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作者:杜默雨
书 名:蓦然回首系 列:单行本
作 者:杜默雨
出版日期:2014年11月6日
【内容简介】
彩云易散,皓月难圆
仗着身分,他有钱有权好办事,收留一个小女孩更只是举手之劳。
但他的荣华富贵换不回失去的幸福,
一时的举手之劳倒是换来了唯一的贴心可意人。
自从那场让他一夕之间从天堂坠入地狱的变故后,
这个当年顺手拎回的小丫鬟就为他撑起了整个冀王府。
她已是副总管,却为他做丫鬟的活儿,数年如一日,
他不说破,她也没使唤其他人来替代她。
女大当嫁,他绝不能自私地留下她。
但,若她嫁了,谁来为他烹茶熬粥,谁来照料他生活起居,
谁来替他将空荡荡的王府打理得像个“家”?
人生哪会有定数?
万事万物,时刻在变。
如今,
他只愿“长记彩云绚烂时,莫忘皓月团圆日”……
链接:
精彩章节抢先阅读
楔子
京城大街,热闹繁荣,两旁商家栉比鳞次,路上行人熙来攘往。
一个少年策马缓行,前后各有一个随从,一行三人衣着普通,马匹亦无装饰,见惯大场面的京城百姓不甚留意,谁也不知道他就是当今皇帝的三弟,冀王朱见淮。
朱见淮一双年轻的眼睛随意浏览大街上的屋宇和店招,称不上离情依依,但既然是在出城的路上,便成了离去前的巡礼。
十六年的宫中成长岁月,太沉闷、太拘束、太过心机,而所有的是非风雨,都将随他前往北关就藩而告一段落。
他非常期待北关封地的新生活。他将会在那儿安定下来,有自己的王府,领自己的王田,然后娶妃,生下世子,将“冀王”的封号一代又一代传下去。
一想到此,他再也无心留恋京城,正欲策马而去,前头却是被人挡住。
一大群人陆续围往左方一栋富丽堂皇的大屋,造成人车通行阻碍;那大屋挂了一块“春风十里”的红色大匾,正是京城的知名妓院。
“拐带小孩了,快去看!”几个百姓从他马匹旁边跑过去看热闹。
“拐带小孩?!怎么回事?”朱见淮一惊,想要眺看清楚,却只看到黑鸦鸦的人头,干脆一个翻身下了马。
“爷……”随行的侍卫卓典本想劝阻,但他说话的速度还不及主子的动作,便也跳下马,贴身护从,并略一扬手,以目光示意其他分散在后的侍卫,依照他们的守护位置暗中保护冀王爷。
朱见淮挤到前面,就见一个横眉竖目的中年男人猛拉一个小女童,却是怎样也拉不动。原来,小女童将一双小手勾在廊下雕花栏杆的镂空处,两脚也找到下面的牡丹花空隙塞进去,登时以四肢将自己固定在栏杆上。
“快跟我进去!”横眉男人大吼道。
“我不去!我不进去!”女童年约七、八岁,扎了两条小辫,一身灰色旧衣,她死命勾住栏杆,大叫道:“你骗我!这是妓院!”
“我都谈好了,你给我进去!”横眉男人又去扯她。“而且你从后门跑到前门,中间摔坏了人家多少花瓶椅子,这都得你赔!”
“你谈的不算!你就是做坏事,才要走后门!”
“哟!走大门?你以为要进去当花魁啊,也不看看自个儿的长相,给你个下贱丫鬟活儿就谢天谢地了。起来!”
门里头走出来一个老婆子,不耐烦地道:“你快将她带进来,不然人家以为我们春风楼拐骗孩子了。”
“这就来了。”横眉男人先摆个笑脸,又弯下身凶恶地扯女童。“走!”
“等等!”朱见淮走出人群,来到大门口,义正辞严地道:“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你竟敢强卖女童?”
他一身朴实的灰青棉袍,俊秀的面容,清澈的眼眸,颇具儒雅气息;然而一双剑眉浓黑,显出他刚强英武的气质,身形虽尚未抽长,但说话字字铿锵,那神态和气势就是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仪。
老百姓想不到竟还有人挺身而出,京城的商贾高官太多,大家纷纷猜测着这是哪家公子或是哪儿进京来的少年英雄。
“要跟老子讲王法?哼!”横眉男人有备而来,不怕他的质问,抖开一张纸。“她欠我钱,还打了手印。”纸上一角有着一个明显的红色小手印。
“你骗我!”女童马上道:“你说这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契约,我说,我不卖身,还完钱就走,可刚进去才知道这是妓院的卖身契,我不跑怎行!”
她神色惊慌,声音略抖,但她不哭泣,思路也清楚,因人小力微,四肢吃力扳住栏杆,又要抵抗横眉男人的拉扯,小脸已是通红,渗出汗珠。
“你为什么会欠他钱?”朱见淮微蹲下身,问道。
“我爹没了……”女童声音变小。“他说,丧葬费要十两……”
“唉。”他轻轻一叹,再起身时脸色更严肃,向横眉男人质问道:“你帮一个贫女葬父,需要花到十两银子?”
“不需要!可我晦气!”横眉男人理直气壮。“我多拿一点钱不行吗?!”
“给他。”朱见淮转头吩咐卓典,又向男人道:“我拿来换你那张纸。”
卓典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才让群众看清楚是十两银的份量,说时迟,那时快,右手手指一弹,将那锭银子弹入妓院的门里,左手已顺势抓下横眉男人的契约,右手合拢过来,恭敬地呈给他的主子。
“哇!”老婆子看到银子滚进门,赶忙追去。“正好给我们赔偿打坏的损失,不听话的女娃儿我不要了。”
“等等!”横眉男人既想去追银子,也想抢回契纸,但顾忌来人的好身手,犹豫片刻,便追进门里,喊道:“约是我打的,你凭什么拿我的银子?!”
里头立刻传来吵闹声,好奇的百姓又挤到门边看,朱见淮走到女童前,摸摸她的头,微笑道:“小妹妹,没事了,起来吧。”
“唔……”女童抬起头,小脸仍是不敢相信地看着大哥哥。
“来,我们得趁他们吵完之前离开。”朱见淮俯身拉开她纠结在一起的手脚,再轻轻将她一抬,让她手脚顺利地滑出雕花栏杆空隙,把她抱了起来,直接往马匹走去。“你家住哪里?”
“我……我没有家。”她低下头。
“嗯。”他于心不忍,看到看热闹的群众仍往他看来,便道:“这里人多,我先带你出城。”
“好。”
他抱着小女童跨上马,让她安稳地坐在他的怀里,缰绳一扯,加快速度,一路奔驰出了城门。
※ ※ ※
石琇琇坐在马匹上,感受到奔驰时的剧烈颠簸震动,心里有些害怕,但随即安心下来,因为哥哥大爷的手正牢牢地抱住她,她不怕会掉下马去。
出城约莫一里后,马匹停下,她让哥哥大爷抱下马,站到地面。
“咦!”她记得大哥哥身边只有两个随从,怎么又多了四个?一共六个大男人,每个都是高大威猛,拿出银子的马脸叔叔手上则多了一些食物。
“老大你……”其他五个侍卫忍着笑意;平日他们的总管大人总是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可出城路上就见他弯腰买小食和糕点,感觉很奇妙啊。
“先给小妹妹吃点东西吧。”朱见淮也在笑,从怀里揣出那张卖身契,随意几下撕碎了,手一扬,任碎纸飘飞而去。
“琇琇谢谢哥哥大爷。”琇琇立刻跪倒,往他拜下去。
“起来。”朱见淮拉住她的小身子。“你叫秀秀?”
“我叫石琇琇,是有玉字边的秀喔,我爹给我取的名字。”
“看来你很喜欢这个名字。”他见她一双大眼晶亮灵活,并不怕生,也懂得礼貌,应该是个懂事的孩子,又问道:“你爹的后事都办好了?”
“是好了,可那人将我爹随便埋了,也没跟我娘在一起……”她越讲越小声,低头绞着手指头。
“这个你别担心。你知道葬在哪里吗?知道的话,卓典,你去处理。”
“属下遵命。”
“谢谢!谢谢哥哥大爷!”她心怀感激,再度跪下。“谢谢叔叔。”
“别跪了,我就怕这一套繁文褥节。”朱见淮摆摆手。
卓典走到她面前,要她挑他两只大掌里的东西,她拿了一个水梨。
“多谢叔叔。”她跟马脸叔叔鞠个躬。
“琇琇。”朱见淮又道:“哥哥搬了新家,你要不要来我家当丫鬟?”
“要!”
“哥哥的家很远,在北关,你愿意去吗?”
“愿意!”
“我们要骑很久、很久的马,跑上一天一夜,你如果怕累的话,我就将你寄放在路边客栈,请他们雇车送你过去。”
“不,琇琇不会累,不怕吃苦,请让琇琇服侍大爷。”
“乖,吃完了就上路。”他揉揉她的头,然后向侍卫吩咐道:“我们照原定计画,连夜赶往北关。”
“是!”
短暂休息过后,他抱她上马,六名侍卫则再度分散前后保护王爷。
长长的官道迤逦往北,琇琇望向远方,风沙扑面,她眯起了眼睛,虽不知前途如何,但她知道,哥哥大爷的眼眸清亮,像是万里无云的青天;马脸叔叔捧满点心的大手像爹的一样长满粗茧,他们都是好人,跟着他们一定没问题。
遥远的旅途中间,一行人停下来休息两次,很快又上路;入夜后,月光引路,她努力张开眼皮,抓住哥哥大爷的衣裳,不让自己睡着。
“你想睡就睡,别撑了。”朱见淮察觉她不住地打瞌睡,摸了摸她的头顶,再将她往怀里带紧些。“哥哥会保护你,不怕摔下马。”
“谢谢……”她含糊地回应。
她仍想强撑下去,她是丫鬟,不该是被照顾的;但自爹过世后,她没睡过一日好觉,年纪幼小的她早已是疲惫不堪,歪在哥哥大爷的怀里,就像躺在最温暖、最安全的被窝,她毋需再怕坏人欺骗威胁,她只需放松疲累的身子,任自己沉沉睡去。
在那无忧无虑的梦乡里,马蹄疾走,风声呼啸,偶尔听到哥哥大爷和他的随从讲话,她依然安安稳稳地睡在他的怀抱。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听到哥哥大爷在唤她,马匹奔跑的震动也停止了。
“琇琇,我们到了,起来吧。”
“困……”
她好倦,眼皮好像黏住了睁不开,感觉自己似乎腾空飞了起来,有个平稳的脚步一步一步走着,还有一堵暖和的胸膛做为她的倚靠。
是爹抱她去睡了。她露出笑容,往那个怀抱蹭了蹭,小手习惯地抓上了爹的衣襟。
每个夜里,爹会坐在桌前琢磨玉石,她则坐在旁边,支起下巴,一边看爹雕玉,一边听爹跟她说故事,往往一块平凡无奇的石头在爹的巧手变化下,变成了玉佩、玉戒、玉佛、玉虎……还有种种她说不出名的神话玉兽。
她看得痴傻了,又是惊喜,又是崇拜;但有时爹没雕出一个模样,她就会无聊得打盹,待爹见她睡去,便轻轻地将她抱起,放到床上帮她盖好被子。
“爹……”她喃喃低语,指头又抓了抓衣襟。
“琇琇想她爹了。”哥哥大爷在说话。
“哎哟,王爷,您怎地抱个女娃娃来了?”有个细细的声音叫道。
随着那一步一步走了好久的脚步,她逐渐从睡梦中清醒,一睁眼,乍然以为是爹在看她;过了半晌,她才意识到,他是哥哥大爷,爹已经不在了……
她松开抓衣襟的手,朱见淮顺势放低身形让她跳下来。
一站稳,她大眼滴溜溜地转动着。原来她在一间大屋子里,油灯明亮,照出高高的屋顶和宽阔的大窗,门外天色微亮,除了她、哥哥大爷,还有一个灰白头发没胡子的笑咪咪爷爷。
“东海,这是我的新丫鬟,叫琇琇。”朱见淮坐到椅子上,姿态闲散,表情轻松。“琇琇,见过王府的内务大总管。”
“大总管您好。”她规规矩矩地向笑爷爷鞠个躬。
“叫我胡伯吧。”胡东海和蔼可亲。“你是王府的第一个丫鬟呢。”
“王府?”她听到两次王府,不禁问道。
“琇琇,胡伯教你知道了。这位一路骑马载你从京城到北关的就是冀王爷,你以后就是冀王府的丫鬟,见着主子可得喊声王爷。”
王爷?!琇琇一愣,这个称呼只有在看戏和听说书时才会出现。她瞠大眼,试图将年少的哥哥大爷和戏台上戴金冠、留胡子、挺肥肚的王爷连在一块儿。
“东海啊。”朱见淮看她神情,好笑地摇头道:“瞧你想唬人还唬不成,琇琇大概不知道啥是冀王爷。”
“琇琇懂!”琇琇马上道:“今年京城都在唱:少帝登大位,魏王迁南坪,冀王据北关,兄弟三分家,后宫不吵架,宫娥笑哈哈。”
“好个兄弟三分家,后宫不吵架。”朱见淮嘴角一扯,神情不屑。
“对啦,咱眼前这位就是据北关的冀王。”胡东海听过那支传唱的曲儿,倒是不在意,而是十分惊喜琇琇的资质。“嘿,有个伶俐丫鬟可使了。琇琇你几岁?挺聪明的。”
“八岁。”
“我以为你只有五、六岁。”朱见淮颇为惊讶。
“王爷真是不会看人。”胡东海是个老太监,过去都叨念过先帝了,也不怕再来叨念王爷。“五、六岁怎能懂这么多事呀。不过我看哪,你这八岁女娃实在太瘦小了。”
“在我的王府住下来,就能养胖了。”朱见淮起身,正欲离开,见琇琇的领口掉出了一截红丝线,垂着一小块玉石,应是方才躺卧他臂弯时掉出来的;好奇之余,他蹲下身,挑起那坠子详看。
“这是?”
“这是爹给我的玉观音。”
“玉观音?我瞧不见观音啊。”他不解地反覆端看。这是一块一寸半长的青白玉,虽是一般成色,倒也光滑温润,打了个洞穿过红丝线系起。
“上面白白的是脸,这里绿绿的是观音手里拿的柳枝。”她低下头,指给他看。“爹选了玉,还没开始琢,就……就去见娘了……”
她不想哭的,她答应爹要勇敢活下去,可是当她说起爹时,便想到了娘和爹相继过世,她变成了孤儿,还差点被卖入妓院,要不是遇到王爷,恐怕她现在就在那间大楼房里被老婆子呼喝干活,长大了还要卖笑……
豆大的泪珠滑下脸庞,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用力抿紧了小嘴。
“琇琇……”朱见淮看她流泪,心生怜惜,摸摸她的头发。
这孩子被坏人骗了不哭,还懂得拚命为自己找出一条生路,到了最后平安的时候才哭出来,看来不仅聪明懂事,也是个意志力坚强的好孩子。
“来,我帮你收好玉观音。”他把她的玉观音收回衣裳里,拢好衣襟,再以袖子帮她揩了下泪。“不哭了。”
“多谢王爷!”琇琇扬起娇脆的嗓音,小脸蛋已绽开笑容。
在他为她理好衣裳的当下,她下定决心,哥哥大爷救下了她又收留她,她一定、一定要做个忠心的丫鬟,好好服侍王爷。
“王爷,我家的来了。”卓典带着一个少妇进门。
“嫂子,琇琇交给你了。”朱见淮站起身,打个哈欠,伸个懒腰,完全不将厅里的人当作是外人。“我去补眠了。琇琇,你也该睡个觉。”
“王爷,热水都烧好了,先洗个尘吧。”胡东海带路,一边禀报道:“打从小的日前来到王府,北关的地方官员一个又一个跑来问王爷什么时候来,他们好准备摆案迎接。”
“还迎神了,摆什么案!他们就爱送往迎来这一套。”
“官场嘛,王爷就应付应付,也不过花个一时半刻的喝茶时间。”
“皇室宗族本就不该与官员过度往来,想在我这边捞好处?不管他们了。”
“是。只是谁也没想到王爷半夜跑来了,他们大概以为王爷过两天才会坐马车来,还在计画着如何欢迎王爷。”
“哈哈!你就放消息出去,说我来了,要他们别忙了。”
王爷笑声渐远,卓婶牵起琇琇的手,走出大厅。
“琇琇,我带你去洗脸,换件衣裳,整理个房间给你睡。”
“谢谢婶婶。”
天已大亮,广大的庭院里,白墙绿竹,花木扶疏,琇琇好奇地张望,脚上踩的是平整的新铺石板,屋顶是发亮的青色琉璃瓦,廊柱透出新漆的味道。
“婶婶,这是新屋子耶。”
“是的。”卓婶回道:“王府还没完全盖好,目前人少,只有王爷带出来的侍卫和他们的家眷,慢慢会添一些家仆,规模会越来越大。”
“哇!”琇琇十分欢喜,继续张望这座簇新的王府,内心充满了期待。
北关县,冀王府,从此就是她的家。
第一章
北关城外,青山苍翠,倒映水中,彩云湖畔,春光明媚。
琇琇将小铜壶放在泥炭火炉上,开始烧水。
她十岁了,因为年纪小,做的都是简单的活儿,平日跟在王爷身边服侍吃饭喝茶;这会儿她得留心茶水煮沸,好能为王爷泡出一杯好茶。
她抬起头,王爷站在湖边,一袭青衫,修长飘逸,好像是图画里的文人。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朱见淮痴痴地望向不远处的亭子,低吟出声。
琇琇也看向那边的亭子,几个姑娘正谈笑着摆放食盒,看来都是丫鬟;而王爷所注目的那位伊人,正静静地凝望澄碧的湖水,微风吹过,衣袂飘飘,就像是仙女下凡似地,看得她眼睛也直了。
胡伯跟她说过,王爷十八岁了,若无中意的姑娘,恐怕皇宫会帮他安排婚事,考量的就是亲家的地位或朝政的利益,不见得能符合王爷的心意;若王爷能尽快找到他自己喜欢的姑娘,那是最好了。
小铜壶很快滚沸,她静置片刻,待水温合适后,再注水入碗;碗里茶叶舒展开来,晕染出淡淡碧色,她这才将茶碗放到盘上,走到王爷身边。
“王爷,请喝茶。”
“嗳……”朱见淮伸手摸起茶碗,目光仍放在那姑娘身上。
他来到北关两年,除了需遵从指示参与皇室或朝廷仪典外,他不涉政事,不忧生活,平日在府里读书练剑,或是出门与地方文人聚社谈论诗文,日子过得逍遥自在;有时见风和日丽,便会随兴出游;他身边一定跟着卓典和另一名亲信侍卫,有时也会像今天一样,带着两个小童胡胜和琇琇服侍他。
今日出门,原是赏春,岂料一见佳人,他年轻的心立刻为之倾倒。
明眸似水,语笑嫣然,穷他所读之诗书,竟是无以形容她的姿容和气韵,只觉那美更胜春色,彩云湖的风景再绮丽,春花开得再灿烂,他也无心欣赏了。
“王爷呀,您这样一直看着人家姑娘也不是办法。”琇琇娇声道。
“那我可该怎么办?”朱见淮行事向来直爽,想做就去做,如今面对佳人,竟是犹豫不前,俊秀的脸孔十分烦恼。“贸然过去,教姑娘怪我无礼;可今日若错失芳踪,不知她名姓……”
“琇琇去帮王爷传个信儿。”
“对啊!我怎没想到!”朱见淮顿扫阴霾,瞳眸洋溢光采,举碗将茶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吩咐道:“阿胜,快备笔墨。”
十三岁的胡胜是胡东海的义子,做事踏实勤快,很快就备好文房四宝。
摊开纸张,朱见淮望向那边亭子的倩影,稍一沉吟,便挥笔写好一阙词;再拿起纸,小心地吹了吹,确定墨迹干透后,仔细折好。
“琇琇,麻烦你了。”
“是!”琇琇双手接过,明白自己担起一个重大的任务,牢牢地捏住纸张,踩着小脚步,蹬蹬蹬地跑向那边的凉亭。
“漂亮姐姐,这是我家公子写给你的信。”她站在亭下喊道。
“漂亮姐姐?不是我们啦。”凉亭里四个丫鬟互相取笑,又齐声向她们的小姐道:“小姐,喊你呢。”
“哦?”徐如雪转过身,目光随琇琇的手势看了过去。
一见是个陌生男子,身边还跟了几个随从,便收回视线,淡然地道:“哪来的轻佻富家公子?”
“姐姐,我家公子就是怕唐突佳人,不敢轻率过来,所以要琇琇传信。”琇琇双手奉上纸张。
“你叫秀秀?”
“我爹取的名字,是玉字旁的琇喔。”
“琇?如玉之石。倒是个灵巧的丫头,看来你读过书,说话很得体。”
“是的。我家公子请了夫子,在府里开学堂,要我们下人忙完活儿以后,有空学读书写字。”
“有这么好的主子?倒是前所未闻。”
徐如雪这才接过纸笺,先是随意瞄过,但她很快重新回到第一行,细细地读了下来。待认真看完,凝脂般的白晰脸颊也微微地红了。
琇琇一直留意漂亮姐姐的神情,见她黑眸移动,反覆细看,便问道:“姐姐,你要不要回信给我家公子?琇琇在这儿等你。”
“是该回一封信给你家公子。”徐如雪折起纸笺,眼帘垂下,掩起了她波动的心思。“谁知他是不是去抄了别人的诗词,故意来哄我;待我出个考题,要他即刻回我。”
“没问题。我家公子最会写文章了。”
徐如雪浅浅一笑。小丫鬟忒地有信心,也许她的主子就是这般个性。
桌上本就摆好笔墨,她拿起笔,行云流水地写下文字。
“写好了,你带回去吧。”
琇琇拿了漂亮姐姐的信,宝贝地揣在胸前,又蹬蹬蹬地跑回这边亭子。
“她回信给我?”朱见淮留心那边亭子的动静,急忙打开信笺,一读下来,既欢喜,又倾慕,赞叹道:“真是个才女呀,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写出这阙好词回应我,还出诗题考我?”
他露出自信的笑容,坐下来拿笔沾了沾墨,看着湖水柳树,寻思片刻,下笔立就,写成了一首咏彩云湖的七律。
琇琇再递了过去,徐如雪看了,芳心怦然跳动,抬眼望向了这边亭子的朱见淮,虽是隔得远了,但还能看出是个俊逸的青年公子,文质彬彬,器宇不凡;她既是娇羞心喜,却也激起斗志,想要看他更多的真才实学。
“且让我回他这首诗。琇琇,你再等等。”
“好!”琇琇欢喜应允。
“小姐!小姐!”丫鬟眺望着另一头的林间小径,着急地道:“老爷、夫人、大少爷、二少爷他们都来了!”
“啊!”徐如雪一惊,下笔更快,飞快地写完后,还来不及晾干墨渍,便将一大张纸交给琇琇。
琇琇看到一位大老爷来了,又见漂亮姐姐和丫鬟变得紧张,也知道人家的爹可能凶恶威严,忙以指头拎起纸张上端两角,赶快跑走。
“那个小丫头做什么?”徐轲走近亭子,狐疑地问道。
“没什么,来问路的。”众丫鬟帮小姐掩饰。
“咦!是个男人?”徐轲看到小丫头跑到了那边亭子,老眼仍瞧出有个年轻男子,又见砚台墨汁淋漓,不禁急道:“如雪啊,今日游湖你怎就先来了?没有爹跟你哥哥陪伴,怕是外头男人胡来。不行,我得去警告那个浑小子!”
“爹,我们跟你去。”徐家两位少爷护卫妹子,也气冲冲跟着去。
“爹啊!没事的。”徐如雪急喊,却阻止不了极为呵护她的爹亲。
徐轲大步过去,就见那个浑小子接过小丫头给他的纸,看得一副出神的痴呆模样,正想出声斥喝,却看到站在小子后面的马脸高个儿正在瞪他。说起这张独一无二的马脸,绝对不会独自出现,一定跟着他的主子……老天!
“王爷!”徐轲大惊。
“徐先生?”朱见淮专心品读佳人的诗句,根本没留意来势汹汹的父子三人;抬头一看,原来是他诗社的前辈,又见琇琇在旁边挤眉弄眼,左手指着徐先生,右手指向那边亭子望过来的焦急小姐,他立刻顿悟,喜出望外,恭谨地一抱拳。“敢问徐先生,那位姑娘是否为令嫒?”
“正、正是……正是小女。”徐轲结巴了。
“能否请徐先生稍候片刻,待见淮写出回应令嫒的诗文后,再请徐先生过目指教,顺道拿回去转赠与令嫒?”
现在没她的事了。琇琇绽开童稚的笑颜,蹦蹦跳跳地跑到湖边抓柳条玩。
彩云湖畔,柳絮轻扬,杨花如雪,冀王府准备办喜事了。
※ ※ ※
徐如雪乃北关书香门第徐轲的么女。徐轲素有文名,他讲授典籍,著书立论,门下弟子亦多有功名,颇受地方敬重。
朱见淮上奏朝廷娶妃,皇帝封徐氏为冀王妃,北关县因着王爷大婚热闹了好一阵子,人人传颂着王爷王妃郎才女貌,诗文结缘,真乃天作之合也。
自王爷成亲后,琇琇不再当王爷的随侍丫鬟,却是更忙了。因为来了更多的仆役丫鬟,他们对王府事务不熟悉,又不好直接去问胡大总管,更不敢去问那个半天蹦不出一个字的马脸侍卫总管;而琇琇年纪小,聪明伶俐,口齿清晰,问什么都知道,也因此她常常在王府里跑动,帮忙传递讯息。
“王妃,这是您要的棉布,琇琇从库房找出来了。”
琇琇抱来两捆比她还高的布匹,跑进了王爷王妃居住的“咏晴阁”,送到已有六个月身孕的王妃面前。
“我才说着,这样你也找得到?”徐如雪看她忙得小脸红润,笑道:“这边歇着吧。锦凤,给琇琇喝水。”
“谢谢王妃。”琇琇在旁边小凳坐下来,拿出帕子抹了汗珠,再双手接过锦凤送上来的茶水,抬头有礼地道:“谢谢锦凤姐姐。”
“过去王爷收了很多宫中礼物,现在都用得到了,明儿再来裁孩儿的衣衫。”徐如雪抚摸棉布质地,很是满意;再看琇琇喝水的乖巧模样,想到这孩子的身世,爱怜地道:“看你忙了大半天,头发都散了,我来帮你扎辫子。红芸,去拿我装丝带的盒子来。”
这不是琇琇第一回让王妃扎头发,她开心地搬了凳子,坐到王妃跟前。
“你喜欢什么颜色,自个儿挑。”徐如雪拆了她的辫子,为她梳理。
“哇!”琇琇惊喜地看着盒子里五颜六色的漂亮丝带,又瞧了自己穿的衫裤,小心翼翼地捻起水绿色的丝带。“这个。”
待王妃帮她扎好辫子,她再次欢喜道谢,将辫子拉到胸前,绽出甜笑,爱不释手地抚摸王妃为她系上的水绿发带。
自王妃嫁进来后,她就像多了一个大姐姐。王妃待丫鬟很好,她对于什么都会的王妃很是崇拜,也像过去服侍王爷一样,忠心耿耿地服侍王妃。
“王妃,徐家两位少奶奶和五位堂姊妹来了。”门外有仆妇进来禀报。
“喔,快请她们进来。琇琇,煮茶了。”
“是。”琇琇跳起来。“客人多,这里茶叶和水不够,我去拿。”
“锦凤,一起过去帮琇琇,怕是拿不动。”徐如雪又吩咐。
“是。”锦凤恭敬回应。
琇琇一路奔到灶房,往泡茶专用的水缸舀好一大壶清水,拿了一罐龙井,又记起徐家大奶奶喜欢喝松萝,往柜子张望了下,这时锦凤才姗姗来迟。
“锦凤姐姐,你比较高,拜托你帮我拿柜子最上头那罐松萝茶叶。”
“自己不会拿吗?”锦凤双手叉在胸前,不复方才在王妃跟前的谦恭,而是神色倨傲,声音也大了。“我可是屋里服侍王妃的丫鬟,不是做粗活的,也不是倒水给小丫头喝的。嗯哼,有人只会煮茶,却会钻缝儿讨王妃欢心,王妃说什么,就巴巴地跑去做,真是个灵活的丫头哟。”
琇琇十一岁了,对于王府近一年来的人事变化已有所感受,也懂得更多人情义理,遇上锦凤这种自认为高人一等的仆婢,她不反驳,也不跟人吵,就在锦凤抱怨嘲笑之际,她已经搬了凳子,爬上去拿茶叶罐。
她右手抱了两罐茶叶,左手还提了装满水的大茶壶,走得十分吃力;锦凤却是两手空空走在她前面,丝毫没有要帮她的意思。
“你走快一点,等一下进院子我就帮你拿。你两匹布都拿得动了,煮茶丫鬟还拿不动一支茶壶吗!”
琇琇抿唇不语,就算她是第一个来王府的丫鬟,却仍是年纪最小的,所有的丫鬟姐姐都能仗着年纪大来使唤她,或是说……欺负她。
“我可是徐家出来的丫鬟,好歹徐家选丫鬟还会留心身家清白。不像你,老说你爹是玉匠,谁看过你爹啦!来历不明不白,又是让王爷从妓院捡回来的,也不知道你在那肮脏地方是不是给大爷摸着玩--”
“锦凤,你说什么?”一道带着怒意的嗓音传来。
“啊!王妃……”锦凤慌张地回头。
徐如雪亲自出来迎接徐家女眷,回咏晴阁途中就听到锦凤碎嘴。
“我平常如何教你们的,都忘了吗?你心里想着肮脏事,说出来的就不是好话。”徐如雪摸着肚子,脸色严肃。“将来我的孩儿出生后,所听、所见都应该是正正当当的,绝不容许身边有不知轻重的下人说三道四。”
“如雪,别动了胎气。”徐家大嫂轻声劝道。
“我当主母的,理当让她们明白规矩。”徐如雪目光扫向跟随的丫鬟仆妇。“做错事就该罚,不管是谁都一样。”
“王妃,锦凤错了。”锦凤吓得低下了头。
“你平常就爱说闲话,还道我不知?罚你去前院做杂役丫鬟一个月,扫地抹窗时好好反省,想想哪些话该说、不该说,一个月后再回来服侍我。”
锦凤垂头丧气,抹了泪,退开离去。
琇琇也是低着头;看到锦凤受罚,心里很过意不去。
“琇琇。”徐如雪走到她前面,摸摸她的头。“锦凤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更不要以为是你害她受罚,知道吗?”
“知道……”
“我来瞧瞧你的玉观音。”徐如雪纤指轻挑,勾出她脖子上的红线,柔柔地抚摸玉石。“你爹是个很好的玉匠,他留给你的玉观音真的很特别呢。”
琇琇眼眶一热,重展甜稚笑靥。她真的好喜欢、好喜欢王妃喔!
小小风波过后,大家回到屋子里,琇琇煮茶,王妃与女客谈笑。
不觉日影西斜,忽地外头有人喊道:“王爷回来了。”
“如雪!如雪……”朱见淮像风般进了咏晴阁大厅,不料见到满屋子的女眷,来不及收起迫切期盼的温柔神情,顿觉尴尬。“两位嫂嫂来了?”
“王爷!”所有人立刻起身行礼。
“都免礼了,自己家人聚聚就别客气。”
“既然王爷回来,就不需要我们陪伴如雪了。”徐大嫂没有坐下,而是微笑道:“王爷,我们该走了。”
“两位嫂嫂说的什么话,你们不是在聊天吗?怎么我回来就要走?如雪,不留嫂嫂吃顿饭吗?”
“我们都坐一下午了,也该回去了。”徐二嫂也笑着道别。
送走客人,琇琇收拾妥当,离开咏晴阁,忽然记起方才红芸姐姐说王妃房里缺了东西要备齐,便折回去询问。
进了门就见红芸正往花瓶插花,才要叫唤,红芸立刻拿食指比在唇上,要她安静,又指了指通往内间半掩的门。
那边是王爷和王妃平日生活起居的小厅,琇琇好奇地偷瞧了下。
“还以为你晚上才回来,瞧你一回来,就赶跑了嫂嫂她们。”
“我想你呀,就快马加鞭回来了。”朱见淮摸上爱妻的肚子,柔声问道:“孩儿这几天乖不乖?”
“很顽皮呢,趁他爹不在,每天踢我的肚子。”
“来,我叫他乖点,别欺负娘。”朱见淮故作生气地道:“要是男孩,先吃爹一板子。女孩嘛,可别这么凶,以后会嫁不出去。”
“你当爹的才凶。”徐如雪微笑按上他的手,倚在他的怀里,轻轻吐了一口气。“还好这回皇上召见只是聊聊天,没事就好。”
“我在北关当个闲散王爷,不问朝政,皇兄没必要提防我。这回进宫就当作是兄弟叙旧,我还有空去逛京城大街呢。”
“人家等你回来,你倒有兴致逛大街。”
“就知道你想我,我去逛大街,为你买了这支枣木梳。”
“啊!”徐如雪接了过来,抚了抚,闻了闻,欣喜道:“还有木头香味儿,可怎地这么大的一把梳子?真的可以拿来当板子了。”
“你常说头发很多、很厚,怎么都梳不顺,篦了更是毛茸茸的,像一团毛球似,扎了辫子又像两根草绳,哈哈……”朱见淮不住地抚摸她的头发。
“回来就笑我头发,这梳子不要了,还你!”
他没拿梳子,而是将脸颊偎上她的头顶心,将她搂得更紧。“那小贩说啊,这梳子齿孔宽疏,容易梳得顺,还要我带这瓶头油,让你的头发更乌黑。”
“你呀,男人去买这些玩意儿不怕被笑话呀……哎!怎拿掉我的簪子?我梳好的头发都散了。”
“且让为夫的帮娘子梳头,试试我新买的梳子。”
红芸忙拉琇琇到外面廊下,这才嘻嘻笑出声。
“哇,王爷和王妃很好耶。”琇琇偷听到甜言蜜语,小脸微红。
“这叫做甜得出蜜!我们每天听了,浑身也像裹了蜜糖黏答答的。”红芸满怀希望地道:“真盼以后我嫁人,也要嫁给像王爷这么好的男人。”
琇琇还没想到嫁人那么远的事,她仰望天空,祈求老天让王爷和王妃永远幸福快乐,她还等着他们生下小娃娃跟她一起玩呢。
蓝天清朗,像是她仍然不知忧愁的单纯心思;然而,晴空终究会聚来乌云,转为黑夜,到了那时,她是否已经长大到足以面对不可预测的变故了呢?
※ ※ ※
五年后,深秋。
琇琇提着水壶往前走,就见前头锦凤倚着栏杆,正在和侍卫邹立功说话。
她知道锦凤喜欢邹立功,虽不想打扰他们,但他们就站在她必经的路上,她便礼貌性地打声招呼。
“锦凤姐姐,邹大哥。”
锦凤从鼻子哼一声,算是回应她。
自从锦凤被王妃罚过后,言行已收敛许多,但她本性未改,仍是自恃甚高;这几年来,琇琇也想跟她好好相处,但她就是从不给琇琇好脸色看,琇琇也只能尽量不去招惹锦凤,免得自讨没趣。
“琇琇。”倒是邹立功喊住了她,锦凤立刻露出不悦的神色。
“邹大哥,有事?”
“我问你,你好像小时候就来王府,已经很多年了?”
“是啊,八年了。”
“比你和我还久呢。”邹立功笑看锦凤,又转过来看琇琇,开玩笑似地道:“你以后总得嫁人,不可能一辈子在这里当丫鬟吧?”
“立功哥哥啊!”锦凤嘴角一撇。“她当然想当丫鬟了。她仗着王妃宠她,还想在冀王府多风光几年,说不定哪天攀上王爷--”
“锦凤姐姐!”琇琇脸色一沉,出声制止锦凤再说下去。
“哟!长大了,会回嘴,也会骂人了,万一让你当上丫鬟头儿,我在王府还混得下去吗!”
“对不起。”琇琇不欲再跟锦凤搅和下去。“邹大哥,锦凤姐姐,我还有事,得赶去前头了。”
她直直往前走,背后传来他们的讪笑声,她深吸一口气,转过几个院子,将方才的不快抛到脑后。
一踏进前院的月洞门,就听到笑闹喧哗,只见小世子坐在王爷的肩头上,两只肥短小手握住一支竿子,卖力地往上戳弄一颗夹在树干间的皮毬,一群侍卫在旁边起哄,指点王爷如何移动脚步到正确位置。
“哈!”她看了好笑,问红芸道:“怎地玩到树上去了?”
“一颗毬丢来丢去的,看得我眼都花了。”红芸比手划脚。“忽然就扔到树上,侍卫本来要爬上去拿,王爷却顶起了小爷,要小爷自个儿弄下来。”
“爷儿俩玩疯了。”徐如雪坐在椅上,微笑看父子俩嬉戏。
王妃怀了第二胎,八个月大腹便便,美丽如昔,更添少妇温婉韵致。
哗!几片枯叶落下,五岁的世子朱祐杉继续以竿子捅毬,又触动了树上欲掉不掉的黄叶,霎时像是下了落叶雨,哗啦啦地掉了满地黄叶。咚,那颗皮毬也掉了下来,在地上弹了下,窸窸窣窣地在干枯的叶片上滚动。
“拿下来了!小爷年纪小,力道倒不小。”侍卫们叫好。
“哇,杉儿好重。”朱见淮放下儿子,一手揉了揉肩颈,一手抹了儿子的头,将他带到娘亲跟前。“休息一下吧。”
“杉儿呀,瞧你玩得满头大汗。”徐如雪拿巾子为爱儿擦了额头汗水。
“娘,”朱祐杉兴奋地摸向娘亲的肚子。“叫妹妹赶快出来陪我玩。”
“呵,杉儿怎知道是妹妹呀,你可得再等等喔。”
她还想帮他擦身子,但因肚子太大,不好俯身,朱见淮见了,便捞来儿子坐下,接过巾子从他衣衫下面伸进去,才往他背部抹了两下,便搔起痒来。
“哇呵呵,爹!”朱祐杉笑个不停,猛往爹怀里钻去。“好痒!呵呵……”
“痒我的杉儿!”朱见淮童心大发,索性将儿子抱到大腿上,头脸和双手一起来,往小人儿身上乱搓乱揉,搔得更起劲。
“哎呀!”徐如雪笑容明亮,看他们父子俩戏耍。
好不容易爷儿俩玩够了,朱见淮将小人儿放下地,歪到椅背上。
“爹!再玩嘛!”朱祐杉意犹未尽,仰起期盼的小脸,扯了爹的袍摆。
“不行了,爹老了,好累,要休息了。”朱见淮一副累摊了的模样。
“小爷,我们来摆剑阵。”卓典知道小爷精力充沛,早就准备好接手。
朱祐杉兴匆匆跑过去,接下一支以布缠裹起来的小木剑,卓典和其他侍卫也拿同样的小木剑,大家蹲在地上,教小爷招式,跟他拆招,煞有其事地比起剑来,还有侍卫假装被小爷砍中,躺到地上哇哇叫,又惹得大家笑声不断。
“杉儿喜欢练武,得叫卓典好好点拨他。”朱见淮喝了一口茶。
“是啊,杉儿不能让你教,会变成玩闹。”徐如雪也喝了一口温水,看着丈夫喝茶。“哎,真想喝琇琇泡的茶。大夫说,等我生了,才能再喝茶。”
“给你闻茶香。”朱见淮转过脸,往她脸颊亲了一记。
“不像话。”徐如雪忙推开他,嗔道:“也不怕让人瞧见!”
“老夫老妻了,还害羞?”朱见淮握住她的手,笑意盎然。
秋阳和暖,夫妻俩静静地握着手,看孩子玩耍,徐如雪望向了丈夫。
“魏王府来函,魏王第三个妾生下第六个儿子,你怎么回?”
“问东海。他知道按宫廷礼仪该送上怎样的礼。”朱见淮以手支颐,懒洋洋地道:“哼,他每生一个就来要一份礼,倒也跟宗族兄弟诈了不少财物。”
“你要不要写封亲笔信道贺?署个名也好。”
“杉儿出世时,他可没写信道贺。”
“至少维持表面上的关系……”
“不需要。他都不想跟我维持关系了,到处放话中伤我,还敢来讨贺礼,我何必去跟他示好,倒先灭了自己威风,矮他一截!”朱见淮越说越恼,见妻子沉默不语,忙捏了捏她的掌心。“如雪,抱歉,我语气重了些。”
徐如雪微笑摇头。“自从有了杉儿,我会去想很多事,现在要生第二胎了,总是希望你和孩儿都能平平安安的。”
“有我在,你们当然平平安安的。”他再次叮嘱道:“我明天启程去凤阳祭祖,大概要二十天才回来,我会留下卓典保护你,你等我回来便是。”
“太皇太后的寿宴真的可以不去?”徐如雪略显忧心。
“既然我不能去,就回覆了宫里说,冀王妃即将临盆无法前往,他们总不能叫个孕妇跑一趟远路吧。再说了,我母妃已逝,跟那群女人又没什么感情,她们就爱找一些名堂将皇眷聚在一起,跪拜啦,行礼啦,好能彰显她们后妃的名号,再虚情假意关心你好不好,满足一下母仪天下的虚荣心。要是她们走出宫了,谁还认得她们啊。”
“王爷今天的火气忒大。”徐如雪笑看他。
“唉!”朱见淮一叹。“要出远门了,跟你分别那么久,我就是不开心。”
“二十天很快。等王爷回来,孩儿也差不多要出来见爹了。”徐如雪拍拍他的手背,再拉过来按住她的肚子。“你说这胎是儿子呢,还是女儿?”
“都好。你为我生儿育女,我很喜欢。”朱见淮温柔地抚摸她的肚子。
王爷和王妃情深义重,琇琇看得脸热热的,低下头揭开壶盖,热水沸滚的白烟烘得她眉眼更热。
不能再“偷看”他们了啦。她冲好第二回的茶,悄悄地摆上小几,走到红芸身边,看小爷和侍卫玩耍比剑。
风吹过,树梢黄叶又纷纷落下,不知不觉地,西风转为北风,天变冷了。
※ ※ ※
三日后。
琇琇和红芸忙碌地检视衣柜,将一件件厚重的冬衣放进箱子,徐如雪坐在桌前,正在教儿子读书。
整理告一段落,红芸出去打理自己的包袱,琇琇望向王妃,心里十分不安。
“王妃,您真要去赴太皇太后的寿宴?”她道出了疑虑。“王爷出门前已经为您推却了,您就要生了,太皇太后一定能见谅的。”
“可宫中又追了紧急懿旨,说王妃不去,世子还是得去,甚至派太监来带,杉儿才五岁啊!”徐如雪微蹙眉头,看着也抬起头看她的爱儿朱祐杉。
童稚的眼眸明亮有神,小世子完全明白娘亲的担忧。
“胡伯可以陪同小爷上京,他在宫里熟门熟路的。”琇琇道。
“胡伯说过了,宫里有头有脸的大太监早就换了一批,不买他们这些老宦官的帐;况且那寿宴不允许胡伯或奶娘陪同进去,杉儿必须独自面对他从来没见过的‘曾祖母’、‘祖母’,还有一群不怀好意的‘伯母’。”
“王妃的意思是……曹贵妃?”
“是的。不只是曹贵妃,还有魏王妃。她们全都提防着杉儿。”
“王妃,我跟您去。”
“你呀,多个累赘!”徐如雪总算轻绽微笑。“王爷特地留下卓典和他的一班亲信护卫,我有他们保护还怕什么;另外胡伯老马识途,宫里的规矩问他就行,再带上产婆、大夫,万一半路想生了,也没有问题。”
“这……”
“你就留在府里等我们回来。总不成王府走得空空的,没人看家吧。”
“是。”她也只好听命了。
“唯独我能以王妃身分陪杉儿进宫,曹贵妃蛇蝎心肠,宫里夭折了那么多孩子,我说什么都得护住杉儿。”
皇帝始终无子,起因于皇帝宠爱的曹贵妃生性嫉妒,只要后宫有人怀孕,便不择手段令其流胎;虽说皇帝正值英年,暂无继承问题,但半年前突然大病,昏睡一日方醒转,朝中大臣虚惊一场,开始为继位方式争吵辩论,是兄终弟及呢?抑或从下一辈挑一个?
排行老二的魏王爷视三弟为假想敌,不时放出流言,说冀王爷生活荒逸,只会吃喝玩乐,对此朱见淮虽气恼,却也懒得计较或是辩驳。
然而一旦扯到第二代,就是魏王爷世子和冀王爷世子之争了。
琇琇想到前因后果,不禁打个冷颤。王爷毕竟还是皇家人,即使离得远了,但牵绊和恩怨都在,永远抛不开。
她也看到王妃为人母的坚毅,这是避不掉的斗争,王妃只能正面应对。
“杉儿,背好书了吗?”徐如雪问道。
“背好了。”朱祐杉朗诵道:“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哇,小爷好厉害!”琇琇睁大眼睛,一转眼世子竟然全篇背住了。
“现在先背起来,将来跟着先生读书,更容易明白道理。”徐如雪以指头梳理了爱儿的头发,帮他束拢扎起。“等你爹回来,再背给爹听。”
“娘,我要跟爹比划新招式。”朱祐杉踢着两只悬空的小腿。
“好。”徐如雪笑容满面。“就知道你坐不住,可以去玩了。”
“嘿!”小杉儿立刻蹦下地,翻了个筋斗跃出门槛,瞬间从一个规矩端坐的小书生变回小顽童,开心地喊道:“卓伯伯!我要练功!”
在门外守卫的卓典迳自往前走,带他去前面的院子教功夫。
“小爷好功夫啊!”琇琇抚上心口,为自己被小爷的翻筋斗吓到而好笑。
“杉儿孩童心性,还是比较喜欢练武。”徐如雪站起身。
“王妃,小心。”琇琇扶了王妃,总觉得她肚子大得似乎随时都能生下来,不禁又担心道:“王爷要知道您还是进宫了,回来定要生气。”
“只要杉儿平安,就让他生气呗。”徐如雪一笑。“衣裳都带齐了?”
琇琇又拿了一叠衣服放进箱笼。“今年冬天来得早,我再帮王妃多带上保暖的中衣。”她最后摆上一套喜气洋洋的小童红色衣袄。“这是小爷参加寿宴的新衣,放在最上面才不会压出折线。”
“琇琇很细心,有你在,任何事情都顾虑周到了,我也放心。”
“王妃别夸琇琇了,琇琇会骄傲的。”琇琇难为情地红了脸。
“红芸在老家订亲了,”徐如雪谈起自己的贴身丫鬟。“却非得要留到我生下这胎才肯嫁;锦凤也快二十了,这丫头眼光高,总挑不到好人家,回来也得替她找个对象。琇琇,你府里帮我留意些,选几个适合接替她们的丫鬟。”
“若王妃不嫌弃,琇琇愿为王妃的丫鬟。”琇琇自告奋勇。
“不,你的本事不该只是个丫鬟。我跟王爷提过,想给你一个王府的内务副总管职衔,胡伯年纪大了,有时候得有人代他出面管事。”
“不行、不行!琇琇绝对不行的。”她急忙推辞。
“是啊,我也想到怎能为了王府有个好总管,而耽搁了琇琇嫁人呢。”
“王妃呀,琇琇才十六岁!”
“及笄了。”徐如雪轻摸她的脸颊,微笑道:“是可以嫁人了。你清秀灵巧,我娘家几位亲族的兄弟都在探听你,论起他们的人品,绝对没问题,有空我再一个个请他们到府里作客,给你亲自挑个好夫君。”
“王妃啊!琇琇不嫁,琇琇只愿服侍王妃。”
“就怕你想嫁,到时求你留下来,你也不肯喽。”
“王妃今天怎老是笑话琇琇啊!”
“等你真正爱上一个人,你就明白了。”徐如雪语气转柔。“其实当年,我爹认为皇家虽尊贵,却处处有着看不见的凶险,并不愿意我嫁给王爷。他说,他无法拒绝王爷,但只要我拒绝,他就可以回绝王爷的求亲。”
“王妃没有拒绝。”
“是的,我爱见淮。大概是让他的诗文所吸引,一见钟情吧。”
王妃向来在外人面前称王爷,今天却是真情流露,直接唤出王爷的名字,道出她的心意,令不解情爱的琇琇听得都心折了。
“既然嫁给他,”徐如雪低头轻抚肚子,含情脉脉。“该为他做的,我都愿意去做。这段夫妻姻缘里,能得他疼爱,过上这几年快乐的日子,生下杉儿,就算我不能跟他终老,但这辈子已值得了,没什么遗憾了。”
琇琇原是痴痴地倾听王妃诉说对王爷的情意,可最后听到王妃说什么不能终老,她立刻道:“王妃一定能跟王爷白头到老!”
“不知为什么,这几天心里老是不安宁,有些话得说出来才是。”
“王妃一定是太想念王爷了。”琇琇还想找几句吉利话来让王妃开心,此时红芸整理妥当,走进来问道:“王妃要休息了吗?”
“明天就要出门了,去园子走走吧,我还想多看这儿几眼。”
琇琇取来大氅为王妃披上,和红芸扶了王妃,来到咏晴阁的花园散步。
冀王府已建成八年,树木长高了,花草变多了,只是深秋风寒,才几天光景,绿叶凋零,枯枝无依,放眼尽是秋意凄凉,唯留墙边几盆盛开的菊花。
碗大的鲜黄菊花迎风挺立,为萧瑟的园子添上生气,旁边的白色小菊花则只是初初结了花苞。
徐如雪欣赏良久。“这两盆小白菊大概要等我回来才会开花了。”
“这趟来回最多五、六日,就等王妃回来赏花。”琇琇期待地道。
“琇琇,我不在,王府托你了。”徐如雪握住琇琇的手,郑重吩咐。
“请王妃放心。”
寒风啸吼,小白菊的花苞瑟瑟抖动,好像随时都要被打落。
它能撑过冷酷风霜,等到花开的那天吗?
……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