?
「如果不方便的话不勉强。」雷亮耸耸肩,表示没关系。
「不会不方便,我的工作室离这里不远,骑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不过……你要不要先吃晚餐?我帮爷爷送便当来,爷爷交代也准备你的份,爷爷还要我跟你说,希望你留在这里住两天,怕你头部的伤有什麽後遗症。」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本来就打算花些时间好好欣赏这间庙宇的建筑还有里外各式雕刻和画像。」他欣然同意留下。
他虽对中国和东方宗教寺庙的许多艺术品感兴趣,但也不是看到寺庙就想参观,却一眼就被这座古老小庙所吸引。
先前醒来,他简单环顾庙内庙外环境,除了古色古香的建筑,还有不少雕刻品值得仔细欣赏,包括庙前的石狮、螭虎窗、麒麟堵,尤其栩栩如生的石雕龙柱,而庙里木窗格内也有精美的木雕,包含各种器具、用品,颇有古趣,门板门神及正殿和偏厅内墙上的神像彩绘也足够他花时间欣赏很久。
不过眼下,他比较想先去参观她的工作室。
胡瑷桦跟他说她先回家和父母一起吃晚餐,他则在这里跟爷爷一起吃她带来的便当,晚一点她会再过来载他前往她的工作室。
晚上七点,胡瑷桦骑车来到庙宇,跟爷爷说了一声後,便要载雷亮前往她的工作室。
当雷亮看见要与她共乘的轻型机车,微愣了下。
他不是没坐过机车,也会骑机车,却不曾让女人载过,更别说要两个人挤一部五十CC的小车。
「喏,你的安全帽。」她从前方挂钩拿起一顶半罩式安全帽交给他,接着将方才拿下挂在把手的安全帽再戴上。
雷亮罩上稍嫌小的安全帽,提议由他来骑车,她却表示她知道路,她载他比较方便。
他没再多说什麽,坐上机车後座,一双长腿有些歪斜地屈起,勉强踏在两侧狭窄的脚踏板,姿势显得怪异。
「OK吗?」胡瑷桦问道。
「嗯。」雷亮别扭的轻应了一声。
胡瑷桦催动油门,将小五十骑上路,但因为很久没有骑车载人了,偏偏载的又是个高壮的男人,不免觉後座沉重,起步有些摇晃不稳。
她原本是觉得距离没有很远,贪图方便她习惯骑车,可是现在不免有些後悔应该开车来的。
「你还OK吗?」雷亮问道,并犹豫着是不是该将长腿放下,替她稳住机车。
「OK、OK。」胡瑷桦有些逞强的道,一双手将机车手把握得紧紧的,有些战战兢兢。
她不久前才保证没问题,现在就换手由他骑实在说不过去,况且她曾经骑这辆机车载过爷爷几次,但从来不觉得载人有难度呀!
所幸机车只有在起步时有些摇晃不稳,没多久就较能顺畅前进了。
「弯进前面那条巷子,再几分钟就到了。」胡瑷桦向身後的他说道,边打右边方向灯。
这时,一辆小货车无预警的从巷子口急驶而出,眼看两辆车就要对撞,她吓了一大跳,紧急煞车。
「啊—— 」她惊喊一声,下一秒,机车停住,没撞上对方的车头,机车也没歪倒在地。
坐在後座的雷亮,及时以双脚在地面使力支撑,让来不及完全煞住的机车适时停住。
胡瑷桦的心猛烈急跳,惊魂未定。机车前轮只差一公分就会贴上小货车的保险杆。
小货车驾驶也在看见来车时紧急煞车,现下看对方无恙,从车窗探出头破口大骂,「骑车不看路,赶投胎吗?!」
胡瑷桦惊吓过後,不由得一阵恼火,回呛回去,「是你转出巷子没放慢速度,也没注意有没有来车,要是真撞到的话,是你要负责,你才是在赶投胎!」
年约四十多岁、嚼着槟榔、理平头的司机,没料到她一个年轻女人竟敢跟他对呛,霎时更火大。
他拉起手煞车、熄火、打P档,接着推开车门,跨下车,一脸凶神恶煞,操着台语怒喝,「无你想麦安奈?!」
胡瑷桦并非没事想惹事,只是看不惯有错的一方反倒理直气壮,没道歉便罢,竟还大声咆哮,即使对方比她年长、比她凶狠,但她要求的是公道。
她拿下安全帽,跨下机车,双手叉腰,抬高下巴,怒瞪只比她略高三、四公分的货车司机。「是你不对吓到我们,至少要说声对不起!」
「笑话!恁北也惊到,你先向我回失礼!」对方怒声要求道。
雷亮虽然听不懂货车司机在说什麽,但确实是货车司机的错,况且他一个男人竟然对她一个女人大声谩骂,令他忍无可忍。
他解下安全帽,跨下机车,将机车立起,随即走到胡瑷桦身前,将她挡在身後,他高大的身影矗立在个头还不到一百七十公分的中年男人面前。
「你想对她做什麽?」雷亮双臂盘胸,微低着头,用中文闷声质问,一双深灰眼眸睨着对方,眉心微拢,眼神中有抹杀气。
货车司机抬头看见体格比自己高壮许多且剃着平头的阿多仔,再看对方手臂肌肉结实,而套着背心的上半身隐隐可见壁垒分明的胸肌线条,短裤下一双小腿结实有力,俨然就是长期练过的精壮身材,再加上他那锐利的眼神,他完全不敢招惹对方,气势顿时一弱,转而放低音量道:「没、没事,是我开车太快,比较不对,歹势。」说完,他随即转身上车,发动引擎,旋转方向盘,绕过她的机车,扬长而去。
「你没事吧?」雷亮转过身问道,怕她受到惊吓。
「呃?」胡瑷桦愣了下,抬头看向他,朝他微微一笑。「没事。你真厉害,居然轻轻松松就把对方吓走了,还让他开口道歉。」她真心感谢他出面解危。
「他有道歉?」他问。
「有,不过感觉是被威逼的。」她的笑容忍不住扩大。
他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但五官英俊,眼睛深邃,眼神并不杀,是如何让对方这麽轻易就投降的?
「那就好。走吧,换我载你。」他拿起安全帽,直接跨上机车前座,示意换她坐後座,再由她指路。
她没异议,跨上後座,只是一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想想她长大後好像很少被人骑机车载,尤其还是被半陌生的男人载。
先前由她载他,除了因身後负载的重量一时不适应,有些失衡难行,她并未察觉什麽异样,此刻换她坐後座,直接贴近他的背,她感觉有些扭捏。
他的背非常宽广厚实,一双长腿有些外八地屈着,脚踩在机车踏板。
身形魁梧的他,骑着轻型机车,真的很别扭,试想方才他坐在後座,应该也很不舒服。
「你刚才跟对方呛声,不害怕吗?」回想方才的情景,雷亮不由得替她担心。
若他不在场,她会不会跟对方一直对峙下去,甚至可能发生肢体冲突?那她肯定是受伤的一方,他是佩服她据理力争的勇气,但又免不了担心她的个性可能会引来危险……
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很惊奇,他竟然会对初认识的她心生一抹担忧?
「我没错,不需要因为对方声音大就害怕,或是只能平白挨骂,台湾好歹是有法治的,不是横着走的人就是老大。」胡瑷桦不服输的道。
「你无惧恶势力的勇气很好,不过女孩子有时别太逞强,容易吃亏。」他忍不住提醒。
「我会判断情势,不会一味冲动。」她澄清道。
若今天意外是发生在偏僻山区,她自是只能选择忍气吞声,自认倒楣,比起争取公道,更要懂得自保,而现在虽然天色已暗,路上车辆不多,但她身边有个「护花使者」,警察局也在附近,她没什麽好怕的。
闻言,雷亮这才稍觉放心地轻扬唇角。
「到了,就是这间。」胡瑷桦指了指左前方那间两层楼的旧房子。
他将机车停在门前,她带他从旁边的小楼梯上楼,边道:「一楼是房东住的,不过房东这几天去台北找儿子了,不在,二楼是我承租的工作室。」
工作室是个约莫二十坪的开放空间,摆满各种古文物,大小花瓶、瓷器、木器、卷轴、画框等,横竖陈列在柜子里或地上,也能看到不少修复古物用的工具、溶剂等瓶瓶罐罐。
几个铁柜和木制格子柜贴靠着两边墙面放置,入门的右前方摆着一组沙发,上面放了不少杂物,而室内正中央并排放了两张长方形工作桌,放眼看去,能走的空间仅剩不及两人身宽。
「这里真壮观。」雷亮打趣道。
他原以为她的个人工作室应该是有条不紊、整洁乾净的,可是当他走近沙发,看见凌乱的茶几上,除了书籍、纸张,也有食物的包装袋、纸盒,甚至还有一些食物残渣。
「你不是住家里、在家吃饭吗?」他会这麽问,是因为看到沙发上竟有枕头和没摺的薄被。
「正常情况下是,不过有时太忙,就直接在这里过夜,甚至足不出户。」胡瑷桦非常自然的回道。
先前他提议要参观她的工作室,她完全不在意环境凌乱会不好意思,即使有客人上门要委托她做古物修复,她也不会特地整理,顶多将沙发、茶几收拾一下,让客人有地方坐、有地方放东西而已。
会专程来这不起眼的个人工作室找她修复文物的客人,多是耳闻她虽年轻,却拥有杰出的修复技术,她想,他们应该不会太在意工作室是否整齐清洁吧。
不过因为她太过热衷修复工作,经常关在工作室通宵达旦,不管其他事,令母亲对她的工作更有意见,屡屡要替她介绍对象,她皆以没空为由拒绝了,母亲最後也发现管不动她,只好要求她经常回家吃饭、睡觉。
她所以会替爷爷和工人们送便当,一方面也是母亲要求的,让她能够有机会出来走动走动。
「你没请助手?」一个人做修复工作非常不容易。
「之前白天有两名女助手,可是半个月前我把她们借给我的大学教授,帮忙修复一件比较重要的古物。会请我修复古物的客人都清楚我做工细腻,往往会比一般修复师多花费一倍的时间,所以不会催促我要快速完工交货。」她走向其中一张工作桌,打开桌上的灯,继续道:「像这幅长一百六十公分,宽七十二公分的木板彩绘古画,我已经耗时三个月,但才修复一半多而已。」
雷亮也跟着来到工作桌前。若说她这里最乾净明亮的区域,应该就是工作桌了。
眼前这张白净的工作桌上躺着一帧大型古画,桌边架着四盏投射灯,亮晃晃照着古画上的一对凤凰。
构图精致细腻,一笔一画细致勾勒,金箔铺底,衬着蓝色、绿色、红色、黄色渐层,在灯光下更闪耀出华丽富贵光芒。
以木板外观状态判断,应有百余年历史,但上面的图样色彩鲜艳,宛如新画。
「这幅画很美。」雷亮赞叹道:「你修复的功力更是厉害!看得出你确实相当用心细腻。」
这帧古画尚有三分之一保留未修复原貌—— 一大片深棕色的色块,完全遮掩了图案线条,而她的修复并非简单清除表层脏污和颜料,再重描上色,他可以敏锐辨识出,修复过的部分仍保有原作品的原始样貌和精髓。
亲眼目睹她修复的作品,他对她的专业能力毫无质疑,大表赞赏,心下已打定主意要将那重要的东西交由她做修复。
胡瑷桦惋惜的道:「过去台湾的修复工作多是发包出去,要求在短时间内处理好,很多流传下来的珍贵彩绘作品被粗糙对待,在仓促下进行清洗,清掉表层脏污时,也连带洗掉原本的色漆,导致画面脱色,之後再由工匠重新描绘并上色,虽然呈现出崭新样貌,却将原作摧毁殆尽,失去修复的真正意义和价值。
「所以,我承接的案子,不管文物是来自博物馆或私人收藏,无论是台湾收藏家还是国外客人,我绝不接受速成方式,只用我的方法慢慢处理。好比这幅画,是以零点零一公厘为深度、一平方公分为单位来进行作业,将附在画上的陈年脏污和发黄保护漆小心翼翼清除。
「甚至有些古画留有前人修补时添补的油彩,也要一层层剥离去除,让作品原貌从时光的沉淀中被完整地挖掘出来……」她见他正定定的凝视着自己,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又跟你聊这种枯燥的话题。」
真奇怪,她平常不是话多的人啊,怎麽一看到他就会迳自讲个不停呢?
「这话题一点也不枯燥。」雷亮微笑申明,再次审视桌面上她修复大半的画作。「有机会的话,我能不能看看你修复古物的情景?」
「那有什麽问题,我现在就示范给你看。」胡瑷桦欣然同意,转身从一旁的工具箱拿起一把手术刀,弯下身子,用最轻的力道,小心翼翼的用锐利刀锋刮除沾黏在画上的一层脏污,接着左手拿起小刷子,轻轻刷去粉尘,原本的深棕色色块逐渐转淡,隐隐透出底下的鲜丽色泽。
他站在她身侧,原本专注看着她修复画作的动作,可是看着看着,他的视线却被她认真专注的模样所吸引,他的心好似也因此被一层温暖的光芒所包覆,不由得微微悸动着。
忽地,砰的一声,门板被用力撞开。
两人惊诧地抬头看向门口处,倏地瞠大眼。
两名分别穿着黑、灰夹克搭配黑长裤的男人,蛮横地推开门闯入,黝黑脸容横眉竖目,其中一人以英文喝道:「把古画交出来!」
胡瑷桦一脸莫名其妙。「什麽古画?你们是谁?」眼前这两人不是台湾人。
「前几日有人交给你一张要修复的古画,快交出来!」穿灰夹克的歹徒喝道。
她不免气恼。这两个不速之客一副要来抢劫似的,不管他们要什麽古画,她都不可能把客人交付给她的贵重物品交出去。「你们走错地方了,快离开,否则我要报警了。」她从口袋掏出手机,作势要打电话。
穿黑夹克的歹徒随手拿起一个物品用力朝她手腕丢去。
胡瑷桦的手腕被打中,痛呼一声而松手,手机掉落在地。
「伤害女性太不应该!」雷亮闷声警告完,连忙拉过她的手腕检查。
他原本以为对方只是虚张声势,没料到居然真的会动手,否则离她咫尺的他一定能帮她避开攻击。
「别动!」黑夹克歹徒喝道,霍地从口袋掏出一把蓝波刀,迈步上前,锋利刀刃指向两人。
见状,她吓了一大跳,原本要弯身捡手机,这下完全不敢妄动。
雷亮担心她受伤,只得假装顺从歹徒,举起双手,边先观察局面。
「不用跟她罗唆,你去把东西找出来!」黑夹克歹徒指示灰夹克歹徒去搜东西。
灰夹克歹徒走向其中一边墙面的柜子,看了几个柜子一眼,往其中一个柜子匆匆翻找。
不一会儿,他翻出一个装雪茄的二十多公分长形扁木盒,他打开木盒,拿出一张羊皮纸审视,确认後又放回去,随即将木盒紧握在手。
胡瑷桦见状,内心满是疑惑。
对方竟是要找那张画?他们怎麽知道她把东西放在哪个柜子,还知道是在那个木盒里?
那张古画,是三天前一名三十多岁的男人拿来委交她修复的。
对方强调那是他老板很看重的收藏,透过管道得知她是台湾年轻却颇厉害的修复师,且对画作很专精,这才委托她修复。
「你得罪黑道?」雷亮注视着歹徒动静,边以中文低声问身旁的她。「那里面是什麽画?」
他只能研判对方是东南亚人,尚无法分辨是哪一国人,而且看起来是受雇於人的黑道分子,怎麽会找上她?
「我根本不知道现在是什麽情况,那是张小幅风景画,虽然约有两百年历史,但是没有画者落款、画技一般,而且已经斑驳,我也不晓得为什麽会有人专程来抢那幅画。」胡瑷桦也是一脸疑惑。
那张古画是有其古物价值,但并非出自名画家,她粗估市场价值大约三万台币以内。
原以为是客户的祖先留下的画作,才认为格外贵重,特地要她修复,怎知会引来歹徒觊觎而强抢?即使三万元她还赔得起,但画作价值并非用市场价格论断,她也不能失信於客户,眼睁睁任歹徒将东西抢走。
第3章
胡瑷桦趁黑夹克歹徒转头与灰夹克歹徒做确认、有些分神之际,将右手探向工作桌面,想要拿起方才用来修复木板古画的那把手术刀。
可就在这时,另一只手伸了过来,早她一秒拿到手术刀,反握在手中,手臂垂放身侧。
她微讶地抬眼看向雷亮。
黑夹克歹徒转回头盯着两人,察觉两人神情有些古怪,警告道:「别想搞鬼!」
雷亮之所以早她一刻拿过手术刀,是怕她想以这把小刀跟歹徒搏斗,那她肯定会因为自不量力而受伤。
他并不会眼睁睁任歹徒将东西抢走,以他的身手,要徒手制伏这两个男人不是问题,他没在第一时间就动作,是为了观察他们的动机,也在等他们松懈。
「我引开他们,你找地方躲。」研判歹徒不懂中文,雷亮低声向她交代。
胡瑷桦还没反应过来,雷亮冷不防朝黑夹克歹徒上前一大步,同时扬起左手,一把扣住歹徒持刀的右手腕并用力反转。
黑夹克歹徒吃痛地闷叫一声,手一松,蓝波刀也随之落地,下一秒,雷亮握在右手指间的手术刀,已抵在对方的颈动脉。
胡瑷桦难以置信的瞠大双眼,刚刚到底发生什麽事,她根本来不及看清楚,还有,他的身手也太好了吧!
雷亮压制着黑夹克歹徒,转向神情错愕的灰夹克歹徒,以英文警告道:「把东西放下。」
然而灰夹克歹徒不但没放下手中的木盒,反倒朝他们走过来,他一双眼狠狠瞅着挟持同伴的雷亮,另一手探进夹克内。
胡瑷桦见状,担心对方也会亮刀子,她没多想,转身就近拿起放在大花器内最长的画轴木棍,匆匆绕过工作桌,朝灰夹克歹徒的身侧用力打去。
意外被突袭,灰夹克歹徒倏地将目标转向她,左手握着木盒,右手已亮出锋利的蓝波刀欲挥向她。
雷亮见状,不免感到心惊胆跳,他顾不得黑夹克歹徒,以手肘用力撞击对方腰腹,同时另一手以手刀朝歹徒後颈劈下,黑夹克歹徒痛呼一声弯下身,倒卧在地。
雷亮迅速朝工作桌的另一侧奔去,而胡瑷桦绕着工作桌,边闪躲灰夹克歹徒挥来的刀刃,边挥舞着画轴木棍抵挡并攻击对方。
灰夹克歹徒不再跟她绕圈子追逐,忽地停步,隔着宽约一公尺多的工作桌,沉着脸色瞪着她。
胡瑷桦跟着停下脚步,并不自觉往後退,直到踢到後方地上摆的物品。
灰夹克歹徒用没拿刀的那一手撑着工作桌面,手掌就压在古画上,打算一把跃到她所在的那一边逮住她。
胡瑷桦尖叫一声,不是往後退开或闪躲,竟是身子向前,双臂护在桌面上那帧已修复大半的古画,急忙用英文喊道:「停!不要碰它!」
万一歹徒直接一跃而上,岂不要弄坏这重要的古画了?她可不允许她耗费三个多月辛苦修复的成果就这麽毁於一旦。
见状,雷亮有些傻眼了,情况这麽危急,她居然在意古画更甚於自己的性命?!
灰夹克歹徒才不会听她指挥,挥刀就要朝她刺去,千钧一发之际,雷亮急忙将她用力拉开,并打掉了歹徒的刀。
胡瑷桦因为太担心精心修复的古画被破坏,双眼紧盯着桌上古画,根本没看拉她的人是敌是友,还以为是被歹徒捉住,两手握紧扬高画轴木棍,就朝那人使劲猛打。
「嘿!住手!」微弯着身子的雷亮没料到她会转而攻击他,完全没防备,被她用坚硬的木棍顶端打了头好几下,她甚至还打到他头顶的肿包,让他一阵剧痛还引起晕眩。
灰夹克歹徒见雷亮一手抱头,身子有些站立不稳,趁势上前,朝雷亮腹部用力挥拳,雷亮随即跪倒在地,紧接着灰夹克歹徒转而要对付胡瑷桦。
这时,黑夹克歹徒喊道:「不能伤害她!」他刚刚差点昏厥,好半晌才恢复神智,站了起来。「别忘了上头的交代。」他们的任务不单单是抢夺那张古画。
灰夹克歹徒抢起地上的蓝波刀,恶狠狠的瞪着她。
胡瑷桦的双手仍紧握着唯一的武器,边缓缓靠向还跪在地上的雷亮。「你……没事吧?」
「有事。」雷亮闷闷地回道。
他仍维持一手抱头的姿势,还是无法站起身,眼前一片黑。
他向来身强体壮,怎会被她打了几下就头晕眼花?虽然灰夹克歹徒打他的那一拳力道不小,但真正令他无法招架的是突来的严重晕眩。
是因先前头部被碎砖瓦砸到留下後遗症,加上这次又受到击打,所以情况变严重了?
「对不起……」对於误伤了雷亮,胡瑷桦感到无比歉疚。
「你,跟我们走。」灰夹克歹徒凶恶的对她说道。
「什麽?」她不满的瞪了过去。他们上门抢东西已经很过分,居然还要抢人?!
灰夹克歹徒走向她,一把要捉过她手臂,她再度举起手中武器要防卫。
「我劝你别做无谓的挣扎。」黑夹克歹徒掏出一把手枪,轮流指着她和她身旁仍跪在地上的雷亮。
他们先前只拿刀做恐吓威胁,是因为上面的人指示,在这里非必要不要随便掏枪、开枪,若引来其他人的注意引起骚动会很麻烦,但现在他想速战速决,这才拿出手枪直接威逼。
胡瑷桦面对歹徒亮刀,还有勇气找武器防身兼反击,但一看到枪,她完全不敢碰运气,生平更没被枪口指过,若被子弹射到,没死也半条命,何况若对方开枪,屋里的古董文物很有可能也会被毁坏,衡量一番後,她选择放下画轴,举手投降。
「你们究竟想做什麽?有事好商量,那种危险武器还是快点收起来吧。」她不像方才愤然要反击,转而敛去愠色,好言好语的想缓和危险局面,一方面是因她误伤雷亮,少了他助阵,她顿时失去与敌人争斗的勇气,更担心他被波及,受到更严重的伤。
「有人请你去修复这件古画。」黑夹克歹徒说道。
「我本来就要修复它,你们干麽又来抢走?」胡瑷桦被搞迷糊了。
「不在这里修,换个地点。除了这半张古画,还有另外半张要一起修复。」
「还有另外半张?」她疑惑极了。
那幅古画虽然陈旧斑驳,但是并没有裁切或撕裂的痕迹,看起来是张完整的风景画,怎麽还有另外半张?
「不要问那麽多,跟我们走就是了。」黑夹克歹徒有些不耐烦了。
「要去哪里?去多久?」胡瑷桦怎麽可能真的跟两名歹徒离开,但她眼下没有其他应对的策略,心想着也许下楼後可以向街坊邻居大声求救而逃脱?
「这个男人要怎麽处理?」灰夹克歹徒看了还跪在地上的雷亮一眼,问道。
「把他打昏绑起来,免得他报警坏了我们的事。」黑夹克歹徒原本对那身形魁梧、会几招搏击的男人心存警戒,没料他被这女人打到头之後就站不起来了,真是没用。
「他已经脑震荡了,不能再打他。」胡瑷桦张开双臂挡在雷亮身前,阻止灰夹克歹徒。
雷亮还是觉得头很晕,也没办法站起来,但是他的视线慢慢聚焦了,他微抬眼,看着直挺挺站在他身前的她,张开双臂,一副母鸡保护小鸡的姿态,令他不由得动容。
在这种状况下,她居然还想着保护他?!
「要带她走,必须带我一起走。」雷亮脱口道。
胡瑷桦惊愕地转头瞅着他。
「我是她的助手,没有我在一旁协助,她一个人无法做修复工作。」他故意这麽说,边对她使眼色。
她无法理解,难道……他想跟她一起被绑架?
她应该助他脱困的,可是听他这麽说,她竟希望有他作陪,即使他现在看似无力再与歹徒对抗,但比起自己一个人,有他在,她会觉得安心很多。
胡瑷桦转而向两名歹徒说道:「对,他是我不可缺少的左右手,必须带着他,我才能替你们工作。」
两名歹徒相互对望,考虑半晌,黑夹克歹徒开口了,「一起带走。」
即使那男人届时派不上用场,带着他也能威胁这女人,让她不得不配合上面的指示。
当然,他们会将那男人谨慎束缚住,让他没办法再对付他们。
於是,胡瑷桦和强忍着头晕硬站起身的雷亮,在歹徒一前一後的监视下,缓缓走出工作室大门,下了楼梯。
更惨的是,胡瑷桦那个可以向邻居或路人求援的计划根本派不上用场,因为走在雷亮後头的黑夹克歹徒此时正将手枪抵着雷亮的背,且他离开前还警告过她,若她试图求救或引人注目,就别怪枪口不长眼。
她不敢拿雷亮的生命开玩笑,只能乖乖跟他们走。
歹徒还好心保证,他们并不想伤害她,只是要借助她的专业,只要她顺利完成修复工作,上面的人便会将他们安全送回家。
对於歹徒的保证,胡瑷桦实在无法相信,只希望歹徒能快点把枪收起来。
一下楼,横挡在门口的是一部黑色休旅车,走在前头的灰夹克歹徒拉开後座车门,示意两人上车,随即灰夹克歹徒坐上副驾驶座,而持枪的黑夹克歹徒则一起坐进宽敞的後座,与他们面对面。
「到底要去哪里?」胡瑷桦又问。一双眼瞟向车窗外,晚上七点多,这时间街道竟没半个人影?真希望有人看到她搭上陌生人的车,发现异状报警。
「睡一觉醒来就知道了。」黑夹克歹徒将手枪收进夹克内袋,拿起座位下一只小瓶子,冷不防朝两人喷洒。
雷亮欲屏住呼吸,却来不及了,吸入的些微气体令他忽地意识涣散,他强撑着意志,看到坐在一旁的她已经歪倒身子昏了过去,他张嘴想叫她,却再也支撑不住而闭上眼。
失去意识之际,他恳切的祈祷她平安无事。
雷亮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当他醒过来时,眼前一片黑,但他晕眩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所以……是因为他身在一片漆黑的空间里?他动了动四肢,感觉到双手被绑在身後,双脚也被捆绑着,倒躺在地,嘴巴还被胶布封住。
这里是……
他闭上眼仔细聆听,他听到引擎声,还有海浪拍打的声音,而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腥味……所以他这是在船上?歹徒要带他们去哪里?为什麽会搭船?
他张眼,眼前仍是漆黑一片,他又闭上眼,再张开眼,适应了黑暗,透过从门缝和窗户射进来的微光,他终於能用感官进一步辨识环境。
这里是幽黑狭窄的仓库,并不确定门外有没有人把守,周遭有一些杂物凌乱堆放,而离他约两步距离处,一抹娇小的身影侧躺着……
「胡瑷桦!」雷亮把胶带稍稍弄松,含糊的喊道。
「嗯……」细微的呢喃声传来。
「你没事吧?」他面向她,闷声问道。
「呜……哦……」胡瑷桦张开眼睛,一片漆黑,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嘴巴被封住。
她坐起身,双手手腕虽被缠绑着,不过是置在身前,还能抬起手臂,她有些困难地先扯掉封住嘴巴的胶布。
「呸呸!」扯掉胶布後,她急问:「这里是哪里?怎麽黑抹抹的?雷亮?」她左右张望,可是除了黑暗,她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在你左手边大概半公尺的地方。」雷亮也坐起身,稍微挪动身体,更靠近她。「你没被封住嘴巴,也没被绑着手脚吗?」
「有啊!刚才扯掉胶布了。你嘴巴被封着?无法自己解套?」她朝他的声音处望去,但还是看不见他在哪里,而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你比我自由很多。」这时他已能看见黑暗中的她。
她不若他被捆绑得那麽缜密,她双脚并没被捆绑。
「你若能帮我撕开胶布,我会更方便说话。」雷亮道。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看不到你。」胡瑷桦能感觉到他就在身边,她将双臂伸向前想要用碰触的。「呃……」她碰到他了,却不清楚碰到的是哪个部位。
「那是肩膀,再往上一点。」他指示道。
她听话照做。
「太高了,那是额头。」雷亮笑笑的提醒。
胡瑷桦探出指尖,用指腹缓缓描绘他的五官,从额头向下,朝眉眼移向高挺鼻梁,再往下摸到人中,这才摸到封住他嘴巴的胶布。
他曾经受过特殊训练,在黑暗中仍有辨识能力,尽管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却能看见眼前她的身影,感受她温柔动作,这令他的心不自禁骚动着。
她慢慢地撕开胶布後,忍不住再次问道:「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我们在船上,但不知道会被带去哪里,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得罪了什麽人?还有,那张古画是不是有什麽玄机?」雷亮缓去内心的异样情思,严肃的问道。
「我不知道……」胡瑷桦才刚清醒没多久,思绪还有些茫然,过了一会儿,她气恼的道:「可恶,说什麽请我做修复古画工作,一上车就把我们迷昏,五花大绑丢到船上,这根本是粗暴的绑架!就算他们要绑架勒索也找错对象了吧,我又不是什麽名人、有钱人。」
虽说她在修复师一行算是年轻有为、颇具名气,但也不至於成为被绑架的对象,她实在无法理解歹徒的动机。
闻言,他不禁陷入沉思。
以他的身价是足以引起歹徒觊觎,但过去他屡屡独自到世界各地旅行,从来不曾遇过任何意图绑架他、勒索赎金的犯人,何况依照在工作室的情况,歹徒俨然是针对她,并不清楚他的身分背景。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暗叹了一口气,以他的身手,不应该这麽轻易就被撂倒,若非当下分心顾虑她,又被她不慎误伤,就算对方手中有刀有枪,他也不可能应付不了区区两名歹徒。
「你先确认歹徒的真正目的,看看背後主使者是真的要借用你的专业,还是另有所图。」雷亮认为应该先确定两人如今有没有立即的危险。
「怎麽确认?」胡瑷桦愣愣的反问。
「闹一闹就知道了。」他附耳提点,看看能否争取一点礼遇。
她听了之後点点头,随即用英文大声嚷嚷。
守在门外的人推开门板,要她安静。
胡瑷桦不理会,一股脑的抱怨道:「叫你们上面的人过来!绑架我的目的是什麽?如果要我帮忙修复古画,就对我客气一点!把我关在空气这麽糟糕的鬼地方,还用胶布封住我的嘴,害我呼吸困难,晕船想吐!我看不用到目的地我就病倒了,要是我身体出状况,带我去哪里也没用,我做不了事!」
不一会儿,她跟雷亮就被带离开狭窄的仓库,带往较宽敞明亮的船舱客座。
雷亮在被带出仓库前已经被松开双脚,要不然他无法行走,但一双手仍被绑在背後。
这是一艘私人渔船,即使在船舱,也仅有少少的座位,看守他们的除了黑灰夹克双人组,还有两张生面孔。
封住嘴巴的胶布已经扯掉了,胡瑷桦又嚷嚷着双手被绑得又痛又麻,要是再继续这麽绑着,到时她双手发抖,拿不好工具,修复工作也没办法进行。
歹徒没办法,只好替她松开束缚。
之後,胡瑷桦喊渴喊饿,歹徒竟替她送上茶水和餐食。
她不免狐疑,歹徒转而对她宽容,难道幕後主使者真的有求於她?
「只有你一个人吃,不会不好意思吗?」雷亮故意睐了大口吃喝的她一眼。
胡瑷桦於是又向歹徒要求也替雷亮送点吃的和喝的。
歹徒虽然照做了,却要他自己想办法吃,顾虑他身形魁梧,醒来便有力量反抗,不能解开他双手的绳索,以免增加多余的麻烦。
雷亮只能一脸哀怨的瞪着眼前的餐食,他也许能低下头就着盘子吃食,但那吃相实在不好看,他可不愿意这麽做。
「要我喂你吗?」胡瑷桦问道。
歹徒提供的食物并不美味,她却因饥饿吃得有些狼吞虎咽,被绑走之前她明明有吃晚餐,她究竟昏迷了多久,怎麽醒来会这麽饿?想必他和她一样吧。
「或者,你可以替我松开绳索?」雷亮扯唇轻笑,给她另一个选择。他是很乐意由她喂食,不过这种时候他更希望双手得到自由。
站在他身旁的一名歹徒一听,马上转头瞪着两人,警告道:「不准替他松绑。」
雷亮微讶。看来这个歹徒听得懂中文,之後两人若是要商谈逃脱计划,必须很小心才行。
没办法了,雷亮只能让胡瑷桦喂食。
虽然入口的食物不怎麽样,可是被她一口一口喂着,好像多了一种特殊的味道。
他近距离凝视着她,她这张清秀素雅的小脸,令他愈看愈有感觉……
「干麽一直盯着我看?」胡瑷桦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的低下头,用汤匙再从餐盘舀一匙食物递到他嘴前。
「不看你,要我闭着眼睛吃吗?」雷亮饶富兴味的一笑,张嘴吃掉,接着他轻声对她道:「你不是要送我那个吗?」
胡瑷桦一时反应不过来。
雷亮随即转头看向窗外,阳光照射在海面上,映出刺眼闪光。
「已经白天了,大概是早上八、九点?」他若无其事的聊起时间,还动了下被绑在背後的双手,又道:「你看看我的表,我是不是猜对了?」
他曾长时间待在船上生活,研判光线照射的方向和亮度,应该是上午十点前的阳光。
她原以为他只是单纯闲聊,这时忽地意会过来。
胡瑷桦先看看一旁的歹徒,再很自然的拉拉自己的领口,接着微歪着脑袋看着他左手腕的手表,惊呼道:「真的快九点了。距离我们被绑架,不就已经超过十二个小时了?!」她没有戴表的习惯,要知道时间就看手机,只是她的手机还很可怜的被迫留在工作室里。
听得懂中文的歹徒听他们在谈论时间,并未多加在意,看了他们一眼又转开视线。
雷亮趁机对着胡瑷桦微微一笑,谢谢她顺利把东西交给他,并小心地藏在被缚的双手间。
这时,不久前离开船舱、前往甲板的两名歹徒返回,对看守他们的两名歹徒交代一声,歹徒随即要他们走出船舱。
渔船并没到港或靠岸,海面上驶来一艘快艇,看样子是来接应的。
两人被带上甲板,歹徒示意他们改搭快艇。
雷亮环顾一望无际的海洋,若现在带她逃脱,只能往海里跳,无疑是死路一条,他只能耐着性子等候时机。
坐上快艇不久,一名歹徒拿出手机与人通话。
雷亮耳尖,听出对方说的语言,顿时心一惊。
先前虽能判定他们皆是东南亚人,但因为交谈时他们都用英文,他无法确定这些人来自哪个国家,不,应该说他一度有朝那方面揣想,现在听到那个语言,他更加确认。
他不由得紧紧蹙起眉头,怎麽会被带到最棘手的国家?
搭乘快艇约四十分钟後,雷亮总算看到一座岛屿,快艇行经一处小渔村,一些当地人正在岸边忙碌。
快艇绕过渔村,约莫二十分钟後他看见一栋建在小岛上、靠海岸的两层楼木屋别墅,由这方海面沿伸至木屋那头的陆地,搭建了一条约五十公尺的狭长木栈道,而岸边停着一艘豪华快艇及一辆水上摩托车。
他们下了快艇,走上长木栈道,被歹徒一路带往前方木屋别墅。
一进屋里,客厅空间颇宽敞,那方沙发坐着一名身形胖壮、戴墨镜的五十多岁男人,他是当地颇有势力的黑道老大,他身旁站着两名穿黑衣的保镳。
「是你派人绑架我?」听到那些歹徒叫男人Kim先生,胡瑷桦蹙眉,不满地质问,无惧对方看来有权有势非善类。
「说绑架严重了,是要请胡小姐帮忙。」Kim用发音不太标准的英语回道,接着站起身走向她,对她客气的笑道:「我底下人粗手粗脚的,一路上对你不礼貌,多多包涵。」
即使对方面带笑意,胡瑷桦仍感觉不到一丝友善的意味。
「Bun,东西拿来。」Kim示意在她身後的一名手下。
灰夹克男人走上前,将从她工作室搜到的雪茄木盒递给老大。
Kim打开木盒,审视里面那张古画,满意地点点头。「没错。」
「那东西不是你的。」胡瑷桦强调。
「这也不属於另一个男人,谁抢到就是谁的。」Kim蛮横的道。
「我这里还有另外半张画,要你一起做修复。你先看看这两幅画,有什麽特别的地方?」Kim转回沙发前,弯身拿起茶几上的另一个木盒,拿出里面一张羊皮纸古画,将两张古画摆在桌面。
「我为什麽要帮你修复古画?」胡瑷桦没上前看画,她对於被强行带来这个不知名的地方,还要听从对方指示依然非常生气。
「你可以拒绝,不过……」Kim抬眼看她,轻轻勾起一边的嘴角。「跟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可能就不太好过。」
雷亮自进屋後就一直被晾在一旁,他还以为那个脑满肠肥的男人对他视若无睹,原来是要利用他逼迫她听从命令。
「你坚持要一起带来的男人,不是你的助手,而是你的男人吧!」Kim只在他们进来的时候,看了一眼雷亮,却已经注意到许多事。
先前Bun向他通报,除了她,也一并带走当时跟她在一起的助手,他阅人无数,只消一眼就能判断那男人绝不是什麽助手,极有可能是她在意的对象。
既然手下千里迢迢大费周章将对方也带来,刚好能利用这男人牵制她,替他认真修复这两张古画。
「他……才不是。」胡瑷桦连忙澄清,「他只是刚认识的朋友。」
「我没兴趣知道他是不是你的男人,只要你将画修复完成,我保证将你们毫发无伤的送回台湾,但要是你不肯合作,我就不能保证手下会怎麽对待他了。」Kim刻意瞟一眼雷亮。
看那男人的体格俨然是练过武的,他之後会交代手下小心看管。
胡瑷桦虽然气怒被对方威胁,但如今处境也无力反抗,只能先顾全雷亮的安危。
她不情愿地走近茶几,蹲下身,研究并列摆放的两张古画。
两张古画是用相同的羊皮纸所绘,纸质年代看来相同,除了严重泛黄,也各有些斑驳掉色。
她看着看着,看出了一些端倪,脱口道:「这两张画风相同、风景相异的风景画,乍看是两张完整的画作,但其实有部分重叠,若将重叠的部分去掉,能拼出另一张完整的风景画。」
她将两张画小心翼翼的拿起来,透着光线交叠比对,愈看愈感到惊奇。
「果然如此。」听她这麽说,Kim难掩兴奋,这两张图果然缺一不可。他心急的又问:「快,替我把画修复好,你最快什麽时候可以完成?」古画修复完成才能进行下一步行动。
「这两张画泛黄严重,虽然尺寸不大,但要完全修复成原本的样貌和色彩,至少要一个月的时间。」胡瑷桦以她独自一人精细处理的时间做估算。
「太久了。」Kim立时面露不耐。「不用管泛黄问题,也不需要修复成原先色彩,只要修补斑驳掉色的几处小小区块就行了。最快要多久?」
就算如此,也不是三两下就能草率完工,她认真审视,再次估算,「至少也得六、七个工作天。」
「那你尽快。早一天完成,就能早一天离开这里。」Kim也不再逼迫她,万一她草率而为,修复後的图不是原本构图,那完全没意义。
「什麽意思?」胡瑷桦疑惑的问。
「你跟那个男人就留在这间别墅,这里已经准备好相关工具,若有其他需求,跟Phan或Bun说一声,他们会让人送来。」Kim指指两名手下,就是闯入工作室的黑灰夹克二人组。「你在这里的饮食起居都有妥善安排,你只要专心做修复工作,至於那个男人,会关在另一个房间由人看管,当然不会让他饿着,直到你完成工作,才会再让你们碰面。」
Kim扬个手,Phan走近他,Kim在对方耳边以另一种语言低声交代了几句。
「那就麻烦胡小姐尽全力帮忙了。」Kim又朝她微微一笑,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为什麽找上我?这里没有修复师吗?」胡瑷桦想问清自己被挑上的原因。
「这里的古画修复师技术不好,若是找国际知名的修复师又太麻烦,刚好得知你那里有我在找的另一张画,又听说你对画作修复非常专精,就顺道请你过来了。你放心,我只是要借重你的专业,无意伤害你和你的朋友。只要你在这里待几天,好好替我办事,完成之後,我会给你一笔谢礼,派人护送你们回台湾,恢复原来的生活。」Kim保证道。
他不找国内修复师,除了修复技术考量,也怕对方知道秘密透露出去,或是被另外半张画的原持有人收买;至於身为黑道的他,要找国际知名的修复师确实很麻烦,而她虽为外国人,却是一人作业,比较没风险,适巧她又是被受托修复另外半张古画的修复师,他在派人去偷画的同时,连带指示将她带来做修复,一举两得。
即使两张画修复完成,她也不会清楚上面绘出的地点真正位置,对他才不至於留有威胁性。
Kim跟着两名保镳离开木屋,不一会儿便听到快艇驶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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