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妻夜逃》作者:叶双
书名:《正妻夜逃》作者:叶双
出版社:新月文化
出版日期:2016年10月14日
女主角:汪袭绿
男主角:褚靖南
【内容简介】
成了将军夫人之後,她发现自己正一步步走上娘亲的後路,
虽然这桩婚事是祖字辈决定的,可是她是真心喜欢他,
只因成亲前她就看过他策马奔驰的英姿和救人的心慈,
无奈婆婆和他嫌弃她商户出身,一个老往儿子身边塞人,
一个只宠着姨娘,她甚至还被安上了善妒的罪名,
逼得她心灰意冷,决定安排个「诈死重生」,
可是不知怎地他突然转了性子,老是腻在她的院子,
甚至在她「弥留」之际忏悔认错,说他太晚才意识到对她的在乎,
是啊,一切都太迟了,她往後要过的是没有他的自由人生,
偏偏造化弄人,两年後她一时心软从江中救起的人居然是他,
且他完全不理会她的否认,执意认定她就是他的妻,
还保证以後後宅再没有其他女人,这辈子只有她一人,
唉,如果缘分注定断不了,她只能认了,谁教她还爱着他呢!
不过要是他知道她还隐瞒了一件和他绝对有关的「大事」,
不晓得他是不是会气到用军法还是家法处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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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 子
鹅毛大雪彷佛永远不会停止,八岁的汪袭绿小小的身子被裹在滚着白狐狸毛的大氅之中,头上也戴着一顶毛绒绒的狐狸毛帽,整个人只有那张娇俏的脸蛋是露出来的,那一双骨碌碌的大眼转啊转的,模样精灵可爱。
她想,若不是怕她瞧不着路摔着了,只怕乳母恨不得能将她的脸也全都遮起来。
其实她对於被裹了这一身不是没有抗议过,可是乳母听了她那愤愤的话语,只是淡淡的说道—
「夫人这几日身子骨可不好,要是大小姐着凉了,只怕又要让夫人日夜挂心了。」
听到这样的话,汪袭绿可不敢再有什麽抱怨了,这半年来,娘亲的身子骨益发不好了,她不想再让娘亲担心。
虽然长辈们什麽都没告诉她,可是每回从他们瞧见她时摇头又叹气的模样,她就可以猜出个七八分。
想到这里,汪袭绿原本看到下雪时兴奋的心情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一抹沉甸甸的思绪,就连她迈出去的步子也没了她这年纪该有的轻快。
走过了抄手游廊,再走过蜿蜒小径,经过了无数个脸颊被冻得红通通的扫雪丫鬟,汪袭绿终於瞧着了娘亲住的明月院。
怎料她人才刚走近,便听到屋子里传来几声重重的咳嗽声,撕心裂肺一般,让她心惊不已,接着,她听到她爹最近的新宠那娇滴滴的嗓音—
「夫人……夫人……你还好吧?」
问这样的问题并不算突兀,可若是那娇嗲甜腻的嗓音带着浓得掩不住的幸灾乐祸时,那可就有点古怪了。
「骆姨娘,夫人该服药了。」
汪袭绿听出这是娘亲身边最得力的丫鬟杏花的声音。
杏花脆生生的音调里有着极力压抑的怒气,虽然侍妾的身分并没有比丫鬟高多少,但也不是她可以得罪的。
也不知道到底是骆姨娘听不懂杏花赶人的暗示,还是骆姨娘压根就是故意的,她兴致高昂的说道:「该服药了吗?拿来,我来伺候夫人吧。」
「奴婢瞧这天色,老爷只怕就要下朝回来了,要是知道姨娘做了这等下人的粗活,还指不定多心疼呢!」杏花这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还带着讽刺。
骆姨娘不屑的道:「杏花啊,我知道你是夫人身旁有脸面的丫鬟,可你相不相信,只要我和老爷说几句话,你就会被立刻发卖出去或许配给人。」
「你……」杏花的一张俏脸儿被这话噎得霎时刷白,不敢再吭一声,紧咬着薄唇,眸中含怒地看着一脸得意的骆姨娘。
无论是屋子里头的人,包括汪夫人和杏花,还是冷着脸站在外面的汪袭绿,众人心里都很清楚,只消骆姨娘几句枕畔细语,宠妾灭妻的老爷绝对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在一阵窒人的寂静後,屋子里头响起的是娘亲虚弱却带着一丝冷厉的嗓音。
「杏花,跪下向骆姨娘磕头。」
听到娘亲这麽说,汪袭绿再也忍不住了,没等羞怒不已的杏花跪下,她直接让跟在後头的红串掀了帘子进了里屋。
「娘,我怎麽听说有人要将杏花姊姊发卖啊?」
娇嫩的声音,再配上还有些孩子气的脸庞,汪袭绿虽然模样天真,可却不是真的天真,这一年多来,娘亲的缠绵病榻、姨娘的无理争宠,让她这个原也是千娇百宠的千金小姐也被迫提早长大懂事。
汪袭绿来到床前,不意外的看到娘亲苍白的脸上闪现着深深的愤恨与气怒。
「娘,你安心歇息,我不会让人欺负杏花姊姊的,我想,以我这个嫡出大小姐的身分,要保住一个下人,应该不是难事吧?」话落,汪袭绿抬头看向穿得像是只彩蝶的骆姨娘,清亮的眼神带着一抹浑然天成的犀利与气势。「骆姨娘,你说是吧?」
对汪袭绿来说,骆姨娘甚至算不得正经的长辈,不过是个恃宠而骄的下人罢了,或许娘亲因为父亲而忌惮她,或许杏花因为她能在父亲面前说上话而惧怕她,可是她不怕。
就算她爹能眼睁睁看着骆姨娘欺到娘亲这个正室的头上,可至少她那个把规矩挂在嘴边的祖母不会放任骆姨娘如此恣意妄为。
「这……」趾高气扬的骆姨娘心中自是气怒,但到底还是不敢真的招惹眼前这个嫡出的大小姐。
她的心里很清楚,她之所以可以爬到夫人的头上,那是因为老爷对夫人已经厌弃,可是他却不可能厌弃自己的孩子。
反正这麽多时日都忍了,只等眼前这个病恹恹的女人一断气,她再向老爷吹吹枕边风儿,这个丁点大的小丫头还不是任她拿捏吗?
「自然是的,大小姐想要保谁,自然可以保谁。」骆姨娘堆起讨好的笑容道。
汪袭绿来了,她讨不了便宜,便藉口自己的院子里还有事,匆匆告退。
见她识趣的离去,汪袭绿便知道这个女人不光有美貌,而且还不蠢,难怪几次交锋,落在下风的总是娘亲。
「女儿,都是娘没用,才让你小小年纪便遭到这样的欺侮……」汪夫人才说了几句,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淌落。
「娘,很多时候哭是没用的,你若真为女儿好,就该好好保养身子,成为女儿的依靠。」
这段时日,汪袭绿已经领略了许多没有亲娘疼惜的滋味了,她是年纪小,但这并不代表她什麽都不懂。
这段时日她眼看着父亲在那些小妾的挑拨下,日渐疏离她娘,也注意到父亲看着娘亲的目光由敬重到嫌弃,更看着亲娘的伤心一天重过一天,终於沉痾不起,若是再这样下去,娘亲很快就会将命熬没了。
若是娘亲可以不看着爹,只看着她,是不是就能解开心结呢?
汪袭绿的脑海中倏地闪过这样的念头,下一瞬,她望着娘亲苍白的脸庞说道:「母亲,咱们不理她们,只咱们俩一起生活,好吗?咱们搬去庄子住,眼不见心不烦。」
「傻瓜,哪有那麽简单的。」尽管已经虚弱得几乎没有力气,但汪夫人还是咬牙抬起手,握住了女儿的小手,涩然道:「嫁了人,怎能说离家就离家呢?」
「既然咱们不能走,那咱们就把宅子里那些女人都赶走吧!」汪袭绿睁着大眼,很认真的说道:「娘,你要看着,看着女儿怎麽把她们都赶走……」
「赶不走的……就算赶走了她们,也还是会有别人,这都是女人的命,都是命……」汪夫人呢喃似的说着,然而不过说了这麽几句话,却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精神,她话都还没说完,眼皮已经疲累的阖上。
望着又昏睡过去的娘亲,汪袭绿的眼中蓦地闪过一丝冷意,喃喃的说道:「娘,我不认命,你也不要认命……」
怎料当晚汪夫人於睡梦中离世,而汪袭绿也在夜半时分被人从被窝中掏出来,让丫鬟们伺候着换了一身白衣素缟。
在仆妇们一片的哀戚神色之中,汪袭绿清清楚楚听到骆姨娘那张狂的笑声从她的院子里传了出来,可是却没有任何人喝止,甚至连她的父亲都没有。
她直勾勾的看着躺在棺材里头的娘亲,小嘴儿喃喃地说道:「我不认命……不认命……此生我绝不认命!」 第1章
汪袭绿安静的坐在屋里的椅子上,动也不动,原本丰润的红唇透着一股子的白,原本总是白里透红的双颊如今更是没有一点血色。
即便如此,她仍像一只漂亮细致的瓷娃娃,散发着浑然天成的美艳。
红串望着已经这样坐着好几个时辰的主子,再也忍不住轻轻啜泣出声,但很快的被另一个与她一样垂手侍立的丫鬟扯了扯衣袖。
红串转过头,瞧着一样一脸忧心的半屏朝着自己摇了摇头,显然对於她的哭泣很是不赞同。
向来性子活泼的红串如今是既气又怕,她终究没有听半屏的劝,菱唇儿一张一阖,心里头的不满便像倒豆子似的全都倒了出来,「少夫人,这口气怎麽吞得下去?」
主子私底下并不拘着她们一定要谨守着规矩,所以在主仆分际上也就不那麽明显,很多话都可以直说,但半屏没想到红串竟然这般鲁莽,连忙喝斥,「红串,你快别说了!」这话不啻是在主子的心窝刺把刀似的,可是她的思绪也不由得飞转着,想着这一年多来的遭遇,心中也是惶惶然。
汪家是江南的大商家,老爷後来还买了一个小小的官做,主子又是嫡长女,虽然老爷说不上有多疼主子,但身分在那里,自然也是尊贵。
可是即便再尊贵,汪家仍旧是商户,向来嫁娶便是门当户对的商户,谁知道一年前老太爷应邀赴宴,巧遇皇朝大将军褚丰华,与这个顶着虚衔,实际已经赋闲在家的老将军相谈甚欢,於是乎两个老人家在酒酣耳热之际当起了月老,当场就成了儿女亲家。
两个老人家此举自然引起一阵轩然大波,褚家当家夫人瞧不起主子只不过是出身商户,自是不喜,可偏偏老将军坚持,让褚夫人纵使满心不愿也只能应下;至於自家老爷自然对於这个高攀而来的亲事喜不自胜,欢欢喜喜的嫁了女儿,还置办了大笔的嫁妆。
主子嫁进门的第一天,该敬茶的小妾们纷纷称病,完全不将主子看在眼里,可主子心高气傲,也最看不得小妾们嚣张,虽然顶着新嫁娘的身分,但仍硬气的将那些小妾全都罚了禁足三个月。
此举自然也惹恼了本来就不喜她的褚夫人,可偏偏主子这一罚是占着理的,所以褚夫人也不能多说什麽,可是从那一天开始,褚夫人就没少想往儿子房里塞人,除了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少爷照规矩非得睡在正房外,几乎不踏进拥雪院,夫妻俩彻底生分了,感情日益冷淡。
婆母不待见主子,少爷也没有给予主子多少的敬重,导致那些个在宅子里做得久的下人,都仗势对着主子明嘲暗讽的。
面对这样的状况,红串和她哪能不急?每每劝着自家主子要花点心思好好拢着少爷,毕竟在这样的大家族中,就算没了爷儿们的宠爱敬重,也得要有个孩子依靠,可她们说得嘴巴都快破了,主子都只是淡淡的笑着,对少爷完全不上心,反倒尽心打理着嫁妆,把手上的财产翻了一倍。
「半屏,待会儿出门一趟,让刘掌柜的来见我。」两个丫鬟那忧心忡忡的表情并没有影响到汪袭绿,她冷静地吩咐道。
经过方才的静思,她的心绪已经恢复平静,说起话来又似平常那样平静无波,彷佛稍早的事完全没有发生过似的。
「少夫人,都这个时候了,你怎地还在想生意上的事呢?」
要知道方才好姨娘可是撂下话来了,说是等少爷回来,自会禀明少爷。
几个丫鬟通房,只有好姨娘长宠不衰,虽然大家明里不说,可是暗地里都晓得好姨娘在褚家的影响力绝对不容小觑。
「无论什麽时候,该做的事还是得做。」汪袭绿淡淡地说道。
见主子这样雷打不动的模样,红串倒是急了。「少夫人,你怎麽能这样无动於衷呢?咱们总得做些什麽吧,要不然等少爷回来,听了好姨娘的挑弄,又要怪罪你了。」
明明主子不是个没主意、没智谋的,偏偏最近总是任由那些小妾们往她身上泼脏水,有时甚至还来个火上浇油,导致少爷益发不待见主子,连她们这些做丫鬟的都知道,再这麽下去,主子的处境只怕会愈来愈艰难。
「便是这样又如何?」汪袭绿菱儿似的唇微微勾起。
「这种事怎能不上心呢?若是长此以往,你又没有一个小少爷傍身,只怕少爷和夫人会越发不待见你了。」
「嗯,是该早做盘算了。」
本以为主子会像之前那样沉默不语,没想到主子竟然认同了自己的说法,这样的改变让红串顿时精神大振。
她一直相信,凭少夫人的美丽和手腕,只要她愿意,又怎麽可能拢不来少爷的心呢!
汪袭绿的笑容驱走原有的清冷,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美丽,弯弯柳眉下的晶眸同样也染着笑意,直勾勾地望着红串。
「少夫人打算怎麽做?」半屏和红串双眸一亮,兴致勃勃的问道。
「我打算……先见见刘掌柜的。」
闻言,红串愕然,直愣愣地瞪着主子,好半晌回不过神来,敢情刚刚她的话全都白说了?还以为主子终於开了窍,谁知道竟是空欢喜一场,她不依又无可奈何地道:「少夫人,你……」
望着红串不依顿足的模样,汪袭绿含笑摇摇头,转而催促半屏,「快去,要不然晚了这门就要落锁了。」
见主子气定神闲的模样,红串本来还要再劝,但是当她用眼角余光瞄见少爷正大步流星走进院子的身影时,顿时住了口,连忙朝着主子示意,半屏则是匆匆而去。
「少夫人,等会儿你说话悠着点吧!」身为丫鬟,哪能看不懂主子们脸色,红串只消一眼,便瞧见少爷神色铁青,活脱脱就是要来替人讨公道的阎罗样儿,她有点惊惧又有点担忧的轻声劝道。
汪袭绿先是往半屏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又转回头,看到褚靖南快步走进屋里,他那急怒的模样,让她蓦地感到心酸,但她不肯在他面前示弱,面无表情的起身朝他微微屈膝行礼。
褚靖南却瞧也不瞧她一眼,迳直朝着花厅里的主位走去。
汪袭绿感受着因为他的经过而刮起的一阵寒风,苦涩正要在心里泛起,便被她压了下来。
她微微抬眼望着他,他戴着碧玉发冠,身姿挺拔,丰采俊秀,他的相貌倒不是多麽出众,只不过这世上就有一种人,只要一出现,就令众人注视,他就是这样一位极具王者之姿的人。
她曾在一次难得的机会中在马场看过他策马奔驰的模样,更曾在大街上见到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一个差点被马车辗压的孩子,当初知道自己被许给他时,她曾对他有着深深的眷恋,甚至希望同他做一对执手相看一辈子的夫妻,可谁知道美梦由来最易醒。
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她就已经清楚的知道自己曾经有过的想法多麽可笑。
「你今天又罚了阿好?」褚靖南脸色深沉,开门见山的问道。
「是。」
「为什麽?」
「因为她言词无状,冲撞了主母。」没有理会他的怒气,汪袭绿淡淡的回道。
当初她进门时老将军便已发话让她主持中馈,所以她是褚家的当家主母,虽说婆母时常带头使绊子,可对长辈她可以忍,但她无法容许小妾们挑衅。
哪里晓得向来懒得与她多说一句话的褚靖南,毫不留情地讥嘲道:「倒不知道你什麽时候变得这样金贵,不过说错了一句话,便能冠上冲撞的罪名。」
他带着冷笑睨着她,虽说她父亲捐了官,她算得上是一个官家女,但实际上她仍是商户人家出身的,居然好意思端着当家主母的架子,当真自以为是至极。
「身为爷的妻妾,自该知道什麽话该说,什麽话不当说。若是在家里说错了话不小小惩戒,出门去了还这样口无遮拦,得罪了人就不好了。」对於他言词和神情中的鄙夷,汪袭绿的心微微一刺,但表面却故作镇定。
「她哪里说了什麽得罪人的话,也不过是说你至今无出,累得她们也不能生孩子,这话说的也不是真不对啊!」
虽然早知道他一定会护短,可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不顾她这个当家主母的脸面,这样毫不遮掩他那宠妾灭妻的行径,她深吸了一口气,脸色虽然难看,但仍试图平心静气地和他说道理,「那种话她本不当说出口,更何况我身为嫡妻,又岂是她一个小小妾室能够随意议论的?」
她总是如此与他据理力争,商户女便是商户女,压根不知道什麽是以夫为天,想到朝堂上众多同僚的讪笑打趣,褚靖南的心火更是熊熊燃起,咄咄逼人地又道:「她说的难道有错吗?」
她嫁进来一年,至今无出难道不是事实?
「咱们褚家是有规矩的人家,褚家家规说了,正妻五年未出,才能任由妾室开枝散叶。」
「这麽说,你是铁了心要她们等五年吗?」
「爷觉得不应该吗?」
被她这样轻描淡写的问法问出一窝子火气,他最恨她这种雷打不动的淡然,虽然事事占着理,可却总不服软,哪有一个女人像她这样的,女人不该温柔若水吗?
褚靖南恨不得撕破她那像是戴了张面具的清冷面容,几乎是口不择言的说道:「自是不应该,身为爷的嫡妻,你究竟凭什麽让爷等你五年?你自个儿生不出来,又怎能阻了旁人替爷开枝散叶呢?你知不知道爷随时可以休了你?」
若不是爷爷替她撑腰,她以为她现在凭什麽能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他的质问像是一枝利箭刺进了汪袭绿的心,剧疼瞬间漫向四肢百骸,也带走了她心中仅剩的温度,本就已经显得苍白的脸庞彷佛又白了几分,她悄悄地将手收拢至腰後,紧紧的掐住,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让他瞧见自己双手颤抖的模样。
在他面前,她从来不愿示弱,更不愿沦落到像娘亲一样的境地,可是就在方才,竟有那麽一瞬间,她彷佛又瞧见了娘亲苍白无力的躺在榻上,感受到那种委屈无人可诉,只能在暗夜中低泣,更甚者连哭一声都怕被人听到的恐惧。
这样的日子,有什麽意思?
这个问题蓦地窜进了汪袭绿的心头,自此盘旋不去,然後她静默了。
望着眼前的男子,她开始觉得陌生,或许从来没有熟悉过。
打从知道与他定下亲事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很认真的准备着,希望将来可以当个贤内助,替他好好掌家,怎料她一踏进褚家,迎接她的就是婆母的不喜和他的鄙视。
是啊,这门亲事是她高攀了,可不是她去求来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半点她说话的余地呢?
所以这一年来,她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希望他们能看到她的用心,免去对她的偏见,可惜她所做的一切都抵不过一个出身。
就因为她的出身,即便那些小妾也能给她难看,而她若是想要对他的莺莺燕燕有任何的管教,便会被安上善妒的臭名。
做了那麽多,其实她只不过不想步上娘亲的後尘,这样有错吗?
无论是否有错,她都真的累了……
汪袭绿蓦地抬头,很认真地瞧着他那俊朗的容颜,久久不语。
被她看得心里窜过一丝怪异,褚靖南皱了皱眉,正要开口打破沉默,谁知道她收回了视线,垂下了笔挺的双肩,低下头掩去苍白的脸色,低声抢白道—
「爷的吩咐我知道了,爷放心,等会儿我就让人去怡香院告诉好姨娘,让她不用禁足了。」
打她进门的那一天起,她就是那麽的骄傲与精神,就算与自己争执,她也从来没有认输过,总是坚持着自己的道理,可今天她为什麽看起来就像战败的公鸡,那样的颓废、那样的无精打采?
望着她虚弱无力的模样,褚靖南心中的怒火忽地全灭了,他微张着嘴想要说什麽,可是他们之间已经太习惯剑拔弩张了,他对着她实在吐不出半句温言软语,最後他仍是无话可说。
换作以往,便是触怒了他,汪袭绿也不可能做出这种出尔反尔的事,可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当她认清了无论她如何努力,也无法摆脱跟她娘一样的下场时,她放弃了。
既然这个男人看不到她的努力,那麽一切都无所谓了………
「爷放心,这事我一定会办好的。」汪袭绿保证道,而且她还像怕他不相信似的,立即转身走向门外,伸手招来一个在外头伺候的二等丫鬟,让她去怡香院告诉好姨娘一声。
交代完,她只觉得头疼欲裂,不想再转身面对他,偏偏这尊大佛替人讨完了公道还不肯离去,偏要占着她的小庙,她仰头望天,长长地吐了口气,双脚却像生了根似的,怎麽也不肯进屋。
对峙!
褚靖南望着门外的她,脑海里忽然闪过这两个字。
身为将帅,他对这样的情景再熟悉不过,可却是破天荒在一个女人身上有这种感受,不知怎地,向来对她毫不在乎的他,竟有了一丝丝想要了解她的念头。
於是他蓦地站起身,缓缓踱向门外,浑身上下散发的戾气全都被收拢,此时的他看起来就像个温文尔雅的文士,没有半点杀伤力。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与他的对峙太过伤神,汪袭绿才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便觉得很是疲惫,还未察觉他的气息靠近,纤细的身躯蓦地晃了一晃。
褚靖南眼明手快的伸手扶住了她,这才发觉她的身子竟然透着冰凉。「你还好吗?」他粗声粗气地问,显然不太习惯主动关心她。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的说道:「方才我已经让人解了好姨娘的禁足令,另外我也会让人停了妾室通房们的所有汤药。」
既然自己所出不是他们所期待的,那麽就让她们那些想生的去生,只要不在乎,什麽都能看得开了。
「这些事,咱们下回再说,你先进去坐下歇一歇,我这就让人去请大夫来。」
他早习惯那些姨娘通房们只要身子一有不适便拿来说嘴,哪有像她这样闷不吭声的。
他的反应让汪袭绿有些受宠若惊,可惜晚了,对於他这罕见的关怀,她并没有太多的感动。「不用劳烦了,只不过有些累了,等会儿歇歇就好。」她勉强扯开一抹微笑,催促道:「倒是夫君快去好姨娘的院子里,今儿个想必她被我吓坏了吧?」
她这是故作大方以弥补今日之失?还是真心真意要他去安慰一下阿好?
锐利的幽眸微眯,褚靖南认真的打量着她,向来能看透人心的他这回却踢到了铁板,他竟然完全看不出她的真心。
「今夜该是留在这儿的。」他淡淡的说道,且向来对她敬而远之的他,还伸手环住了她的肩头,打算带她进屋歇息。
今日是十五,本不该是他去姨娘房里的日子,她一向最重规矩,怎麽可能会忘了?他微蹙起剑眉,望着面容苍白却含笑的她,总觉得她似乎有某些地方不一样了,彷佛骤然变得什麽都不在意了,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会为了她的这种不在意而有些不安。
「哪有什麽该不该的,今儿个是我脾气大了,只怕吓着了好姨娘,爷快去安慰安慰她吧。」汪袭绿笑着连连催促,神情之中甚至有些掩不住的迫不及待。
今儿个,她想一个人,其实应该是说,从今天开始,她都想一个人,一个完全不属於她的男人,不要也罢。
褚靖南脸色一沉,有些不悦的道:「怎麽,难不成爷不能留在这儿吗?」
果然是不能宠的女人,不过给了她几分好脸色,她又顺着竿子往上爬了,心中虽然咕哝了几句,却没有一如往常般的拂袖而去。
「妾身哪里这样说过,只不过是怕好姨娘等得急了。既然爷不想去就罢了。」见他坚持,汪袭绿也不和他争。
「今儿个是十五,她知道规矩的。」
「嗯。」汪袭绿轻轻地点点头。
既然他想待在这儿,就待着吧,反正一切……已经无所谓了。
因为不再在乎,所以可以都顺他的意,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既然这样,爷且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妾身去同刘掌柜说些事,一会儿会回来陪爷用膳。」她不再多看他一眼,一边说着话,一边自顾自地转身要离开。
可这回,褚靖南却没有放任她离去,在她迈出第二步时,他就伸手扯住了她冰凉的手。「身子还不舒服呢,去哪里?」
「刘掌柜有些事要回禀,听说是急事。」
「有什麽事让他来这儿说便是了,你既不舒服,何苦还要跑来跑去的。」
心下自然又是一片诧异,只不过这回汪袭绿却没有顺着他。「爷向来不喜听那铺子里的事,又何苦委屈自己?我去去就来。」
「你……」听了她的话,褚靖南又瞪了眼,难得体贴她一回,竟然还被她倒打了一耙。
他身为将军,想的自然是国之大事,谁耐烦在那一堆铜臭事儿里头打滚,也就只有她,放着好好的将军夫人不做,偏就喜欢做生意。
「爷可别生气,这柴米油盐的事儿虽然就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儿,可也是正事,要不然咱们这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要花用的,总也不能坐吃山空,不是吗?」瞧着他生气,汪袭绿表面上是在劝他,可话中暗藏的刺儿可没少,甚至她心中暗喜,就等着他能一如往常的拂袖而去。
谁知他大爷这回脾气忒好,不但不走,还大剌剌的走到炕上斜躺着,只手撑头瞧着她,一手还翻看着她今早看着还来不及收拾的书册。
见他那好整以暇、完全喧宾夺主的模样,她倒是有些傻眼,哪一回来,他不是臭着一张脸,再铁青着一张脸离开,好像有人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才肯来似的,可这一回,他竟然主动想要留下,还好像挺习惯似的,望着这样的他,她觉得原本舒缓一些的头疼又蹭蹭地往上冒了起来。
看来这位大爷今夜是铁了心的想留在这儿,再转念想了一下,如此……倒也挺好,就怕这後院不乱,只要能乱了,她自是更容易安排好退路。
想通了之後,汪袭绿伸手招来一个丫鬟,让她伺候这位大爷喝喝茶、吃吃小点,她便领着红串出去了。
第2章
汪袭绿在一连串乍怒乍惊的洗礼下,好似刚打完一场仗般的疲累,她由着红串搀扶,出了院门才又走了几步,就乏力地倚着一根廊柱喘气。
「少夫人……你怎麽样了?快来……」
红串撑着主子虚软的身子,心慌不已的正要开口唤人,却被汪袭绿用力掐了掐手腕。
「我没事,不要惊慌,先扶着我到偏厅歇会儿就行了,刘掌柜应该到了。」
「这个时候少夫人还见什麽刘掌柜啊?」红串心急如焚,可也不敢大声说话。
「照我的吩咐做。」汪袭绿现在没有多说一句话的力气,短短的一句话便显得严厉。
她不想让自己沦落到像褚靖南的那些妾室们一样,总用示弱的手段争宠,即使方才他显然是有点担忧她的,可那又如何?他折辱她在先,难不成还要她屈意承欢吗?
她办不到,因为清楚自己办不到,所以她知道自己该离去了。
「少夫人,那奴婢先扶你去偏厅,可你得答应奴婢,先好好歇息一会儿,万事也没你的身子骨重要。」红串只能顺着主子的意思,可是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搀着主子挪动步伐,仍不忘低声劝道。
「嗯。」知道这丫头是真的担心,汪袭绿微微颔首,却忍不住自嘲的勾起嘴角,自己这身子骨倒真是益发没用了。
不过话说回来,在那群莺莺燕燕的折腾之下,再加上婆母总爱挑刺,她又哪能真正心安,镇日劳心劳力,身子自然也会跟着不好。
「少夫人,今晚你可要把握住机会,若是能怀上孩子,日子应该就能轻松些了。」红串老调重弹。
闻言,汪袭绿也没多说什麽,只是抿唇一笑,这丫头若是知晓她的打算,只怕要吓坏了,所以还是瞒着好。
便这麽一句、两句的闲话中,汪袭绿主仆俩慢慢挪步到了偏厅,便见另一头,半屏也领着刘掌柜匆匆地走过来。
刘掌柜年纪倒是不老,四十几岁的人,精明干练,这一年多来也多亏了有他,她才能将自己的嫁妆打点得很好。
刘掌柜是她娘为她留下的能人,做生意确实眼光毒辣,他跟着她娘到江家,一向忠心耿耿,所以在她出嫁的时候,她除了她娘留给她的嫁妆之外,并没有多要什麽,却坚持刘掌柜一定要跟着她。
她知道在她娘过世後,刘掌柜的日子过得并不好,毕竟他是她娘的陪嫁,自然也不可能得到她爹前几年新娶进门的继母重用。
望着那张已经有些风霜的脸庞,再瞧着刘管事带着浓浓慈爱之情的眸光,汪袭绿蓦地想起了她那柔弱枉死的娘亲,娘亲还活着的时候,每每瞧着她的眼神也是这般的慈爱温暖,而且自从娘亲含悲而终之後,这世上会用这样怜惜的目光瞧着她的,也只有刘掌柜了。
娘亲的性子软弱,又深爱父亲,所以每每郁结在心,最後竟然因为小妾的仗势欺人而被活活气死,在这个尊卑分明的时代,这种事说来可笑,但的确发生了,说到底,真正的原因也就是因为她爹不喜、不敬她娘。
她爹虽是瞧不起她娘的出身,可是拿她娘的银两去捐官时却毫不手软,但每每妻妾发生争端,他爹斥责的永远都是娘亲。
由於不齿爹的行为,所以娘亲去世後,她便很少同爹说话,父女俩的感情逐渐疏离,但她可没让那些害死她娘的女人们好过,就说那气死了她娘的骆姨娘,便是因为让她逮着了她和她那青梅竹马的表哥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她便毫不留情地将消息透露给她爹知晓。
任何一个男人只要知道自己可能戴了顶绿帽都不可能心平气和,再加上她不着痕迹地挑拨了几句,骆姨娘就被发卖了出去,而且还是被卖到了那肮脏地去。
自她娘含怨而死的那一刻,她便发誓这辈子不再让人欺到她头上。
无奈的是,她和娘亲遇到了同样的男人,一个完全不放任何心思到她身上的男人,所以在褚家,人人都能踩她一脚,想到这里,她脸上不由得浮现一抹苦笑。
认命吗?不可能!既然人人都想要她不好过,她更要为自己挣出一片天!
「少夫人,你又受委屈了?」
刘掌柜虽然不常来褚家,可是因为少夫人的关系,他没少关心过褚家的状况,对於少夫人的处境也是心知肚明的,尤其瞧着她那日益纤瘦的身板,便明白她和当初的小姐一般,没嫁对人,也没过好日子。
「刘伯,我没事。」刘掌柜的关心让汪袭绿原本冰凉的心滑过了一丝暖意,嗓音也不自觉柔和了许多。终究是娘亲为她留下的人,不似这府里上下百余人,有一半都是口不对心,拜高踩低的。
这世上除了红串和半屏,也只有刘伯是真正关心自己的吧,可惜的是,自己的心中事,又怎麽可能说给刘伯听呢?更何况说了又如何,打她嫁进来的那一刻起,她便注定了深陷泥淖之中,进退不得。
虽然她可以在心底不再将褚靖南当成她的夫君,心便能得自由,但到底还是被关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轻易不得出去。
摇了摇头,汪袭绿连忙咽去心头又突然窜起的苦涩,她率先走进偏厅,安安稳稳的落坐。
因为褚靖南还在拥雪院里当大爷,汪袭绿知道自己不能耽搁太久,才缓了口气便说起了正事,「刘伯,我今日让半屏去找你,是想问问,若是我要脱手那几间铺子,多快可以办到?」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全都面面相觑,红串和半屏甚至有些惊慌失措。
要知道,这几间铺子可是能生钱的,有钱使的她们在褚家就已经有些施展不开了,若是再没了铺子,只怕寸步难行,那些人还不知道会怎样折腾她们。
「那些铺子不能卖啊!」半屏的脑子向来转得快,红串还没回过神来,她已经先一步的惊呼道。
「怎麽不能卖了?」汪袭绿淡淡的反问。
不过是些死物,有什麽能不能的?只要能助她达成想要的,便是要卖去所有的铺子,她也舍得。
「那些是夫人留下来让主子傍身的,怎麽能卖了呢?」
这几间铺子都是极好的铺面,每年都能让主子得到将近一万两的利钱,别看这府里家大业大的,可在金钱上却不是很充足,这一年多来,主子贴进去的银两可不少。
汪袭绿看着神情紧张的三人,开怀的笑了,这是她嫁进褚家这一年来,露出的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很轻松、很真实。
「今日我们能卖掉那些铺子,终有一日我一定能买回它们,若是咱们想要离开褚家,身无分文可不行。」
初时,只是一晃而过的念头,而後那个念头在她心里迅速生了根,快速的成长,前後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说起话来彷佛已经思索这件事许久了似的。
既然褚靖南怎麽都瞧她不顺眼,又不肯真心相对,难不成她就得像她娘一样枯守着这四四方方的院子吗?
闻言,红串和半屏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刘掌柜还算见多了大风大浪,连忙收拢心中的震惊,问道:「少夫人想要和离?」
「褚家不会愿意和离,就算是要让他休了我,只怕他们也丢不起这个脸,更何况上头还有一个老将军镇着,我是老太爷定下的亲,老太爷虽然不太插手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我被休离。」
这也是他们虽然看她不顺眼,却不敢真的将她赶出府的原因,这一年来她虽不说,却早已将一切都看在了眼底。
「少夫人是怎麽盘算的?」刘掌柜追问。虽然少夫人表现得那样气定神闲,可他仍无法放心。
如此一个进退两难的局面,只怕能生生的将人熬死,当初小姐不就是这麽熬没的吗?
想着想着,他终於忍不住大着胆子抬头,想瞧瞧小主子的神色,只见她苍白的脸庞带着一股子的沉稳,彷佛一切都已胸有成竹,他原本担忧不已的心这才稍稍地定了下来。
这一年来,他倒是真的了解小主子的性子,她比早逝的小姐精明许多,行事手段亦不柔弱可欺,这点从她嫁进褚家,虽然处境艰难,但也一直让人寻不着错处便可以瞧得出来。
「你先别管我怎麽盘算的,你要做的便是尽早将我名下的店铺都盘了出去,价格不拘,愈快愈好。」汪袭绿沉声交代,然後很满意地瞧着刘掌柜再无二话的接受了自己的命令。
「少夫人!」半屏低喊一声,毫不掩饰她的忧心。
半屏和红串的表情更为紧张焦虑了,她们总是劝主子要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教训一下那些作威作福的小妾通房们,却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和她们预期的完全不一样。
汪袭绿扫了两个丫鬟一眼,便知道她们想要说什麽,当下也不让她们多言,而是交代道:「这事我自有主张,你们放心,断不会连累了你们。你们两个去安排一下,今晚大少爷要待在咱们院子里,咱们可得好生款待款待。」
主意已定,汪袭绿也不再纠结,语气之间反而还带着些许兴味,只要想着褚靖南留宿她的院子、和她相处融洽的消息传了出去,他的那些莺莺燕燕会怎样的跳脚,她的心便是一阵的舒坦。
故意的吗?
当然是,俗话说浑水摸鱼,从现在开始,褚家得要愈乱愈好,她才能够得到她想要的契机,从此离开这里。
褚靖南想到他很少在拥雪院用膳,因为心中对汪袭绿的厌恶,总觉得她出身粗俗,这里的菜肴必定也很粗俗,所以他总是拖到院门要落锁的时间才过来。
认真说起来,这倒是这一年来他第一回这麽早就待在这儿,还有机会能在这儿用膳,本以为也不会有什麽特别的东西,可是看着陆陆续续从小厨房端出来的小菜佳肴,倒让他惊讶了。
光是澄掬蟹这道小点,精致的程度连有些称得上名号的大酒楼都做不出来,还有那道香酥肘子,光是一瞧那软烂香酥的模样,便教人食指大动,比其他几个院子里的吃食还要精致许多。
就在饭菜渐渐摆满了一桌子时,褚靖南终於瞧见汪袭绿出现,只见她接过丫鬟递过去的巾帕仔细地擦了手,这才在他的对面坐下。
成亲以来头一回在她的院子里吃饭,她便这样大剌剌的坐着,难道她不知道她该先伺候他用膳吗?
这是规矩,无论他在哪个院子用膳,那些女人们无不欢欢喜喜的把他伺候得很周到,她却这般随兴,让他心中有些气堵,说了她嘛,好像自己小家子气,可是不说她嘛,又觉得自己不受尊重。
汪袭绿看着今天这样丰富的菜色,抬头扫了一眼管着小厨房的红串,似有责怪,但却也只是一眼,什麽都没说便垂下了眼,她也不晓得褚靖南心中的千回百转,端起了碗,说道:「爷,用膳吧。」说完,她便认真的开始吃饭。
也还好像他们这种自诩高贵的人吃饭,都讲究食不语,所以她自是乐得安安静静的吃饭,也懒得招呼他,连替他夹个菜都没有。
对他再无期望,亦无要求,所以她也不再勉强自己做他们眼中那种温良恭俭让的贤妻,她自在了。在心态略略修正过後,不再疲惫的她胃口大开,尤其是今儿红串那丫头八成是想要多讨褚靖南的欢心,不惜成本,还费着劲的做出这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让她吃得过瘾极了。
她吃饭的速度不快,但很专注,那模样就像即使天就要塌下来了,她也得好好的把饭给吃完才行。
察觉到她的眼中只有食物而没有自己,不知怎地,褚靖南心底窜过一丝火气,原本捧着的碗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汪袭绿正吃得开心,因为嫁过来这麽久,她总是殚精竭虑的想着要如何才能将褚家操持得更好,所以别说睡得少,便是连吃东西也是匆匆。
这还是头一回,她能什麽都不想的只是享受着菜肴的美味,没想到他便来破坏,真是不懂,既然他觉得这里处处不好,干麽不赶紧回去他那些娇宠们的院子,守在这里发火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人活一世,草活一秋,不过就是图个痛快,她现在好不容易痛快了,他就偏要来找不痛快。
轻轻地,汪袭绿也放下了碗,皱着眉头说道:「爷哪里不如意,是吃得不惯吗?那妾身赶紧使人去大厨房让他们做点来。」
「不用了,爷气都气饱了,不用再吃了。」褚靖南不满的冷哼一声,双手环胸地瞪着她,等着她安抚自己。
身为一个大男人,总要顾虑面子,总不能说自己是在和那几盘菜争宠吧?
一个二十几岁的将军此时倒像是个耍赖的孩子了,她瞧得都傻眼了,完全不知道自个儿是哪里惹着了他,因为不知原因,她只能轻轻地应一声,「喔。」反正多说多错,不如不说不错。
「你……」他本等着她焦急的询问他怎麽了,偏偏这个时候她又像个蚌壳似的一声不吭,她的反应无疑是火上浇油,他再也顾不得什麽面子不面子的了,劈里啪啦地道:「那些菜有爷重要吗?瞧你吃得这样专心,都不知道要来照顾一下爷、关心一下爷吗?」
汪袭绿深深觉得,她现在的心情只能用愕然来形容,她呆呆的望着无理取闹的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麽,过了好半天才挤出话,「那爷认为妾身该怎麽做?」既然不知道他的想法,就乾脆问个明白。
「你……」气到了极点,有那麽一瞬间,褚靖南恨不得伸手一把掐上她纤细脖颈。
这个女人是专门来气她的吗?以前一口一个规矩,让人觉得无趣,现在倒是不说规矩了,可是却傻得让人哭笑不得。
「爷要什麽就直说吧,妾身不似妹妹们都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能够猜着爷心里头的想法,妾身很笨,只适合直话直说。」汪袭绿诚心诚意的说道。
「我……」对啊,他要什麽?他今天究竟是怎麽了,老被她扰得乱了思绪,尽做一些之前不曾做过的蠢事,他顿觉无趣的朝着桌子挥了挥手。「没事,让人撤了这些饭菜吧。」
可是他没想到居然在她眼中瞧见了一丝可惜和不情愿,难道……饭菜真的比他来得重要吗?
事实上,对汪袭绿来说,饭菜的确比褚靖南来得重要,更何况今天这顿可是红串下了血本做的,她都还没嚐个尽兴呢!
他刚刚为何不像以往那样拂袖而去呢?她在心中哀叹可惜,可为了不引起更多的冲突,她只好含恨的朝着门外侍立的红串和半屏示意,让她们带着小丫鬟们把饭菜拾掇下去。
红串和半屏这才刚刚把饭菜收下去,汪袭绿都还来不及喘口气呢,怎知早该离去的褚靖南又莫名其妙的说道:「我累了,你来服侍我净身,然後早早休息了吧。」
汪袭绿本就圆亮的大眼顿时瞪得更大了,她这会儿真的有股冲动,想要上前探探他的额头,看看他是不是身体不适烧坏脑袋了。
褚靖南视而不见她惊愕的表情,老大不客气的伸手接过红串端来的热茶,满足的啜饮了一口,扬声催促道:「怎麽还不去?」
「是。」
汪袭绿只得认命地带着惊讶的心情,抬脚往净房走去,招呼着丫鬟为他准备净身要用的热水。
准备好後,她正要出去唤他,谁知道他却像是掐准了时间似的,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站定後双手一张,显然是要她替他宽衣。
「爷……我让人进来伺候。」汪袭绿见状,有些心慌的说完,就要往外走去。
虽然她也不是什麽黄花大闺女,对於这种事也不陌生,可是以她的心态,并不认为他们现在适合行房。
「我就要你伺候。」褚靖南赶在她掀帘出去的同时扯住了她的手。
她想要躲?门都没有!从刚刚吃饭时就窝在心口的那股子气还在喧腾着呢,这会儿见她这种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更是让他铁了心的要她伺候。
「怎麽,平素把《女诫》背得牢牢的,满口的规矩,难道身为妻子伺候夫君不是规矩吗?」
「你……」汪袭绿本来想要不顾一切甩手离去,可是看着他那满含讥诮的眼神,好强的性子又被激起。
不过就是服侍他沐浴罢了,做就做吧!虽然不知道向来对她敬而远之的人今天是怎麽了,想到自己即将要做的事,的确不宜现在就让他起了疑心,於是她轻叹了一口气,还是顺着他的意向他走去。
递巾递皂,甚至还替他洗头发,望着躺在大木桶里的他眯着眼,一脸舒适满足的模样,汪袭绿的心一怔,若是昨天以前他就愿意这麽做,或许他们还有机会做一对白头偕老的夫妻,但如今……真迟了。
马车缓缓行驶在街道上,发出规律声响。
几夜不曾好眠的汪袭绿坐在摇晃的马车车厢里,昏昏欲睡。
她眼底下的那片青影连脂粉都盖不住,她被立领掩住的纤细颈项,还有一块一块引人遐想的青紫,这些全是一夜激情後又辗转难眠的印记。
迷迷蒙蒙之间,汪袭绿忍不住想起了褚靖南这几日的痴缠,她忍不住自问,他究竟是怎麽了?
他竟然连着好几日都宿在她的院子里,即使她从暗示到几乎明说让他去通房小妾那里,他也不肯,硬是要夜夜缠着她,让她这几日都觉得异常疲惫。
这还不算完,他的那些莺莺燕燕们更是突然十分知礼懂事的掐准了时辰到她的院子向她请安,让她更觉烦闷不堪。
汪袭绿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演的究竟是哪出大戏,只晓得他那让人摸不着头绪的举措,更加坚定了她想要离去的决心。
所以今日就算身心俱疲,她也坚持要出门办些要紧的事情,她再也不想重蹈覆辙,做那满怀希望却又失望的傻子。
终於,马车渐渐停了下来,马车的帘子也随之被半屏掀起了一角。
汪袭绿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将昨夜那窒人的缠绵景象给抛到九霄云外,从怀中掏出一张镶了金边的名帖递给半屏。
半屏接过後又放下帘子,转身便往圣手堂走了进去。
这可是京里头最有名气的药行之一,主人家姓江,她的姨母就是嫁到这儿。
本该是嫡亲的亲戚,可是自从她娘过世後,她爹因为心虚,和这些亲友们都断了往来,如今几乎变成陌生人,她本不该来打扰,可是思来想去,唯一能帮她的也只有他们了,这才厚着脸皮前来探望。
可说到底,她自己也很担心,像她这种有事才求上门的亲戚,他们会不会愿意见她?
脑袋瓜子里正胡思乱想着,外头突然传来了半屏带着惊喜的轻喊,她才一抬眼,就见半屏掀了车帘子,正冲着她兴奋的笑着。「少夫人,表少爷听见你来了,欣喜地自己来接呢!」
汪袭绿还没来得及反应,半屏的身後已经闪出一人,这人生得是玉树临风、温文儒雅,再衬上他脸上那抹打从心底漾出的粲笑,让汪袭绿也忍不住朝他扯开一抹笑容。
「来来来,表妹回自个儿家里怎麽还如此客套,递什麽帖子?还不快快随我进去,若是让娘知道你自个儿上门来找,铁定要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了……」
江成恪一长串的话说下来,连气都不用喘一下,还一点也不见外的热络,令汪袭绿惊叹之余,心中也浮现出一丝的暖意。
原来这世上,除了两个丫鬟和刘掌柜的,还是有人默默的关心着她啊,而且他方才还说了,是家呢!
心头的暖意让汪袭绿笑得更加温煦,她倒真如江成恪所说的半点没见外,在半屏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便随着他走了进去。
汪袭绿在江成恪的引领下穿过圣手堂的大厅,进入室内,门一关,阻隔了外头的热闹。
含笑看着江成恪忙不迭地支使着丫鬟们上点心、上茶水的,汪袭绿的心中倒真是有点不好意思了,连忙开口,「恪哥哥别忙活了,倒是我突然造访,麻烦恪哥哥了。」
一句恪哥哥便这麽自然而然的喊了出来,小时候娘亲还没去世时,每每姨母带着表哥们上门探视,这几个表哥总是对她亲昵,百般呵宠。
「说这什麽傻话,我这不是高兴吗?」
当初两家人为了姨母的死撕破了脸,也让他们同表妹没再往来,他娘亲心中总是挂念,一段时日总要叨念个几句。
本来总想着等表妹长大些後便会自己寻来,谁知道她又匆匆嫁入高门,相见更是不易,他娘为了这件事没少掉泪,尤其又听说她在褚家的日子过得不如意,他娘更是急上了火,也惹得他们这几个兄弟天天愁上了心。
前几天他们还想着要托着关系,看能不能上将军府见上一见,没想到今儿个她倒是自个儿上门了,人虽然看着纤细疲惫了些,但精神倒还可以,他们悬着的心总算能稍稍安稳了。
「恪哥哥,妹妹今日上门,倒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相求来着。」没有迂回婉转,汪袭绿一等江成恪在主位坐下,便开门见山的说道。
「呵,有求好,有求好。」江成恪笑呵呵的说,俊朗的脸上找不到一丝嫌弃或不悦。
这样的反应又让她愣住了,她狐疑的看着眼前的男人,眸中泛起了警戒。
事有反常必为妖,江成恪的反应太古怪了,倒让她拿不准到底该用什麽态度面对,而且不知道为什麽,看着他那张布满笑意的面容,她突然觉得他有点贼贼的。
然而这样的念头刚闪过,她就听到江成恪调侃道:「小丫头,戒心可别那麽重。」
汪袭绿听出他语气中浓浓的宠溺与不舍,还有真心,想要开口说些什麽,可是才说了个「我」字,就感到喉间有些酸涩,双眸也漾起一层水雾。
这才是亲人吧,无论多久没见,都愿意真心以对。
「姨母走的那年,娘曾经带我去汪家,想要接了你回来住,可是姨丈不允,我娘气得出手打了你爹,骂他忘恩负义,任由小妾逼死了糟糠之妻。」
汪袭绿听了一愣,原来这才是两家断了来往的真正原因吗?
她那个爹一向心高气傲,即使他真的做出这样令人发指的事来,也容不得旁人多说一句,而印象中姨母的性子和她娘不同,爆炭似的,的确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从此以後,我娘每年都想要托人送东西给你,可是你爹防得紧,总不能将东西递到你手中,我娘没少为这事掉过眼泪。」
「对不起,我不知道……」汪袭绿为曾经以为的被遗弃而自责着,她怎麽会以为她娘去世之後,便再也没有人关心她了呢?
「你当然不知道,你那个贼爹,一心要名,哪里管得了什麽是真的为了你好,他对不起姨母,又怕人说道,巴不得把你藏得牢牢的,免得让人知道他做过的好事。」江成恪没好气的说道,显然没有一点不该在她面前议论她父亲的自觉。「可咱娘不同,她向来心疼你母亲,更心疼你,而咱们江家的父子心疼她,自然也就心疼你。」
江成恪说话直接、态度坦荡,倒让汪袭绿对於自己方才的戒心和猜忌有着浓浓的羞赧。
望着她不好意思低下头去的模样,他也没有多说什麽,只是伸手如幼时那样拍了拍她的头,温和而宠溺的说道:「说吧,只要是你想要的,咱们江家都会倾全力为你完成。」
他掌心的温度在瞬间温热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再无迟疑,再顾不得遮掩已经蜿蜒而下的泪水,她抬起头定定的望着他,缓缓地说道:「我想死!」
这几年,江成恪已经慢慢接手江家的生意,在送往迎来之间,还有跟那些老奸巨猾的商家打交道之时,他以为这世间已经再没有什麽事能够让他惊讶了,可是她这轻软的一句话,倒真是吓坏他了。
他脸上的笑容骤褪,想也没想的就拔腿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江家三兄弟已经齐聚,连姨母和姨丈也是神色沉重的直盯着她瞧,还一人一句接着劝着她别做傻事。
汪袭绿望着眼前这些毫无疑虑就接受她并真心对待她的亲人,知道他们是真的误会自己的意思了,可是她完全插不上话可以解释,见他们的神情益发担忧,她索性站起身来。
见状,众人倏地噤声,但仍紧张的望着她。
「小时候,我曾听娘说过,姨丈家有家传秘药,能让人死,也能让人生,是真的吗?」
一说到这个,江聚峰立刻忘了方才的紧张,骄傲无比地挺着胸膛说道:「自然是真的。」那可是祖传秘药,厉害得很,由於药材难得,总共不过三颗,是被供在祖先牌位前的。
闻言,汪袭绿忙不迭的盈盈下拜,真切地道:「此事既是真的,袭绿斗胆请姨丈赐药,助袭绿脱出褚家泥淖,袭绿愿将娘留下的嫁妆全数拿来弥补姨丈的损失。」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也不是笨的,明白了她不是真的想死,而是想要诈死,高高提起的心安稳的放回了心窝,江家三兄弟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
至於江聚峰则是看了眼早已泣不成声的妻子,想起了这几年妻子的愧疚,这回只怕这个忙他要是敢说一个不字,妻子就会立刻哭死在他面前。
为了妻子,也只能对不起祖宗了,反正药嘛,就是要让人吃的,就算吃了一颗少一颗,那也不过就是颗药嘛!
主意既定,江聚峰正色望着汪袭绿,问道:「你可想仔细了?」
这是攸关一辈子的事,可不能贸然去做,汪袭绿的那些嫁妆,在旁人眼中看起来或许眼红,可在他江家却是不算什麽,他在乎的只是汪袭绿会不会後悔,因为一旦诈死,便是抛去原有的一切。
「自然是想仔细了。」面对姨丈严肃的垂问,汪袭绿马上颔首回道。
若非早已想仔细了,她又怎会冒失上门呢?
望着她坚决的表情,江聚峰没再多说什麽,应允了,「好!」接着便和三个儿子热切的讨论着该怎麽做,怎样才能天衣无缝。
汪袭绿瞧得又是一阵眼眶发热。
忽而,她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胸怀,她知道这是姨母,因为姨母的身上总泛着和娘亲一样的温暖,便在这一刻,她终於觉得不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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