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神金姑娘》作者:叶双
叶双《财神金姑娘》
出版日期:2018年12月7日
内容简介:
她的丈夫出意外死了,婆婆要她去家庙清修守一辈子寡,
笑话!若非她那爱财的爹要把她卖了,她金映烟怎会答应嫁进穷困的尚书府?
且她那身为尚书嫡长孙的丈夫娶她就是权宜之计,他们连房都没圆,
於是她扔下三年来为尚书府赚的钱和铺子,带着婢女净身出户,
反正靠着她的嫁妆和她点石成金的经商本事,赚银子真没那麽难,
谁知早和她断绝关系的爹却派管事意图绑她回家,
出来英雄救美的竟是当年抛下她一走了之的混蛋慕寒月,
他当年不过是寄居她家、被她爹当奴才用的故友之子,
再度出现却成了全国第一票号大盛的主事者,还有皇家侍卫可使唤,
她一直想和对方请教赚钱的生意经,知道是他後忍不住甩他一个大巴掌,
就算他现在拿了全部身家当聘礼说要娶她,她也不会原谅……
下载链接: 第一章 金家女财神
幽静的绿色天地点缀着星星点点的花朵,放眼尽是鲜翠欲滴的柳树,树梢之上传来叽叽喳喳的清脆鸟叫声,其中还夹杂着清浅的流水声音。
这是一座被打理得很好的园子,园子不远处是一座二进的院子,前头是主屋及左右两耳房,後头则是一排後罩房,给服侍的丫鬟仆妇们居住。
院子的门上挂着大大的金字牌匾,上头写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流水居。
头住着的人,旁人或许不晓得,可所有靳家的人,无论是主子奴仆都知道,这在里头的这个靳家长房的这个媳妇爱财不说,更是一等一的经商好手。
靳家长房的长媳出身自江南富贾金家,而靳家虽然是官宦世家,可因为不懂理财,且自诩清流一派,就算家中子弟多为朝廷的能臣栋梁,说起经世治国自有一套,理财经营的能力却是让人摇头。
加上随着各房不断的开枝散叶,花销见多,终於有一天,当家掌中馈的主母受不了了,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两手一摊的结果是,原本总是满满一桌美食佳肴的晚膳被青菜萝卜所取代,大老爷们时时品着的那些矜贵的茶叶被无味的茶梗所取代。
这种种的贫困情况惊动了那些总是为国为民的大老爷们,他们这才知道,靳家的金库里除了几块银疙瘩就再没什麽东西了。
顿时几个养尊处优的大老爷慌了,抱着头想了许多天,却始终想不出法子来。
就在外头那些被赊了银子的商铺准备大张旗鼓的拿着欠条上靳府要钱时,也不知道是谁同靳家的老太爷咕哝了几声,他的长孙靳柳枫就被卖了——?一个媒婆大老远的下江南说媒去,然後就迎回了一尊活生生的女财神。
这女财神没有十里红妆,没有百万两的压箱银子,可她靠着娘家给的在京城几间不起眼的铺子,还有靳家在大街角的几间店面,不到半年的时间,不但还清了靳家在外的欠款,那些天天青菜豆腐的大老爷们也不用再面黄肌瘦的遥想着过去吃肉的日子,连那香气盈盈的好茶也重新回到了他们的面前。
自此大少夫人金映烟就成了靳家说一不二的大红人,现如今靳家的规矩都是她改制定下的,家里所有长辈无不服她。
只可惜,那向来温文有礼的靳大少爷靳柳枫却对这样近乎完美,要美貌有美貌,要身段有身段,要能力有能力的娘子提不起兴趣,认命的去了江南迎回新娘後,小俩口一直是淡淡的。
打从成亲後,到如今已经快三年,两人同间屋里过夜的次数少得可怜,更别说什麽小夫妻间的你侬我侬,那是压根的别想了。
两人之间说得好听点是相敬如宾,说得难听点,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可饶是得到靳柳枫的冷待,却也完全不影响金映烟在靳家的地位。
「我说,今儿个是什麽时候了?」
流水居里本来啪啪啪响着的算盘声终於停了,金映烟抬手揉了揉自己酸痛的颈项。
近身服侍的小丫鬟欢雀眼尖,连忙一个箭步冲过来,将手搭上金映烟的颈项,力道轻重适中的按揉起来。
这阵子京城各个铺子的帐本都送了回来,直忙得金映烟脚不沾地,日子过得都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了。
「今儿个是四月十五。」
闻言,金映烟一愣,没有想到竟然这麽快就到四月十五了。
瞧着金映烟那怔怔的模样,欢雀还以为自家的夫人有哪儿不适,连忙着急的开口问道:「大少夫人,您怎麽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啊?」
要知道,这大少夫人可是靳家的宝贝疙瘩,等闲是没有人敢惹的,若是平素有个什麽头疼脑热的,她们这些伺候的只怕都讨不了好。
欢雀语气里的忧心很快的让金映烟回过神来,她连忙出言抚慰,就怕小丫头不经吓,等会儿就将她不舒服的事嚷嚷出去。
为了岔开欢雀的注意力,她连忙又问道:「你阿圜姊姊呢?」
阿圜是跟着自己从江南的金家嫁来靳家的,虽然名义上是她的贴身侍女,可实际上与她却是情同姊妹,很多事自己都没瞒着她,因此这四月十五会发生的事,阿圜也是知道的。
虽然早已计划妥当,可谁知道事情会不会有什麽变故呢?
毕竟人心总是难测的,更何况还是为了那虚无缥渺的感情,放弃了这名门贵胄的身分,这样的决定又真有几个人能够下得坚定呢?
「阿圜姊姊刚刚被夫人招去前头问话了,说是今儿个二房的四少夫人又传出有了身孕的消息,夫人就急着唤阿圜姊姊过去,好问问关於大少夫人您身子的事。」
闻言,金映烟倒是丁点也不意外,靳柳枫是靳家的长房长子,身为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的肚皮向来就是众人关切的焦点。
虽说因为她一肩挑起了靳家中馈,也让靳家从大贫迈向了小有积蓄的地步,家中长辈对於她的行事作为一概睁只眼、闭只眼的,可她的婆母靳大夫人对她的家世一直有些不满,也对她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很是紧张。
她的小日子她那婆母记得比她还清楚,而她上个月底小日子才刚过去,今日婆母听到二房的四少夫人有了身子,竟又忙不迭的找了阿圜过去。
「娘还真是急性子啊。」金映烟淡淡的说道。她也深知婆母的期盼,只不过这事可不能怨她啊!
她微微的笑着,准备回房小歇,等待外头的消息传来。
但她才转身,外院的嘈杂声和哭喊声已经透过院前的月亮门传了过来,原本怡然前行的纤细身躯蓦地像弦一样绷紧,她屏气凝神地仔细分辨着那夹杂在哭泣声中的呼喊。
听完後,她心下一沉,便又往屋子的方向缓步踱去。
欢雀到底是孩子心性,虽然依然伺候在金映烟的身後,但却是一步三回头,想要听听前头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这实在难得一见,要知道这靳家可是大周朝顶顶有名的清流,向来极重规矩,在底下伺候的丫鬟婆子首重稳重和品性,不论遇到什麽事都能稳重以对,不引起一丝多余的纷乱。
打她成了大少夫人跟前伺候的丫头之後,从没见过靳家有过这样大的纷乱,那声音大得都能传来後院了,自然更引起她好奇。
可她瞧瞧大少夫人那缓缓往屋子踱去的身影,就算心里再好奇,也只能咬牙抑下,快步走到了主子的身边,然後小心翼翼地搀着主子迈过门槛。
偏偏她们才进屋,还来不及坐下,就见阿圜白着一张脸,惊慌失措的回来了。
欢雀心中咯噔地漏跳了一拍,还来不及迎上前去,就见素来稳重的阿圜奔至金映烟的面前跪了下来。
「这是怎麽了?」
「大少夫人,前头来了驿站的快马急报……大少爷这回送二老太爷的棺木回乡,回程中船沉了,随行的虎子在岸边雇了百来人打捞了好几天,却什麽也没捞着,大少爷他……他、他……」
阿圜边哭边说,话虽说得断断续续的,可金映烟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终於还是下定决心了!
当这样的念头闪过,金映烟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松了口气多些,还是怨念多些,可无论如何,这悬着十几天的心终是放了下来。
心念电转之间,她急急地站了起来,可却因为起得太急,一阵晕眩袭来,只见她纤细的身子晃了几晃,然後耳边便是欢雀和阿圜此起彼落的惊呼声——?
「大少夫人、大少夫人……」
眼前一片昏黑,她本想强自支撑,可一想到这近三年来殚精竭虑的疲惫,再加上在这当口晕过去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她索性放软了自己的身子,任由黑暗将她吞噬……
昏黄的烛火在黑暗中跳跃摇曳着,稍稍地驱去了入夜後该有的黑暗。
难得的睡了饱足的一觉,金映烟只觉得自个儿的精气神都回来了,很有精神的开始思索午时听到的那个「恶耗」。
许是翻身的动作惊醒了睡在脚踏上的阿圜,她小心翼翼地起身朝床上探看了眼,蓦地两人四目相对。
瞧着阿圜那松了口气的模样,即使此刻心事重重,金映烟还是因为心暖而扯出了一抹浅笑,但成串的数落跟着脱口而出。
「说了多少次了,我不需要人守夜,你又何苦委屈自己睡在脚踏上呢?」
「今儿个能和往常一样吗?您早先那一晕,倒是吓坏了流水居里的所有大小丫鬟,更惊动了靳家的所有主子,就连大夫人都来瞧过一眼呢!」
「他们不知道内情,你也不知道吗?做做样子便成了,难道你还真当我那麽弱不禁风?」
金映烟有些没好气的数落着阿圜的大惊小怪,睡得有些酸软的身子也顺着阿圜扶起她的姿势坐了起来。
「奴婢自是知道大少夫人的算计,但您这好端端的突然这麽一晕,就算明知内情,奴婢也是吓了一跳呢。」
扶着金映烟斜靠在绣着富贵牡丹团纹的大引枕上後,阿圜忙不迭的端了一盅半温的茶递给她,一边还忍不住的嗔道。
想到金映烟那直挺挺倒下的模样,阿圜就忍不住想起姑娘当初在金家还没出嫁的时候,因为亲娘骤逝,也曾这麽突然的倒下,然後便在床上整整躺了三个月,身子才算大好。
所以这次她突然昏倒,自己又怎麽可能不心惊胆颤呢?
睡了几个时辰,金映烟只觉得自己的嗓子乾得像是要冒烟似的,端过了茶盅便忙不迭地一口饮尽,等到喉头的乾哑稍解,她才又开口问道:「前头怎麽样了?」
「还能怎麽样,自然是乱成了一团,不只老夫人,就连大夫人都嚎乾了嗓子,一个劲地说是不信大少爷就这麽走了,老夫人还因为心绞痛发作晕死了过去,前头乱成了一锅粥,是後来请来了鲁御医,才将老夫人救醒,而另一头又说大夫人也晕了过去……」
早就料到这消息若是传了回来,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金映烟对於阿圜口中所说的紊乱倒也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甚至脑海因阿圜活灵活现的叙述,浮现那一团乱的景象时,她那丰润的菱唇更忍不住往上翘起,丁点也没有骤然丧夫的伤心欲绝。
「好不容易,鲁御医将大夫人救醒了,众人却又听闻您晕过去的消息,连忙又集体往院里赶来。奴婢瞧着大夫人在鲁御医为您诊治时,瞪大了那一双彷佛要吃人的眼睛,就盼着能听到鲁御医说您是因为有喜了才晕过去。」
「长子出了事,想要为他留个後也是人之常情,倒也怪不得她。」
「大少夫人总这麽为大夫人着想,可偏偏大夫人一听您只是骤闻恶耗,一时支撑不住这才晕了过去,只是冷哼一声,迳自走了,连声交代嘱付都没有。」
阿圜最是忠心为主,哪怕金映烟只是受了丁点的委屈她都舍不得。
嫁入金家近三年,她家姑娘为了靳家的债务和未来日子的安生几乎愁白了头发,好不容易才将日子过好了,谁知道又得面临眼前这一切。
虽说因为主子那一手几乎可以算是点石成金的经商能力,让她即便不受大少爷喜爱,但至少老夫人和老太爷及各房叔伯们都对她颇为礼遇,可一个女人真心要的是什麽,难道就是那些长辈们的看重吗?
为此,阿圜打心底为自家姑娘觉得委屈。
「本就是银货两讫的生意,哪里来那麽多委屈呢?」斜靠在引枕之上,金映烟没有被阿圜语气里的不平所影响,只是淡淡的提醒道。
「当初老太爷派人过来谈时就已经说得很清楚,加上老太爷和老夫人这几年并没有苛待咱们,还给了咱们很大的方便,就凭着这点,靳家便不欠咱们了。」金映烟又补了一句。
「大少夫人就是心善,银钱算得了什麽,这三年下来,咱们不只替靳家攒下了一些银钱,更为他们培植了几个精明能干的掌柜,可大少夫人您呢?现在却只落了个寡妇的名头,将来若想再嫁,只怕不容易。」
阿圜这几年终究还是因为金映烟的纵容而养出了些脾气,虽然是丫鬟,如今却忘了尊卑,只顾着为主子抱不平。
然而望着与自己相依为命的阿圜,金映烟对她冒犯的言行只觉心窝暖暖,完全不曾开口训斥她的无礼。
身为金家人,打小学得是锱铢必较,凡事都得秤斤论两斟酌好坏,从来没有亲人之间的温情,所以长到那麽大,除了阿圜和过世的娘亲之外,印象中再也没有人是真心真意的关心她了。
「反正又不嫁了,还要在乎什麽呢?」
「姑娘,您还这麽年轻,怎麽可以有这样的念头呢?」
阿圜对金映烟的称呼改口得很快,彷佛一点儿负担也没有。
「怎麽不行,如今我是寡妇,自然该安安心心的为夫君守寡。」
「姑娘……您当初明明不是这麽说的!您说过离开这里以後,要找一个真正疼爱自己的男人,好好的过这一辈子……」
那语气里浓浓的指控惹笑了金映烟,她凤眼微挑,斜睨着已经有些气急败坏的阿圜,淡淡的说道:「我不这麽说的话,你能帮我?」
那气定神闲的姿态,显然对於自己骗人的行为一点愧疚都没有。
「奴婢……」原本气急败坏的阿圜被问得语塞,她愣愣地望着自家主子,似乎有些懂,却又有些不懂这段话的真正涵义。
面对自己的主子,又是救命恩人,阿圜从来都是倾心相护,为了成全两人之间的恩义,她连命都可以豁出去,可为什麽姑娘却说若不用骗的,她不会帮她?明明只要姑娘开口……
彷佛瞧出了阿圜心里荡漾着的浓浓疑惑,金映烟淡淡地说道:「阿圜,你对我的忠心,我是知道的,可你始终不相信我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其实若非太想离开金家那个冰冷,只讲利益的家族,我并不会答应老太爷的提议,那只不过是一个不得已的选择。」
所以在看清现实之後,她对靳柳枫的选择没有一点点的惋惜、不舍或痛恨这种不必要的情绪。
那个时候的她,其实更渴望一个人静静的离开金家,可是她知道不可能,因为对她爹来说,家里的每个女儿,都是吃金家的米、喝金家的水长大的,所以一定要对金家有所回报。
以女儿来说,嫁人就是一种最好的回报途径。
她爹唯一关心的是女儿嫁的那个人,能不能让金家得到什麽好处,从不在意那个娶了女儿的人是不是个胡作非为的衣冠禽兽,又或者是不是一个只知流连花丛的浪子,女儿的幸福什麽的,从来就不是他会考虑的重点。
「姑娘……奴婢不是不相信您,只是女人终究要找一个归宿啊……」
方才瞧着金映烟用理智到近乎无情的态度说着这些本该属於女人家最柔软眷恋的情感时,阿圜的喉头忽地发紧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是哀莫大於心死了吗?
於是隔了好半晌,她才挤出这样一句话——?
「傻瓜,男人有什麽好指望的,你要知道,任何事只要不期待就不会有伤害,我对靳柳枫从来没有期待,所以他并没有伤害我的资格。再说,我现在好得很,所以你也不用太多心或为我担忧。
「我刚那麽说,只不过是要告诉你,你觉得的好,其实我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也不难受,相反的,我对能离开靳家的计划终於有了进展,觉得很是开心。」金映烟笑着说道。
正因为对靳柳枫没有期待,所以对於靳大夫人的冷待她更没有什麽受伤的感觉,因为她丁点也不在乎。
她现在唯一在乎的是,接下来她该怎麽做?
此时此刻便离开靳家并不现实,无论实情如何,在旁人的眼中她始终是靳柳枫的妻子,丈夫死讯传来,她便迫不及待的离开,那也太过绝情了些,虽然她有预感,她那个一向看她很不顺眼的婆母也应该不会这麽简单就放弃折腾她。
只是,该在什麽时间点抽身离开呢?
想着想着,她阖上了有些沉重的眼皮。
不想了,靳柳枫那个大少爷都可以不负责任的拍拍屁股走人,她又何必非逼得自己殚精竭虑地思索呢,船到桥头自然直也不失为一种应对。
现在的她,就趁那些烦难之事尚未来临之前,再偷一夜好梦的幸福……
见着主子闭上了眼,不再开口说话,阿圜终究咽下了成串想要脱口而出的劝说,脑海中也忍不住想起今天早上她上街办事时,不经意瞧见的那个熟悉到她绝不会错认的身影。
她该说吗? 第二章 相敬如宾的夫妻
白幡在尚还寒冷的风的吹拂之下,啪啪作响,空气之中还夹杂着引人心头悲戚的哭号声和低沉的诵念声。
身着孝服的金映烟跪在香烟环绕的灵堂之中,脸上是毫无血色的苍白,虽有那红通通的眼眶硬是为她添上了一分的颜色,但也让她更散发出一股柔弱无依的气息。
她就像是所有年轻丧夫的未亡人一样,在灵堂里木然地焚烧着一张又一张的纸钱,然後木然的向前来上香致意的亲朋故友鞠躬回礼。
现在的她,就像是三月里的春花,一点儿春雨就能将她打击得支离破碎。
靳家虽然不是富豪之家,可是大房嫡长子的身亡,也不会寒酸得只办一场简薄的丧事就算完事。
这几天,金映烟好不容易积存的一些家底像是流水般的全掏了出去,水陆道场办了一场又一场,仪式极其庄严而隆重。
这些,是打从一开始就看她不顺眼的婆母靳大夫人坚持的,至於靳家的老太爷和老夫人似乎因为伤心於嫡长孙的骤逝,压根就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大儿媳妇这些过於铺张、不合礼制的作为。
金映烟对此半点不心疼,她沉默的看着四周,依着一旁司仪的交代,对前来致意吊唁的亲友拜谢,她送走了一波的亲朋,又迎来了一波的故人。
灵堂里缭绕的香烟燻得她的眼睛乾涩流泪,长久跪地更是让她的膝头疼痛不堪,浑身的不适让她开始认真的思考,自己该不该适时的晕过去,毕竟此刻的她,不正是哀痛欲绝的未亡人吗?
若是她晕了过去,眼前这些人也只会赞扬她对她夫君的情深意重吧!
正当她准备照着自己的计划行事时,忽地司仪又高声喊道——?
「江南金家徐管事敬奠……」
那一声喊宛若雷鸣在她耳际炸响,一时之间她的耳中尽是嗡嗡声响,好半晌之後才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
正巧,腰间系着白绸的徐管事利用上香的机会,不着痕迹地朝着她瞧了过来,与她正好四目相对。
金映烟的心底一凉,总是转得飞快的心思蓦地顿住,一种惶然在转瞬之间将她以为早已练就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沉稳击得支离破碎。
她愣愣地看着父亲金晓企身边第一得力的管事徐大一站在灵堂的中间,既恭敬且有模有样地深深朝着靳柳枫的灵位拜了三拜,再抬头,徐大一的眼眶竟然已红了一圈。
看到来人努力做戏又做得这样真,金映烟的背脊泛起了一阵的寒凉,金家任何站在权力顶峰的人,都是作戏的高手,但凡戏做得愈真,所图必然也就愈大。
若非她的脸色原就苍白,否则只怕她的反应会引来众人的关注,压下心头的惊慌,她低头叩谢,却在短暂的目光交接中清楚瞧见了徐大一蕴藏在眼底的轻蔑和算计。
就在那一刻,金映烟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麽,若她只是待在原地,只怕等她守完了灵,人又不知被卖到哪去了。
所以,她顺势闭上了眼,收回撑着自己的力气,任由身体颓倒在地。
身为金家的一员,她自然也是演戏的高手,她的头重重磕上了坚实的地板,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没有人为此心生怀疑。
虽然这为她争取到的时间有限,但凡有一点点希望,她就不能放弃。
在众人的惊呼声之中,她很快的被搀起,抬离了灵堂。
徐大一眯了眯眼,有些拿不定主意自己是该走还是该留。
老爷那儿的事显然已经迫在眉睫,这回派他来靳家祭奠靳柳枫,为的是要他带回三姑娘。
对於这个任务,他一直有着十足的把握,毕竟关於靳家的一切,他不说了若指掌,但也能拿捏个七、八分。
靳家的大夫人对三姑娘这个商户出身的媳妇并不喜欢,不过是维持表面上的情分,冷冷淡淡,饶是如此,那还是看在靳家老太爷和老夫人的分上。
再加上嫁过来三年,三姑娘一直无所出,更是让大夫人觉得不满,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甚至连个血脉都没有留下,想也知道三姑娘未来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只要有点脑袋的都不会选择为靳柳枫守节,三姑娘应该会毫无异议的答应和他返回江南才是。
想到这里,原本盘算着一逮着时间就同金映烟谈谈的他,心念顿时一改,倒也不急了。
等到再也瞧不到那群急匆匆抬着人离去的仆妇身影,徐大一便在小厮的引领下出了靳家大门。
等一等也无妨,这人啊,总得先尝尝苦头之後,才会知道好歹。
想到方才金映烟眸子里那一闪而逝的戒备,徐大一冷哼了一声。
能再得到老爷的关注,是她还有那麽点利用的价值,已经算是金家那些嫁出去的姑娘里头有大造化的了,否则这几年金家姑奶奶死了丈夫的还少了吗?可从来没见过哪个姑奶奶能够被迎回金家的。
毕竟……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嘛!金家不浪费米粮去养无用之人。
再抬眼看着眼前白幡飘飘的靳家,徐大一淡淡一笑,这几年借着靳家的势,老爷也算是赚得盆满钵满的了,甚至还因此搭上了那位贵人,想来金家以後的地位必会直上云霄,这倒也算是三姑娘的一个功劳了。
离了灵堂,那香烟缭绕的气味立刻被屋外的风吹散开来,原本为求逼真,把自己摔得七荤八素的金映烟此时感觉也好多了。
强按下想要抬手揉揉额际的手,她终於能从一团紊乱中拨出一丝清明的思绪,静心地开始琢磨着徐管事的突然到来,代表着什麽。
嫁入靳家这三年来,金家连节礼都不曾送上门过,这样的冷淡疏离真的让她天真的以为,她与远在江南的那个金家,再无任何的瓜葛。
在她拜别高堂时,她父亲直言告诉她,此後她便是靳家的人,所以就算日子再苦再难,也别奢望会得到金家一点一滴的帮助,不收聘礼,又送上嫁妆,已经是他为人父尽的最後一点责任了,他只差没有明晃晃的说出从此井水犯河水这句话。
当然,她心里很清楚,以她爹的个性,自然也不会白白嫁了女儿甚至奉上嫁妆,即使那只是寒酸得无法与其他人嫁女儿相比的嫁妆。
她会有那些嫁妆,应该是因为靳家对她爹有着什麽承诺,而这个承诺能带给金家许多便利。
果然,在这短短的三年间,金家就靠着靳家的人脉和名声在京城里立了足,金家的铺子和生意也在京城崭露了头角,就算还说不上赚得盆满钵满,但却已经是同行眼红及吹捧的对象。
嫁来京城三年,她一步也没有踏进过金家位在京城的铺子,更不曾靠过金家的任何关系,即便是注意也是默默地看着,从不胡乱打听。
曾经她天真的以为这样做就能和金家从此再无干系,谁知道她却在靳柳枫的丧礼上又瞧着了徐大一。
她爹从来不会做无意义的事,一个女婿的丧礼并不值得他派上心腹前来,就算这个女婿是靳家的继承人,但死了的人从来都是无用的。
那他派了徐管事来,便一定有他的用意,只消一想到自己又被算计上了,她的心就忍不住猛地一缩,让她喘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婆子们终於将她抬到了流水居,金映烟也将这三年来记得的事再顺了一遍,可还是想不出她爹金晓企所图为何?
当初,因为太想逃离那一切,所以她放任自己不去在乎的事情很多,如今再一细想,总觉得彷佛自始至终她都遗漏了什麽……
其实,靳老太爷是先让人找上她谈的,条件、状况都说得很清楚,也是在她点了头之後,媒人才前往金家求亲,抛出联姻的诱饵。
自古以来商人地位不高,父亲因为经商起家,加上本身的个性极为锱铢必较,所以不入官宦人家的眼,但他一直不放弃的谋算筹划,想要为金家找一个强而有力的靠山,最好能保金家百年不倒。
没想到身为京城世家的靳家会自动撞了上来,所以以父亲的个性,自然得好好盘算要如何将她这个女儿卖个好价钱。
没有聘礼有什麽要紧的,能攀上靳家这个官宦中的清流,京城的人自然也会看在靳家的面子上,或为金家开开後门,或愿意低下头相交。
所以她不过买通父亲手底下一个小管事,让他不经意地在父亲的耳边说些话,父亲便毫无犹豫的一口答应了靳家的求亲。
而且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父亲就将她打包送上了花轿,甚至还破天荒地附上了一些单薄的嫁妆。
直到她上了花轿,她都意外着这样的顺利是怎麽回事,但只要能离开那个家,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显然就连靳家也没有想到父亲会这样的乾脆,一整串繁杂的嫁娶程序简化得不能再简化,若不是金家在京城里也有一套三进的宅子,只怕那花轿就要直接抬进靳家门了。
在京城宅子待了三天,她就和不情愿的新郎靳柳枫成亲拜堂,迎娶队伍甚至不如一般人家,简陋得不像靳家的嫡长孙成亲,但她又哪里在乎?
只要她愿意,她相信自己能将日子过好。
起初她还真认定了这靳家会是她今生的归宿,可她的想法在洞房花烛当夜就彻底烟消云散。
那元帕上的落红,是靳柳枫当着她的面划破了自己的手掌糊上去的。
洞房见血,多麽的不吉利啊!
那个时候的她可没有如今这般的沉着,她像是见着鬼似的,杏眸圆眸,好半晌不能回神。
在来京城的路上,坐在花轿里的她有很多的时间可以思索关於自己的未来,可她怎麽也没想到,自己会在洞房花烛夜时面对这种景况。
她想过以靳家那在官场极富盛名的清流名声,必是迫不得已才会决定迎娶她这个商户女,而这只怕会是他们此生挥之不去的耻辱,所以包含她的夫婿在内的每一个靳家人都可能会瞧不起她,可个性向来倔强的她也早就下定决心,即便旁人冷眼以待,她也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好事情,赢得他们的认同,当然,如果能顺便赢得自己夫婿的心,那自然是更好的!
身为金家人,本就实际的很,她没想过会和坊间流传的那些话本子一样,能够与夫婿恩爱至白头,但最起码的相敬如宾,她觉得只要用心,应该总能办到。
谁知新郎官二话不说就来了这出,这样的举动就像是一桶冰水,将她活生生的冻醒了,所以她知道,别说是没有举案齐眉,便是连相敬如宾也做不到了。
不可否认的,她的心里有点小小的失望,但更多的却是松了口气的感觉,不用违背本心屈意承欢,或许能让她活得更自在。
不知不觉,金映烟的思绪就回到了洞房花烛夜那时——?
「夫君,请问您这是什麽意思?」在龙凤对烛摇曳的暗光中,她很冷静、声音有些低哑地问道。
「明日会有嬷嬷来收元帕,不这麽做,将来你在靳家不好立足。」
敢情他这麽做,全是为自己着想来着?
「所以,您不打算与我圆房,却想要让所有的人以为我们已经圆房了?」
难怪他方才将底下伺候的人打发得这麽彻底,甚至连耳房都不肯留人等候传唤,想来早就已经盘算好这一切。
「对,我娶你本就是一个不得不为的权宜之计,但你也别觉得太委屈,除了没有大笔的聘礼,你们金家从这桩亲事中得到的可也不少。」
瞧着他那冷静的模样,金映烟抿唇不语,只是静静的盯着他那有棱有角的坚毅脸庞,他看起来是个傲气十足的男人,也难怪无法接受自己被硬塞了一个这样地位低下的妻子。
本以为至少在这你情我愿的交易中,兴许还可以有一些转圜的空间,谁知道他很残忍,或者该说很善良的直接让她认清了事实。
望着他脸上那淡漠和不容撼动的坚毅,不知怎地,金映烟竟也觉得打从议完婚事後就一直压在她胸口的隐形大石彷佛一下子被搬开了。
没有靳柳枫预期中的泫然欲泣,除了在昏暗烛火中显得异常明亮的双眸之外,她的表现平静又理智,而这样的平静和理智不禁令他心生赞赏。
「得到那些的是金家、是靳家,却不是我。」
既然他连一刻的温存都没有给她,那麽她也不必太客气了,直接索要属於自己的报酬。
听到她的话,靳柳枫微微皱起了眉头,对她,其实他没有太多的意见,他本来也不是轻瞧旁人的人。
若不是心上早就有人了,他也乐意和眼前这个明艳动人,遇到突发事件也不至於怒极的吼叫或怯弱得梨花带雨,能理智的与他对话的女人相处一生,毕竟光凭这几点,她就比许多养在深闺的名门千金好太多了。
现在的她,甚至还兴致勃勃的想要与他讨论关於自己该得到的好处呢!
果真像是那个人会看上的女人。
眸中的兴味一闪而过,靳柳枫随即正色问道:「那你想要什麽?」
「妾身不知夫君因何不与妾身圆房,但却清楚你会迎妾身进门,就是想要借助妾身搂银子的本事。」
她边说边悠哉地退後了几步,然後缓缓落坐在屋子里摆设的美人榻上。
此刻的金映烟脸上闪烁着一抹自信的光芒,顿时为她的绝色容颜更添几分的耀眼,这样的耀眼甚至使得原本昏暗的屋子都亮上了几分。
「所以呢?」靳柳枫颇有兴味的问道,难得瞧见把搂银子这种俗气事说得如此理所当然的姑娘。
或许,那个人在私心之外,也当真可以靠得上几分,毕竟他们的确需要很多很多的银子,不只是靳家。
「很简单,我只要一成!」
「你确定你知道如今靳家的状况?」
「铺子不赚钱,白养着掌柜和小厮;庄子不赚钱,白养着佃户,唯一能有进项的就是几个大老爷们的俸禄,但不过是杯水车薪,入不敷出。」
「喔,既然你知道,那麽你怎麽不会觉得这一成只怕不够人塞牙缝?」
「现在的一成自然是少得可怜,但只要夫君可以容我大刀阔斧的整顿一二,怎知这一成不会是成千上万?」
「你有把握?」
「你既能纡尊绦贵的迎我进门,难道对妾身没有信心?」金映烟嫣然一笑,不等靳柳枫开口,又继续说道:「只不过,既然要仰仗我的本事,是不是也该礼尚往来的尽一下为人夫该尽的责任?」
他剑眉微挑又皱起,难道她真想要成为真正的靳家少夫人?
靳柳枫脸上那抹为难很难让人忽视,金映烟知道他误会了,连忙又开口说道——?
「我的意思是,得请夫君多担待,要整顿庄子喊来庄头就可以了,但是若要整顿商铺,可就不只是喊来掌柜能解决的。」
庄子通常在京郊,甚至更远些的地方,自然不可能由她亲自前往,何况要种些什麽或者了解庄子上的情况,喊来庄头自然就可以了。
至於铺子,因为就在京城里,她现在手上有金家给她的几间铺子,再加上靳家的那些,若是能够整顿起来,就能进帐不少银两。
但铺子不会平白无故便有进帐,那得要用心打理,若是她只能同寻常的官家夫人一样整日只能守在後院中,就算她有通天的本事,也难力挽狂澜啊!
「那你是什麽意思?」
「我要能随时随地、毫无阻碍的出门,夫君还得拨几个家里能干的嬷嬷、管事给我。」
时间太紧迫,没法让她慢慢磨蹭,更何况若由他安插几个他的人,安的不只是那些长辈们的心,也安了这个男人的心。
「原来是要一个用得称手的挡箭牌啊?」
果然是个思虑清晰的女人,对於这金映烟,他倒是愈来愈欣赏了……他得强调,完全是纯欣赏罢了!
然後,两个心思各异的男女便开始了他们相敬如宾的夫妻生活。 第三章 诈死的计划
流水居。
时间回到现在,原本留守院子的阿圜听到下人来报,说送大少夫人回来,连忙带着欢雀迎了出来,一见金映烟那柔弱苍白的模样,她眼眶一红,眸子里已经漾起了一层薄薄水雾。
「不是去守灵吗?怎地又晕了过去?」听完婆子们的回话,阿圜心疼的对下人质问道。
阿圜在金映烟手底下做事,靳府里的人向来敬她三分,尤其是这些粗使婆子,更是被她严厉目光一扫就低下头去。
换做平时,金映烟一点儿也不介意让阿圜藉着此事立威,可今儿个,她的头不但磕出了一个包,心头更是沉甸甸的,只想赶快进屋去。
於是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成功唤回了阿圜的注意,阿圜向来最在乎她,只要是她的事,什麽天大的问题都得往後。
她向来懂得怎麽把握人心,更别说她早将阿圜的性子把握得十成十。
果然一听到她的呻吟,阿圜便急得呼喝婆子快把大少夫人抬进屋里去,并让欢雀去催催大夫。
在一阵兵荒马乱之後,阿圜终於安置好金映烟,也让随後到来的大夫瞧过,大夫说是伤神太过,要好好休养,至於头上的那个肿包则没有什麽大碍。
听到大夫这麽说,阿圜揪着的心终於稍稍放下一些,恭恭敬敬地送走了大夫。
她打发了欢雀去吩咐人准备晚膳,安排好一切後,自己才又转身掀了帘子进了里间,就看见金映烟已坐起身。
阿圜瞪大了眼,叨念道:「姑娘怎麽可以起身呢?大夫说了您得好好休息,虽然头上的肿包并无大碍,可是也不能掉以轻心啊,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叨念未完,金映烟已经俐落的打断,她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更何况就算为求逼真,她也不会真的让自己受伤。
「阿圜,今儿个徐管事来祭奠了。」
「谁?」离开金家三年,有些人早就抛到了脑後,如今骤然提起,阿圜一时摸不着头脑。
「我爹的头号大管事,徐大一。」
听清楚了那个人的身分,阿圜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甚至比金映烟那时更加的震惊,完全没有多加思索的咕哝道:「怎麽原本以为今生不会再相见的人,竟都凑在了这会儿出现,难不成他们还是约好的?」
金映烟向来是心思敏捷的人,加上这几年与各大商会的那些老头子们交手,更是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所以一听阿圜的咕哝就觉得有些古怪,更别提阿圜的脸色了。
於是她似是闲谈般地淡然问道:「哦,那你还瞧见了谁?」
「那日奴婢在街上远远瞧见了慕公子……」
不经意的将话一说出口,阿圜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有些忧心地看了金映烟一眼,本以为她会有很激动的反应,谁知道却是默默地什麽都没有说。
慕寒月?
光是听到这个名字,金映烟便觉得自己的舌根窜出了一阵的苦味,那苦犹胜黄莲,尽管她力持镇定,但她此时不稳的声调还是透露出一丝丝的心绪烦躁。
「在哪儿见到的?」
「就在大街上,初时还以为看花了眼,是听到人家喊他慕大管事,这才确定真的是他。」
「哪天见到的?」
「就是大少爷死讯传回来的那天。」
虽然金映烟没有发怒,可是那略显低哑的嗓音还是能够让人察觉她对此事的在乎。
只不过这几年她内敛了许多,若非阿圜伺候了她这麽长的时间,又因为满怀感激,所以一心为她,将她的一言一行牢牢放在心上,也察觉不出这些许的不同。
「为什麽当时不告诉我?」
「姑娘三年前不是说了,从此只当陌路吗?所以……」
这样的辩解其实虚假又无力,何况她们主仆俩对於真正的原因,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
当初姑娘得知被抛弃时是那麽痛,痛到几乎就要活不下去,姑娘那彷佛随时会消逝的柔弱模样,她从来不曾遗忘,所以若是可能,她宁愿这样的消息不是从她口中说出的。
可偏偏徐管事的出现不但打乱了金映烟的心思,也让阿圜慌张了,她这才会在金映烟的试探之下脱口而出。
「是啊,只是陌路。」
金映烟轻轻回了一句,心中暗嗤自己不能静心,只不过是个名字罢了!
瞧着那双向来熠熠生辉的眸光如今竟被一缕黯然取代,阿圜的眸子一缩,连忙开口说道:「您说那徐管事和慕公子同时出现,会是巧合吗?」
虽然自己的问题不可避免的会提及让自家姑娘黯然神伤的男人,但阿圜知道徐大一的出现更能教主子在意。
果不其然,阿圜的话才刚说完,金映烟脸上的迷茫已经尽散,两道增一分则显粗犷,细一分则显过柔的柳眉蓦地蹙起,显然正细细思索着两者之间可能的关连性。
但想了半天,她却只能挫败地垮下双肩。
这几年,为了将靳家拉离穷困的窘境,她可是使出了十八般武艺,又哪里还能分神到其他的事情之上?
所以她现在对於金家的境况那可是两眼一抹黑,什麽都不知道,更别说对那个三年前就不知去向的慕寒月有任何的了解。
「不知道。」
「要不然,咱们从徐管事那儿下手?」
闻言,金映烟那双媚人的眼眸眯了眯,阿圜与她所想不谋而合,但怎麽执行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是该朝他下手,只不过……」
金映烟纤细而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着床沿,突然间她灵光一现,说道:「我记得,当初徐管事有一个远房侄子因为不够做事圆滑,所以不怎麽受他喜欢,那时我出嫁,他被塞进了我的陪房之中?」
阿圜仔细思索着金映烟的陪房人选,倒还真有个姓徐的,三十开外的年纪,个性耿直得很。
想到当时金家塞给她家姑娘的那些陪房,哪一个不是差点要让金家转卖出去的货色,可这一堆烂泥似的人,最後硬生生的让她家姑娘给调教了起来。
「是有这麽个小管事,後来姑娘瞧他个性耿直,让他在成衣铺子里头当了二掌柜。」阿圜答道。
除了几个真的扶不上墙的,早早就被主子打发出去,其他那些个陪房都在外头帮主子行走办事,虽然算不上是拔尖的,可也是她们在外头的手眼了。
她还记得那个叫徐书的是个斯斯文文的人,小时候家境殷实,倒是读了几年的书,後来家道中落,为了活下去,只得卖身为奴。
偏偏又个性耿直,几次直言劝谏徐管事,结果惹恼了早已跟着老爷学歪了的徐管事,然而彼此是亲戚不好发作太过,最後乾脆把徐书像是个垃圾似的塞进了姑娘的陪房名单里。
「嗯,明天让他来府里一趟。」
「这府里还办丧事呢?大夫人那里……」
金映烟也知道这事若是传了出去,只怕会惹得婆母极度不快,但她没时间磨蹭,徐大一的出现让她的心里七上八下、没个着落,她现在唯有尽快弄清楚父亲想做什麽,否则她怎能安心呢?
「尽量不要引起他人的注意,若是真走漏了风声,大夫人那里我自有法子。」
两害相权取其轻啊!
慕寒月与父亲这两个男人都是她这辈子不愿再沾惹的,如今都在这个当口进了京城,怎能不教她心生防备?
烛台上的蜡烛的烛芯猛然爆出灯花,原本略显昏暗的屋中随即亮了一瞬。
门口有一人步入,他外罩长及地面的大氅,领口袖口都滚了双掌宽的藏青狐狸毛,腰间垂了一块美玉,气质雍容高雅。
细腻白皙的俊脸犹如上好的白瓷,隐隐散发着莹润光芒,剑眉浓密漆黑斜飞入鬓,给他精致的五官平添几分的英气。
一双幽黑的眸子宛若星夜,幽深得让人无法窥视其中心绪。
「你倒是终於来了!」
「按理说,此时你该离京了。」幽凉的嗓音不疾不徐,但却能让人知晓他的不悦。
「我是想离京,只不过要走的时候在大街上碰着了一人,这不是怕没跟你说一声就走了让你怨上一辈子,要不然我早走了。」
「你碰上了谁?」
慕寒月望着靳柳枫那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一股邪火打从心底悄然烧了起来,他缓缓收拢了自己的五指,紧握的拳头彷佛不断地叫嚣着想要朝靳柳枫那张俊俏的脸庞挥去。
「你别一副总是我欠你几百万两银子的模样,可别忘了,这主意还是你自个儿出的。」
与慕寒月认识也不是三年两年的事了,这几年见多了他那总是阴阳怪气的模样,靳柳枫就算再迟顿,也渐渐琢磨了些味道出来。
对那女人,慕寒月嘴里是说得大义凛然,可是实际上心眼却比针眼儿还小,明知自己与那女人什麽事都没有发生,每回对着自己说话的时候却总是这样阴沉沉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主意是我出的没错。」
慕寒月很大方的承认,靳柳枫都还来不及表达一下对慕寒月节操的推祟,他那两片棱角分明的薄唇却已经再次掀阖,吐出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来。
「但你保证过她在靳家,一定能过得养尊处优,也保证过你的家人一定会善待她,这些保证都是假的?」
幽深的眸子满是冰寒,从他口中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彷佛能冻出一颗冰珠子,听得人背脊发凉。
「我们靳家的人对她还不够好吗?」
靳柳枫真想击鼓喊冤!
这三年,他可是小心翼翼地供着金映烟,就算两人不曾同房,可每隔一两日,他还是会到金映烟的流水居宿个一晚。
只不过,他是委屈自己睡在流水居里设置的小书房里,那金映烟本就不是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她自有能力能将流水居经营成铁桶一样,任何消息只要她不想,自然就传不出去。
所以这三年,他可是睡了不少的冷榻,而做这一切,不就是为了让金映烟名正言顺地离开金家吗?
为了计划能顺利进行,他还使劲儿的花钱,这才让本来就有些捉襟见肘的靳府,终於穷得非要卖了他这个大少爷的妻子之位,才能缓得过来。
「旁人我是不敢说,但显然靳大夫人是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呃……」
没有料到慕寒月竟是一丁点的亏都不肯教金映烟吃,明明那时说做戏要做就做得全,免得引来金晓企怀疑的人是他,现在倒怪起他娘太过像恶婆婆?
「我娘不知道事实的真相,这不是见映烟三年无出,我又死了,这才绝了希望,将怒气发作到她的身上吗?过阵子便无事了。」
说到他娘对金映烟的偏见,原本理直气壮的靳柳枫忍不住有些气虚,这个慕寒月总能挑着人家的痛脚踩。
这三年来,整个靳家对金映烟不好的,也不过就他娘一个罢了,有那麽值得拿出来说嘴吗?
「过阵子便无事了?」慕寒月冷冷地反问,明显有些不信。「光这几天,靳家的流水居已经叫了两次大夫了,你敢说过阵子便无事了?」
若非眼前这厮扛不住自己女人的压力,冲动地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提早将假死计划实行,他又怎会处於眼前这种被动的局势。
伸手俐落地将直裰的下摆一掀,慕寒月已经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即便坐下了,他浑身上下依然散发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他早已非当日那个在江南受制於人的小管事,如今的他,经过几年随着那位出生入死的历练,浑身锋芒毕露,让人不能逼视。
谁能瞧得出,眼前这人在三年前,还只是被捏在金晓企手里的一个小管事,明面上说是好友遗孤,在金家人人都称他一声慕公子,可终究不过是个被金晓企拿来当长工用的人罢了!
然而他如今那通身的气派,狡狐似算计人的本事,哪一样不让人想退避三舍,不敢直面其锋芒。
「你连这个都知道?你究竟在我家放了多少的钉子?」
没有回答靳柳枫那丝毫不值得回答的问题,慕寒月伸手为自己倒了杯水,却没有喝,只是无意识把玩着杯子,沉默不语。
至於约了人,结果他大白天不来,等到三更半夜才让人把他从被窝里挖出来的靳柳枫,更是被慕寒月的态度给气了个倒仰。
要知道,他好不容易能够以死自证心意,眼看着就要得到与心仪之人缠绵私语的机会,全都让这个人毁了!
这还不算,他还大马金刀的跨坐在哪儿,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就算自己再理亏,也忍不住觉得委屈了。
「不说就算了,反正现在跟我也没关系了,之前找你,是要告诉你金晓企所控制的最大商会,今天在京里聚会。」
「今儿个,我见到金家的徐管事了,他去靳家吊唁你了。」慕寒月风马牛不相及的说了一句。
这话题也跳得太快了吧?
一时跟不上慕寒月那跳跃的思绪,此时的靳柳枫愕然地微张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那模样完全将他风度翩翩的气质贵公子形象完全颠覆。
「我是金家的姑爷,我死了金家派人来吊唁不是很正常的吗?」靳柳枫有些愣头愣脑地反问道。
其实,他虽然生在清流世家,父执辈大都在朝堂当官,可他从小对那些之乎者也没什麽兴趣,反而对於兵法武术更加喜爱,对那些阴谋诡计弯弯绕绕又不是挺在行的,所以他不懂得金家派人来吊唁有什麽奇怪的。
「这三年来,金家往你们家送过节礼吗?」
「当然……没有!」原本的理直气壮变成了气虚,靳柳枫话刚出口就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
他不笨,只不过是不喜欢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更爱真枪实剑的对决,若非爹娘真的很疼他,否则他都要以为格格不入的自己,其实是被捡来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自己也说了,这几年金晓企对於烟儿其实是不闻不问的,如今世人皆以为你已丧命,那烟儿在靳家,能给金家的好处只怕再不复从前,他又怎会专程命徐大一赶赴京城为你吊唁?」
「你的意思是?」一听到慕寒月那条理分明的分析,靳柳枫也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连忙问道。
「咱们年初拦截了他在江南的生丝生意,年中又抢先他一步买下了西南的药山,阻了他的药材生意,如今皇子间的争斗动作频繁,三皇子正是用人用钱之际,那金晓企既然依附着三皇子,必然也得积极拓展钱途,应付主子不时的需求,而金晓企那个人……」
慕寒月才分析到一半,突然住了口,利眸如箭般疾射向正专心听着他说话的靳柳枫。
被那锐芒一扫,靳柳枫立刻觉得背脊泛起了一阵寒凉,连忙问道:「你这麽看着我做什麽?」
「若是有人泄露了我的身分,或是在行事的过程中留下了蛛丝马迹,只怕以金晓企那狐狸的心思,马上能猜到这一桩桩的事情有着我的手笔。
「所以如果他找不着你,就只能找你最可能在乎的人?」
就他所知,金晓企本来是打算将金映烟嫁给江南一个豪富之家的家主之子做续弦的,而那豪富之子是出了名的会折腾媳妇,已经生生地折腾死了两个人,早已恶名在外。
既是如此,但凡有点能力的人家都不愿意将女儿嫁与那样的人家,偏偏那家人对金晓企许以重利,让嗜财如命的金晓企动了心思。
更要命的是,当时金家得罪了太行山一带的山匪,但凡金家的商队一出现在太行山的山道上,便是全面诛杀,货物自然也成了山匪的囊中之物,金家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一批两批的货物被劫还没什麽,可长久下来,南北道路不得畅通,金家的铺子便有了颓败的迹像。
金晓企怎可能让自己一生的心血付诸东流,偏偏那窝土匪太过剽悍,便是官兵都怕他们三分,所以才会在他们劫掠金家的商队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於是在苦思一番之後,他叫来了慕寒月,希望他能解决太行山山匪的问题,同时也许诺可以完成他一个心愿。
当时的慕寒月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所求却只是不希望金晓企把金映烟嫁给富豪之子做续弦。
金映烟那时不过是个养在深闺,没没无名,任何方面都不甚出彩的金家三姑娘,是那种在金晓企眼里随时可以舍弃的女儿。
如今只要应了慕寒月的要求,或许太行山山匪这桩棘手之事便能解决,他自然是连声答应,甚至还主动加码,把为金三姑娘婚事作主的权力交给了慕寒月。
反正对他而言都是卖女儿,卖给豪富虽然利益不错,可终究不如处理掉太行山山匪的吸引力大。
再加上这几年,慕寒月在商场上日益如鱼得水,他隐隐有些担忧这个故友之子会在将来有能耐後,回过头来反咬他一口,所以如今这样很好。
之後慕寒月孤身去了太行山,途中救了大皇子,然後同向来拥立正统的靳家的嫡长孙靳柳枫有了交集,跟着便是靳柳枫迎娶金映烟。
这一转眼已经三年了,当初那不畏虎的初生之犊在大皇子的倚重之下,早已褪去一身青涩,摇身一变成为大皇子手下的能人,手掌大皇子的财政大权,几乎可以说是一呼百应。
「你的意思是,金晓企猜到了你是幕後操控一切的人,所以想将金映烟做为掣肘你的利器?」
「嗯。」
慕寒月应了一声,虽然声音轻飘飘的,但靳柳枫就是可以从中辨识出慕寒柳此时心情的沉重。
「可是他有这个能耐吗?」见惯了慕寒月的本事,靳柳枫着实认为他的忧心忡忡很没有必要,对於他的慎重其事,更是有些不以为然。
「他本就是一个狡猾之人,再加上三皇子对他日益倚重,要顺藤摸瓜找出我的身分并不难……」
慕寒月一边说着,心一边突突地跳着,有些不安,总觉得彷佛有什麽事要发生了,於是他站起身,再无方才的气定神闲,步伐快速,甚至有些凌乱的朝着门外走去,那速度之快,连撞倒了椅子他都无所觉。
望着那跌撞而去的身影,靳柳枫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有些咋舌。
从初回见面开始,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慌乱的慕寒月,在他的记忆里,慕寒月应该是那种面对任何事都气定神闲的男人!
但不至於吧?就算金晓企真的猜到了慕寒月的身分,他的手脚应该也不至於快成这样吧?
毕竟他都还没有下葬,如今的靳家整天都是人,金晓企哪有可能在这个时候铤而走险呢? 第四章 重遇故人
纤细的十指很有规律地在桌面上敲击着,金映烟柳眉紧蹙地坐在美人靠上思索,总觉得有些事情被她遗漏了,可她却不知道是什麽。
她晃了晃脑袋,想要让自己清醒清醒,忽然觉得四周静谧得过分。
虽说她向来不喜太多人伺候,寻常能进她屋里的只有阿圜和欢雀,其余的人不经传召,不能擅自进她的屋子。
这是她打小养成的习惯,毕竟在金家那个得靠争才能好好活着的地方,想要独善其身并不容易,尤其她的娘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了。
身在商贾之家,嫡庶之间的尊卑并不如官宦之家来得分明,即使她是嫡女,仍取不得什麽优势。
她父亲一向都是哪个儿女能带给他更多的利益,他便多重视那人几分,使得他们若是不争,连在金家伺候多年的老奴仆妇都能踩他们这些少爷、姑娘一脚,所以人人都想在她爹面前表现出彩。
原本连她也不例外,每一个先生布置下来的功课,她都力求完美的完成,直到她九岁时,有一天她不经意地路过了大姊姊的院子,却听到了低低的哭泣声,她一时好奇悄悄避开了人,进了大姊姊的闺房。
穿过由一颗颗大小相同、珠圆玉润的珍珠串成的帘子,这是她爹前不久才赏给大姊姊的礼物,金映烟望着那珠帘,眸中闪过一丝的欣羡,不是眼馋珠帘的价值,而是羡慕父亲对大姊姊的看重。
珠帘晃动的声响让哭泣中的大姊姊抬起了头,看到是她,便朝她招了招手。
她们其实并不亲近,可那天大概因为大姊姊心情很不好,所以跟她说了许多的心里话,很多她都不记得了,唯一记到今天的只有——?
「在这个家,父亲的疼宠和另眼看待就像是毒药,因为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被父亲给卖了。平素瞧你是个心善的,大姊姊跟你说句心里话,若是能够,千万别让爹爹瞧见你,否则就会落得我这样的下场……」
那时候她不懂这句话是什麽意思,只是暗暗记在了心里。
一个月後,大姊姊嫁给了北方的一个富商,千里送嫁换来了金家在北方行商的便利,可是不到一年的时间,大姊姊的死讯传了回来。
那时,她懵了!
不是大好的姻缘吗?
还记得生了大姊姊的姨娘她脸上那笑开了一朵花似的模样,怎麽到头来,竟是不到一年的时间,人就香消玉殒了。
後来,从下人间的闲言碎语中,她懂了。
原来那不是什麽大好的姻缘,大姊姊的那个夫婿是个傻的,还是脾性暴躁的,大姊姊就是让那个男人活活打死的。
选择的女婿是个傻的这件事她爹早就心知肚明,可是架不住那头给的利益,所以便亲手将女儿送上了绝路。
在明白了的那之後,向来拔尖要强的她开始变得平庸,慢慢的泯灭於父亲众多的儿女之中,再也不轻易显露自己的能耐。
也多亏了自己听了大姊姊的话藏着自己的才能,父亲才会轻易地将她嫁给了拿不出什麽聘礼的靳家。
照理说,父亲绝不会再理会她的死活,反正金家的商铺都已经在京城站稳了脚跟,那麽现在让徐大一接她再回金家,又是怎麽回事?
回想今天晌午徐大一来见她时,半是强硬半是苦劝的话语,金映烟再次如坠五里雾中,努力思索自己这个寡妇对父亲还有什麽用处?
突然间,静谧的院子传来了有人踩踏枯枝的声响,金映烟发现原该在耳房守着她的欢雀和阿圜毫无反应,她心中一紧,知道不好,连忙抄起了挂在榻上的大氅披上,双眸紧紧地盯着门口。
只见一只男人的手撩起了门帘,来人竟是晌午遭她拒绝、愤然离去的徐大一。
瞳孔蓦地一缩,她如何也没想到这徐大一竟大胆如斯,趁夜擅闯靳家——?吏部尚书府。
「徐大一,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夜闯尚书府!」
她刻意高声喝问,藉此提醒耳房里的阿圜两人,可即便如此,仍没瞧见任何人前来探看,她便知道,在自己这流水居服侍的下人,大概都被放倒了。
「你对其他人做了什麽?」
「不过是让他们睡得更沉罢了。」
得轻松而恣意,彷佛在尚书府的後院下药是一件没什麽大不了的事,完全没有任何难度。
「那深夜来访,徐管事又有何要事?」
徐大一打心底看不起金映烟,自顾自的往摆放在厅里的太师椅一坐,将目中无人诠释得淋漓尽致,然後抬头含笑瞧着金映烟。
「老爷让我来带三姑娘回家,虽然你是嫁出去的女儿,可老爷的意思是,你既然无儿无女,如今姑爷又走了,也不必再为姑爷留在靳家,丧礼现在已经结束,三姑娘就不得再拖延,尽快出发。」
在京中盘桓的这段时间,他已经接老爷的急信接到手软了,一封封的书信催促,让他这个向来很有耐心的人都变得有些急躁。
老爷下了死命令让他半个月内将三姑娘带回金家。
「徐管事到底年纪大了些,难怪办出这样的事来,早先时候我就表明,今生既已嫁作靳家妇,死便作为靳家鬼,你这会连对主子的称呼都说错了,是不是该回家含饴弄孙了?」
姑娘这是直接把她和靳家的关系切割开来了!
先前一边办着丧事,一边让徐书去同徐大一套交情、打探消息,但徐大一终究是金晓企的贴身心腹,知道的事情不少,可是嘴却堪比蚌壳般紧,就算美酒下肚,也不轻易透露口风。
徐书只能隐约打探到如今金家正面临困境,金晓企认为需要金映烟回去才有机会解决。
当听到这消息时,金映烟刚入嘴的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她不过是个毫不出色的女儿,还是早在三年前嫁出门的女儿,如今更是新寡,她如何能对金家面临的困境起作用?
然而可以猜到的是,他们想透过她得到的,绝对不是来自靳家的助力。
「三姑娘永远是金家的姑娘,就算嫁了人,也是老爷的闺女,不是吗?」
金映烟淡淡一笑,因为将要就寝,她素净着一张脸,可这几年在靳家、在商场养出的说一不二的性子,让她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却又不会过分张扬到嚣张跋扈。
这一刻,徐大一猛地觉得,往昔怯懦的三姑娘似是脱胎换骨一般,不再能让人任意拿捏。
可……那又如何?
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後院妇人,有了三皇子的人手,他有的是办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她弄出靳家,带回金家。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父亲的教诲言犹在耳,我可不敢稍有遗忘。」金映烟冷冷地说。
「三姑娘这是怎麽样都不愿回金家,只想待在靳家为夫守丧?」
「自是如此。」她毫不犹豫的说道。
对她来说,金家就是一个泥淖,旁人艳羡金家富得流油,可她却半步不想再踏入。
此时金映烟清浅的笑容如同月华般柔软,眸若泉水,清澈宁静,但其中闪烁着的坚定却让人无法忽视。
「既然三姑娘选择了罚酒,那也别怪老奴替三姑娘拨乱反正了。」
话说得大义凛然,却惹来了金映烟的噗哧一笑。
即使此刻的她表情瞧起来恣意,彷佛对於徐大一的威胁丁点都不放在心上,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里是多麽的提心吊胆,深怕自己真的被徐大一捉回去金家。
满心的慌乱中,金映烟唯有一个念头,便是不能让徐大一得逞。
「徐管事倒是有自信得很,就算你用药迷倒了我院里的人,可你真的以为堂堂靳尚书的府邸能任由你来去?」
「这不是让我进来了吗?三姑娘离家多年或许并不清楚,如今的金家早已不同往时,再也不只是一个寻常的商贾之家,莫说这尚书府,便是皇宫或许也不是不能来去。」
「几年不见,徐管事倒是真的益发自信了啊!」
「三姑娘也说几年不见了,老奴自然也多学了些本事,人总是要长进的,金家早已不只是昔日单纯的富户了。」
「就算金家真如你所说的,那又与我何干呢?我爹当初就说过,嫁出金家後我们的父女情分从此两清。」
也还好她娘去得早,更没有留下一母同胞的弟妹,否则不用徐大一三番两次的催请,只要父亲一拿出她的弟妹要胁,就足以让她乖乖回家。
可也正因为没有,所以她很坚定,虽说自己的流水居位处靳家的僻静处,但若是动静真闹大了,也是能惊动前堂正院的。
「三姑娘与其白费心思的想要求救,还不如乖乖跟着我离开,这罚酒的滋味,三姑娘身娇肉贵的只怕消受不起。」
徐大一的话愈说愈是露骨,让金映烟察觉了他的势在必得。
「这话该我还给徐管事,你当真以为我这几年在靳家,只是一个寻常的後宅妇人?若是没几分能耐,你以为我还能抬头挺胸的站在这儿与你说话?」
「难不成你是要告诉我,你的丫鬟被我放倒只不过是一场戏,你玩得一手请君入瓮的好把戏?」徐大一嗤声冷笑着说。
他倒是没想到三姑娘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力持镇定的与他周旋,甚至还想来一手空城计,这还是三年前那个娇娇弱弱、毫无价值的小姑娘吗?
「是不是,徐管事大可试试……」
话声未落,金映烟身上的大氅已经在空中翻飞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那大氅短暂的遮住了徐大一的视线,也为金映烟争取到一些时间。
方才她盘算过了,门口一定有徐大一的人守着,以徐大一这种卑劣的心性,万不可能一人孤身涉险。
既是如此,她的生路只有身後的窗了。
所以抛出大氅後,转身,她没有多做犹豫地就往窗户奔去,她相信只要她够灵巧,必能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可就在她的手将将碰到窗棂时,身後一阵劲风掠至,她心下一凉,知道自己只怕要功亏一篑了。
没想到徐大一年纪不小,身手却还是挺敏捷的,只差那麽一点点,她或许就可以逃过一劫……
但心中从没想过放弃的她,加快了脚步。
有人告诉过她,无论如何都得撑到最後一刻,因为谁也不知道最後会发生什麽事。
金映烟傻愣愣地瞧着原本还好好架在窗台上的窗扇,在她眼前猛然成为四分五裂、支离破碎的残骸。
这突如其来的破窗声让屋里一逃一追的两人同时愣住。
金映烟的视线只在那破碎的窗棂上停留了一瞬间,接着她便瞧见那昂然站在她眼前的身影。
几乎是想都没想的,她蓦地再次转身,便是正对那个想要抓她的徐大一,她也还是义无反顾的往前奔去。
可她终究是个女人,天生体能不敌男子,又不曾练过武功防身,这才跑了两步,就被身後男人阻止了。
显然也没有料到金映烟瞧见他会转身就跑,甚至不顾一切的朝着徐大一奔去,慕寒月脸色铁青地将金映烟扯到自己的身後,也没放手,只是眯起狭长的黑眸,望着徐大一的眼神带着冷意。
「果然是你!」
老爷猜的果真没错,这几年一直躲在暗处、处处挖金家墙角的人,就是当初被老爷逼着只身前往太行山解决商道受阻问题的慕寒月。
「慕公子,别来无恙啊!」
似是没有瞧见慕寒月眸中散发的森冷杀气,徐大一脸上的笑容带着热切,拱手朝着慕寒月招呼。
「是过得挺好的,只不过觉得自己有些孤陋寡闻了。」慕寒月微微地勾起唇角,淡淡的说道。
怎麽扯到孤陋寡闻去了?
徐大一皱了皱眉头,向来心思灵巧、反应极快的他竟跟不上慕寒月的思绪,但多年来的谨慎让他没有随意开口,只是用不解的眼神望着慕寒月。
不过能逼得这慕寒月现身,倒是意外之喜啊!
若是他能将慕寒月擒住,带回江南,老爷就算再小气,也得给他除去奴籍,让他的子子孙孙不再为人奴仆吧!
瞧着徐大一眼中浮现的困惑,即使身後的金映烟正不断地奋力挣扎,慕寒月依然很好心地为徐大一解惑。
「自然是因为金家一介商贾,竟然夜半悄悄派管事拜访出嫁多年的姑奶奶,甚至带人擅闯尚书府的後院,所以觉得自己孤陋寡闻了。」
慕寒月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得很,可这话听起来就是不顺耳,充满讽刺,只差没有直接点出金家的目中无人。
「你叛离金家多年,自是不知如今老爷已非吴下阿蒙了,不过你来得正好,我就顺便带你回去,让你向老爷谢罪。」
「谢罪?」轻飘飘的语气带着微微的轻蔑,慕寒月咀嚼着这两个字,一双幽深的眸子望向徐大一。
仅仅只是轻轻一瞥,那眸光中的杀意竟让见惯了风浪的徐大一背脊发凉,浑身忍不住轻颤了起来。
怎麽可能?
不过是个穷小子罢了,当时若非老爷好心的赏他一口饭吃,他早就投胎去了。
一个无依无靠的穷小子,怎麽可能在短短的三年内就培养出这浑身不怒自威的逼人气势?
心一颤一颤的,徐大一才後知後觉地发现,屋子里都闹出了那麽大的动静,为什麽带领着他潜进靳家,守在门前的三皇子死士都没有进来查看?
难道说外头的那些死士都已经被料理乾净了?
这样的猜测让徐大一心惊胆颤,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计划,所以他甚至连蒙面都没有,态度嚣张且高傲,那知现在会出了差错!
不……不可能的!
不过是个差点饿死、无依无靠的傻小子,怎麽可能仅凭三年的时间就得到了这样的势力,他一定是在虚张声势!
「对,你就该回去向老爷谢罪,当初完成任务後你滞留不归,若非老爷心善,早就报官通缉你这个逃奴!」
尽管心里发虚,但徐大一声势不减,依旧趾高气扬,但若认真去瞧,便会发现他正不着痕迹、一寸一寸地悄然地往後头的门口挪。
他的举动自然没有逃过慕寒月的锐眸,有棱有角的薄唇微微往上弯起,空着的那只手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了一支短匕。
「若是我记得没错,当年我们母子投靠金家时并没有签下卖身契,所以我怎麽会是逃奴呢?更何况金晓企与我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当年若非是他,我们慕家又怎会败亡?」
听到这话,原本正死命挣扎的金映烟蓦地顿住了动作,急红了的眸子微微上抬,虽然只看到他的侧脸,但仍能感觉到他浑身上下正散发出一股森冷的寒意。
原来金家与他有杀父之仇?
所以当初他接近她、对她好,皆是别有目的?
不用回头看,慕寒月从她那蓦然停止的挣扎就能探知她心里头的想法,但他没有理会,只是迳自看着已经挪到门边的徐大一,嘴角泛出一抹淡笑。
那笑让他原本冰冷的脸顿时鲜活了起来,可瞧在徐大一的眼中,那笑就彷佛是自己的丧钟已被敲响一般。
再也顾不得什麽尊严与傲气,徐大一脚跟一旋就要往外夺门而去,可惜的是他的动作太慢,在他将将跨过门槛之时,一把闪着锐芒的利刃已经埋进了他的後背,让他连痛呼的机会都没有,就往前扑跌在地。
他忍着剧痛用尽力气睁开眼,正好瞧见流水居的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领他进来的死士。
果然……正如老爷所想,慕寒月是他们如今陷入绝境的真凶,就不知才三年,他是如何达到这境地的?
只可惜他已经没有机会亲自将这个消息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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