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恩妻》(良人无情1)作者:蔡小雀
书 名:报恩妻系 列:良人无情之一
作 者:蔡小雀
出版日期:2012年7月5日
【内容简介】
每每看到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妹妹,他就满肚子火
就因为人人都说她的身世有多悲惨又多可怜
倒楣的他就得被迫接受一个甩不开的义妹
惹来朋友取笑这面黄肌瘦的丫头是他未来的新娘子!
想他乃是四品大官家的公子,读书骑射一流
在同侪中向来是拔尖的,可偏偏这丫头来了之后
让他变成了人人口中的一个大笑柄……
唉,世事多变化,他的人生在父亲过世后彻底变了样
自丰食足食到缩衣节食,这世道人生好似同他开了个玩笑
可她却一改畏缩胆小的个性,一肩扛起家计重担──
原本对他而言,她只是一个死皮赖脸不走的拖油瓶
但是她的善良、她的坚强,和对他全心全意的付出
让他渐渐心软了,开始对她产生不一样的情愫
万万没想到她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要报答收养恩情
就连答应嫁给他,也只是作给娘亲安心的一场戏
既然这样,就算心很痛,他仍决定放她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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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正逢大旱。
赤地千里,寸草不生,仿若遭受了一场烈火焚烧、毁灭殆尽的天谴。
巡府大人刘莲生奉旨赈灾,一路行来,触目惊心。
昔日赶考时曾经过的翠绿山水平野,如何与眼前赤炼地狱般的可怕景象相连?
到处都是衣不蔽体,瘦弱如柴的饥民,有人倒在早已被蝇虫包围的死去亲人身旁,一动也不动。
“停车!停车!”刘莲生顾不得马车尚在前进,急命车夫停车,匆匆跳下马车。
脚下喀啦一声,他蓦然僵住,缓缓低下头来。
“苍天啊!”他胸腹翻腾欲呕,两行热泪却已滚滚而下。
地上散落着白骨森森,就在干裂开来的土地上。
那闻声回过头来望着他的饥民们,面黄肌瘦的脸上是空空洞洞的茫然。
家乡,土地,人性,尊严……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填饱肚子的求生欲望。
“饿……饿啊……”其他饥民见他衣着齐整、面白体壮,纷纷挣扎扑了过来。“大老爷,求求给点吃的……饿啊……”
“大人,快上马车!”他的贴身护卫和车夫急急护着他后退。“这里太危险了,咱们快赶到济南府衙,那儿有兵──”
“不!”刘莲生望着仿若行尸般爬行包围上来的饥民,痛苦低喊:“这些都是我们的子民啊!我身为赈灾大臣,更该苦民所苦,我不能走!”
“大人!”护卫们大惊失色。
刘莲生挣脱开手下的护持,踉跄向前。
“各位乡亲,朝廷送粮来了,我代皇上赈灾来了,乡亲们可以吃饱了……”
下一瞬,一名饥民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干裂大嘴里满是恶臭气息袭来,刘莲生痛得一缩,还是来不及地被生生咬掉了一块肉!
“大人,他们已经饿到失却理智,我们再留在这儿只会被活活吃掉,先赶到府衙再说吧!”护卫们不由分说将他推上马车。
刘莲生惊魂未定地扶着流着血、剧痛难当的手掌,突然间,有个瘦瘦小小的东西被推挤上马车、推入了他怀里。
“求求您……救救我女儿……带她……走……”一个微弱嘶哑的女声颤抖地响起。
刘莲生惊愕地望着那名用着干瘦双手紧抓着车马的瘦弱女子,干瘪的脸上,那双生命逐渐熄灭的眼底透着一丝哀哀恳求。
“走得……越远……越……好……”瘦弱女子断断续续的说,努力推开想要爬上马车的饥饿灾民,另一手急急将某个物事塞进他怀里,“还有这个……快……走……”
车夫急扬马鞭,马儿吃痛狂奔,下一刻车轮滚动尘土翻飞,刘莲生一行人远远地将那群饿极噬血的饥民甩在身后。
刘莲生浑身颤抖不止,紧抱着怀里的女娃,掌心牢牢握住了那块妇人拚了命也要塞给他的陶片。
老天啊!
但愿方才的修罗屠场只是一场恶梦……这万里疆土,锦绣山河,不该沦为人间炼狱啊……
※※※
五年后 京城
杏花纷纷,春水涓涓,光阴似水流年,一眨眼,刘家义女惜秀已经长成七岁了。
可是刘府大少爷,十岁的刘常君却讨厌极了这个老是畏畏缩缩躲在树后头、墙角边的“妹妹”。
她一点也不可爱,也不讨喜,小小的个子往哪儿一站都显得多余,尤其是瘦小微黄的脸蛋,像是几百年都没吃饱过的饥民一样。可爹却偏心,每回得了什么好的零嘴儿,甚至是御赐点心,都会留一份给她,真是浪费食粮。
他真不明白爹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她也不过就是爹五年前大旱时,自穷乡僻壤捡回来的孤儿,成天闷不吭声的,一竿子也打不出一个屁来,比世伯孙伯伯送他的这只狮子狗雪球儿还不好玩。
“雪球儿,来!”好不容易抄写完了夫子交代的“公羊传”,刘常君兴冲冲唤着跟在身后的毛茸茸狗儿,故意瞥了墙角后瘦小身影一眼,扬声道:“我们到灶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你喜欢红烧肉对不对?回头咱们把它都吃光光,半块肉渣都别留给那个小饿鬼!”
狮子狗兴奋地吠了两声,迈动着小短腿跟着小主子去了。
刘惜秀自墙角边走了出来,小脸上掩不住满眼希冀,尽管又怕捱了他的骂,却还是忍不住跟了过去。
她真的真的好想跟常君哥哥玩。
刘常君蹦蹦跳跳到灶房跟厨娘蹭来了一大碗香喷喷的红烧肉,抱着那碗装得满满的红烧肉,坐在荷花池上的亭子里,和欢快的狮子狗尽情地分享。
“来,雪球儿,这里都给你吃。”他嚼着酥嫩咸香的红烧肉,腮帮子塞得鼓鼓的,见狮子狗欢喜吠叫不绝,索性将剩下的大半碗都倒进它的狗盆里。
狮子狗兴奋地叫了两声,迫不及待地整个头都埋进狗盆里。
“常君哥哥……”一个幼小的声音迟疑地响起。“我、我可以跟你们玩吗?”
啐,又是这个讨厌鬼!
刘常君眉头皱了起来,不豫地瞪着那个阴魂不散的小女孩,“谁准你跟着我们的?”
“我会很乖的,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刘惜秀吞了口口水,掩不住满心忐忑和盼望,讨好提议道:“不然玩官兵捉强盗好不好?我可以当强盗,然后你抓我……”
“嗤,少臭美了,谁想抓你?”他摸摸狮子狗毛茸茸的脑袋,突然升起一股恶作剧的念头。“好哇,如果你想跟我玩,那就把雪球碗里的肉吃掉!”
刘惜秀呆住了。
“怎么样?不敢吧?”
刘常君故意挑衅地盯着她,就不信她能蠢到……下一瞬间,呆住傻眼的反而是他自己!
她小手颤抖却坚定地伸进狗盆里抓出一把红烧肉,也不嫌脏,油腻腻的就往自己嘴里塞。
雪球儿愤怒地低吼起来,随即对着她疯狂吠叫,吓得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小小手掌却还是紧紧捂住嘴巴,怕嘴里的肉会掉出来,惊恐的小脸拚命嚼咬着。
“我、我吃完了。”好不容易把几乎要噎死人的红烧肉吞咽下去,她露出一朵大大的笑容,“常君哥哥,现在我可以跟你们玩了吗?”
“你脏不脏啊?你是乞丐啊?狗吃的你也要?”他瞪着她。
她愣住了,油光凝结在茫然微张的嘴角。
“小乞丐,脏死了,谁要跟你玩啊?”刘常君站起来,二话不说就往亭子外奔去,“雪球儿,我们走!”
刘惜秀怔怔地望着迅速跑远了的一人一狗,眼眶湿了,她用袖子擦去,吸吸鼻子。
“没关系,说不定下次,下次他就会答应跟我玩了……”
刘惜秀十四岁那年,义父刘莲生升了六省巡检,奉谕巡视外地,直至两年后方才回京。
当马车驶进南城门,还尚未驶近刘府,接到消息的刘家上上下下就已是喜不可言,尤其是一向素雅简朴的刘夫人,也忍不住在梳得乌黑油亮的盘髻上,多别了一支精致典雅的珠钗。
十六岁的刘惜秀长高了些,可还是瘦,小小的脸蛋不盈一掌,唯有满头乌黑丰润长发,增添了一丝少女婉约气息。
她听闻爹爹回京,喜不自胜,一早就兴冲冲地整理出了这两年来临摹的书法字,就盼着呈给爹看。
因为爹说过,女子也该识字习学问,若能写得一手好书法,对将来相夫教子、持家理事亦有极大助益。
虽然她不像常君哥哥写得一手好颜体,但她的柳公楷书,连府中的老夫子都赞很是看得过的。
她将那叠纸笺收进匣子里,捧着它急急越过园子、穿过回廊,想尽快赶到书房去找爹爹,不想才绕过廊柱,猛然撞上了一堵坚实如墙的胸膛。
“哎呀!”她身子一个失势,怀里匣子再拿不住地滚落地上。
砰地一声,匣盖碎裂,里头的纸笺随风四散!
“我的字……”她顾不得跌得腿脚生疼,急忙扑跪着抢救。
“你能不能有一次别这么碍事?”十九岁的刘常君身形修长,已是个英俊挺拔的青年,深邃的黑眸里透着烦厌懊恼之色,却还是弯下腰来帮着捡拾。“这是什么……就你这字还想跟爹炫耀、邀宠?别笑掉人的大牙了!”
“常君哥哥,对不起。”她习惯性地道歉。
他将散落地上的纸抓回,一把在她面前撕碎了。“这么丑的字,只会弄脏了爹的眼!”
“常君哥哥──”刘惜秀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辛辛苦苦写好的书法字,在他手中尽数毁坏撕裂,泪水顿时涌现眼眶。“你、你……”
“我怎样?”他手一扬,碎纸像被剪碎翅膀的白蝴蝶般,四下飞散。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声线颤抖,十多年来头一次感到愤怒。
“我说过了,这字太丑。”他哼了一声。“还有,不要在我面前摆出可怜兮兮的小媳妇样,我不吃你这一套。”
他已经够呕了,就因为人人都说她的出身有多悲惨又多可怜,于是他就得被迫接受一个甩不脱的义妹这么多年吗?
本来家里好好的,就只有他一个孩子,可她莫名其妙冒出来,也没问过他的意见,就自作主张地介入他的人生,成天跟在他屁股后头转。
就像人只需要十指,可她偏偏就是他掌上多长出来的一根手指头,多余累赘得恨不得拿把刀把她切离了才好。
他那些朋友都笑,说他爹帮他捡回来一个童养媳,说那个面黄肌瘦身量不足的小饿鬼是他未来的新娘子。
他刘常君乃堂堂四品大官家的公子,读书骑射一流,在友伴中向来是拔尖的,可偏偏她来了之后,如附骨之蛆般黏着他不放,让他变成了人人口中的一大笑柄。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离我远一点!”他眯起双眼,威胁道:“还有,你要是敢在我面前哭的话,我就把你扔进水塘里喂青蛙,听见没有?”
刘惜秀紧紧抱着仅存无几的纸笺,想掉眼泪,却又拚命忍住。
抬起头,她这才发现他撂完话便自顾自走掉了。
刘惜秀强忍着叹气的冲动,将剩下的纸笺小心地放进匣子里,忽略心下隐隐作痛的受伤感,连忙赶往书房去。
在书房外,她听见了隐约声浪飘出,下意识放缓了脚步,不敢贸然闯进去。
“……咱们刘家每逢初一十五便开棚舍粥,说的是行善,其实不过就是尽一己之力罢了。好在这些年来风调雨顺,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终于能过上太平日子。”刘莲生欣慰道,随即话锋一转,“君儿,你身为官家子弟,平时衣食无缺,更该思图尽忠安民。爹想过,今科乡试是赶不及了,可你一定得好好读书,两年后若能考上举人,如此一来再过春闱,然后有幸殿试……博得功名,将来好为君父效命,为百姓谋福。这是爹的心愿,明白吗?”
爹和常君哥哥正在说正事,看来此时不是她打扰的时候。
刘惜秀才想悄悄离开,却听见刘常君的声音响起。
“是。孩儿知道了。”
声调沉静而恭敬,隐约带着一丝认命的叹息。
她不禁抿住唇,忍住一抹笑意。
常君哥哥在她面前总是表现出一副蛮横不讲理的大少爷、小霸王样,可面对爹,他永远都是那个世上最贴心最孝顺的好儿子。
“好,好,这才是爹的好孩儿……咳咳!”
刘惜秀嘴角笑容倏然消失了。爹身子不好吗?
“爹,您还好吗?”刘常君语气有些着急,“怎么这趟回家来,气色看起来不大好,是不是路上受了风寒?我马上让人去找大夫。”
“没事,爹没事。”刘莲生摇摇头,一摆手道:“你尽管好生读书去吧,先生还等着你呢!”
“可是──”
“爹这么大个人了,若真生了病,不会捱着不说的。”刘莲生朝儿子慈祥一笑,“去吧!”
“是。”刘常君迟疑地看了父亲一眼,只得告退而出。
刘惜秀及时闪避到柱子后头,生怕他见着了自己又要生气。直待听他脚步声渐渐远去了,过了片刻,这才抱着小匣子走进书房。
“爹爹,您有空吗?”她脸上笑容甫扬起,霎时僵止了,“爹?”
方才还和刘常君笑语叮咛的刘莲生,已然整个人歪倒在太师椅上,一动也不动。
那慈祥的脸庞闭目像是在养神,可灰白的颜色熟悉得令人恐惧。
那是,死亡的颜色。
“怎、怎么会?”她手一颤,怀里的匣子坠落,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不!不可以……不可以……”
匣子里的华严经文被穿堂风一吹,刹那间四下飞散如白蝶,纸笺上娟秀墨字点点像泪,触目惊心──
生老病死忧悲苦,逼迫世间无暂歇……
这只是一场恶梦,只是萦绕在她心底多年,害怕再度失去亲人的一种恐惧感,它完全不是真的。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穿着一身白色丧衣的刘惜秀睁开眼,却发现眼前的“幻觉”并没有消失,没有改变。
白色挽联一幅又一幅悬挂在大厅四周,随风凄凄凉凉飘舞着。
刘夫人伏在棺木上哀哀痛哭,刘常君挺直地跪在灵前,俊秀的脸庞憋得通红,死死咬着牙,泪水却拚命掉。
周围仆人们个个不停拭泪,面色哀戚。
“爹……”她眼前又是一片模糊了。
刘常君突然转过头,双眼血红地狠狠瞪视着她。
“都是你!是你这个扫把星!”他见母亲哭得更哀伤,心如锥刺,想也不想一把将她推开来,恨恨道:“你克死了自己的爹娘还不够,为什么还要害死我爹?为什么?”
“常君哥哥……”她跌倒在地,热泪滑落颊畔。
“滚!”他凶恶咆哮如受伤野兽。“你滚!”
奶娘见状不对,忙上前将刘惜秀拉走。“秀小姐,走吧,夫人和少爷已经够伤心了,你在这儿……唉,就让老爷……让老爷安心好走吧!”
奶娘哽咽再难言,手下使劲地拽着她离开大厅。
不敢挣扎的刘惜秀,绝望地望着爹爹离自己越来越远。在这一刹那,她从没有这么清楚地感觉到,原来,自己在这个家里什么都不是……
※※※
待做完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后,刘府里悬挂着的白灯笼依然没有撤下。
身穿雪白衫子的刘惜秀鬓边别着服丧的白绒球,越发显得瘦骨伶仃、面容憔悴。可她也越发懂事了,不再成日只追着刘常君身后跑,她开始帮忙理事,默默担起了自丈夫过世后便一蹶不振、镇日以泪洗面的娘亲处理家务。
这四十九天期间,刘常君修长清瘦的身影总是在前厅忙碌着,接待前来吊唁他父亲的故交及亲友们,而刘惜秀便在内堂指挥仆人摆设奠品、监督着收拾素菜、领头折纸莲花。
这天夜晚,她让仆人们将奠礼全收妥入库,详列在册之后,再也撑不住自骨子里透出的沉沉倦累感,拖着疲惫的脚步自内堂穿过廊下要回房。
晚风很静,月色昏暗,荷花池畔蛙鸣啯啯。
她突然隐约听见有人在低泣,立刻停住脚步,侧耳倾听。
明知不该,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那熟悉的声音走去。
那个再眼熟不过的修长背影孤独地坐在亭子的阶梯上,旁边的酒壶已空了,歪倒在身侧,颤抖的肩头和隐隐呜咽声听在她耳里,分外心痛。
刘惜秀眼眶红了起来,鼻头酸楚难当。
常君哥哥……
她宁可他放声痛哭,或是大吼大叫地宣泄出来,也不要他那么死死压抑地抽噎着,碎断肝肠。
“什么人?”刘常君警觉到身后有人,连忙回过头来,半明半昏的夜色掩不住颊上的斑斑泪痕。“谁准你来这儿的?”
在他的厉声质问下,刘惜秀没有畏缩,反而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没听见我说什么吗?”他一脸愤怒地盯着她,吼道:“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常君哥哥……”她抬头望着星子微闪的夜幕,轻声问:“你想爹爹现在是不是在天上看着我们?”
他倏地无言,脸庞闪过一抹无可掩饰的伤痛。
“你懂什么?”他眼眶灼热,神情森冷的吐出话来:“他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长长睫毛微颤着垂落下来,“是,爹爹死了。可娘还在,现在只有你,才是娘唯一的依靠了。”
“不需要你提醒我。”他语气里有一丝紧绷,冷冷别过头去,目光落在黝暗的池面上。
“爹会希望你振作起来,成为娘及刘家最大的光荣。”
“别说得这么好听。”他恶声恶气地道:“你在我面前讨好卖乖,不就是希望我别把你赶出刘家吗?”
他的话让她怔住了,眼神泛起痛楚。
“你怕我爹一死,你在这个家里就再也没有靠山,再没有人把你当家人看待了,不是吗?”刘常君止不住冷笑起来,连日来沉沉积累在胸口的丧父之痛,只想找个出口宣泄。
她沉默了很久,终于道:“是。”
万万没料到她会如此诚实坦白,倒教他一时愕然无言。
“你和娘,是我唯一的亲人。”她轻声开口,“我……害怕再失去你们。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这话让他心下微微震动,一言不发地直勾勾地盯着她。
“常君哥哥,我想报答刘家对我的恩情,不管你和娘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刘惜秀看着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请──不要赶我走。”
刘常君瞪着面前苍白瘦小得彷佛风吹就倒的她,久久。
“随便你!”他站起来,转身就要走。
“常君哥哥……”
他头也不回地离去,将她独自扔在一地清冷中。
眼睛阵阵刺痛,她却还是努力地把泪水压回眼眶里。
没关系的,秀儿,没关系的。只要常君哥哥还没有开口赶你,你就还能继续留下来,哪怕只能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自古人在人情在,可人一走,茶就凉。
府内一向以刘大人四品俸禄,及身为京官所能得的福利过日,多年来衣食无忧,甚至还多有盈余可接济百姓,可待他故世后,朝廷也停了佣仆、厨料、炭火钱等等补贴。
眼下刘府无帐可进却支出如旧,尽管过后不得不陆陆续续遣散了许多仆人,仅留下奶娘服侍刘夫人,可这日子一长了,生计还是越发艰难。
“这是这个月的帐册,请娘过目。”刘惜秀恭敬地将列好的帐册捧上前,给刘夫人查看。
“你看着办吧。”刘夫人一手支着头,病容疲惫地挥了挥手,再无心力理会这些。“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是。”她将帐册揣在怀里,就要退下。
“常君呢?”
“常君哥哥一早就出去了。”
“他最近老是早出晚归的,你这做妹妹得多关心着他些才好。”刘夫人叹了口气,“照理说这都是娘的事,可为娘的是有心无力了,只盼你们都好好的过日子,唉……”
“秀儿明白。娘尽管放心,有我照看着常君哥哥,不会有事的。”她连忙保证。
“那就好,那就好……”刘夫人倦极地摆了摆手,“去吧。”
刘惜秀离开刘夫人的寝房,抱着帐册走了几步,被娘这么一提醒,突然有些心神不定起来。
说得也是,最近老不见常君哥哥在书房里读书,莫不是心情不好,所以跑外头散心去了?
“散散心是好的,可万一耽误了读书,那常君哥哥不就不能实现爹爹的心愿了吗?”她自言自语,心下越发不安。
迎面而来的奶娘手里捧着一盅汤药,正要给刘夫人送去,见了刘惜秀,她忍不住唤道:“秀小姐,老奴正想着要找你哪。回春堂的刘大夫刚刚来了,此刻就在厅上。”
“不是说银子月底就会给他送去吗?”她停住脚步,心下一惊。
“刘大夫说,连同上上个月的药钱,实在不能不收了。”奶娘愁眉苦脸道:“小姐,这可怎么办?”
她咬咬唇,强抑下心慌。“嗯,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刘惜秀转而到帐房,掏出刘夫人交给她的铜钥匙,打开一只红木小匣子,可一拉开,里头仅剩不到二两银子。
开支帐项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光是赊欠回春堂的药钱加一加就得三两七钱银子,这怎么够呢?
她苦恼地蹙起眉心,抬手拨开落到颊边的头发,指尖蓦然停顿在滑顺丰厚的黑发上。
有了!
※※※
黄昏时分,刘常君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走回家。
他回到书轩,在屏风后将一身平凡布衣换下,这才打开随身的木盒,里头卷得仔细严实的是几幅他最引以为傲的字画,可在东大街市的角落摆摊一整天,就只卖出了一幅,还被杀价杀得七零八落。
他俊秀英挺的脸庞上掩不住沮丧之色,喃喃道:“什么阿物儿,怎么都是一堆不识货的人。想当初有人向爹出高价想买我的字画,爹都还不卖呢,现在……没想到现在区区三两银子能买走我的骏马图。”
是啊,这就是世道冷暖,现在的他不再是身分矜贵的刘家大公子,纵然他的字画再好,沦落在街市上也就只有任人挑三捡四的份。
可就算是这样,他明天还是会继续去摆摊。
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大男人,更是刘家唯一的依靠,怎么能日日只知死读书,不知民间疾苦的傻傻白吃白喝、胡混过日子?
他心底不是不感伤悲愤的,可怀忧丧志又能济得了事吗?
“罢了,别再想了,三两银子就三两银子……”他一咬牙,甩甩头道:“钱总还是钱,能供家用就好。”
刘常君仔细在铜镜前整理妥当,确定全身上下依然是一派官家子弟的堂堂仪表气息,这才走出书轩往大厅方向走去。
在经过花廊时,他和低着头疾走的刘惜秀面对面地撞个正着。
“连路也不看,你赶着投胎去啊?”不知怎的,他一见她就来气。
刘惜秀抬头见是他,惊喘了一口气,踉跄后退。“常、常君哥哥……”
她见着鬼似的反应更加深了他的不悦。
“怎么?我有那么吓人吗?”他脸色一沉,突然注意到她头上包着条丑陋的青色头巾,神情又异常畏缩,他立刻伸手一把拉掉了那碍眼的头巾。“包着这是什么鬼东西?你──”
刘常君心下没来由地一抽,愕然地瞪着她勉强及肩的短发。
刘惜秀慌忙用袖子遮住自己短短的头发,结结巴巴地道:“头、头巾还我。”
他好半晌才自震惊中回过神来,随即一股火气涌上心头。
“人都长得那么丑了,还没头发,简直丢死人了!”
她如遭雷击,怔怔地望着他,眼底掩不住伤心。
“你到底是刘家的小姐,头发铰得乱七八糟的,传出去能听吗?就算你自己无所谓,也不要丢光了我和我娘的脸!”他眼角微抽,愤然道。
刘惜秀深吸口气,紧憋着泪意,不发一言,低头绕过他就走,连头巾也不要了。
“你!”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她远去的背影。
她竟敢连话也不回,连声解释也没有就走掉?可恶!她眼里到底还有没有他刘常君的存在?
“好,走就走,谁希罕!”他憋了一整天的浊气再也忍不住爆发开来,破口骂道:“什么小乞丐,丑八怪──”
“大少爷,您误会秀小姐了!”拎着待洗衣衫桶子的奶娘站在不远处,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误会她什么?”他气愤道:“难道我有说错吗?就是她,成天把自己搞得像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
“小姐是为了家计才铰掉头发的。”奶娘眼圈儿微红。
“什么?”他所有烦燥的怒火刹那间恍若被当头冰水一浇,全熄了,“奶娘,您说什么?”
“今儿晌午,回春堂的刘大夫来催收药钱,家里钱不够,秀小姐就铰掉了自己一头黑鸦鸦的青丝,拿去铺子卖了三两银子,这才有钱还人家的。”奶娘边说边拭泪,哽咽道:“大少爷,您想想,头发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重要,可秀小姐为了夫人,想也不想就……”
奶娘接下来说些什么刘常君不知道,他整个人僵立在当场,全然无法思考,眼前却无比清晰地浮现方才的那一幕──
她苍白脸上的自卑与仓皇,短得凄清可怜的发在肩上轻晃着……
他闭上双眼,心口像是有一角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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