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半两》(魔影魅灵之十一)作者:黑洁明
黑洁明《温柔半两》(魔影魅灵之十一)
出版日期:2018年7月8日
内容简介:
周庆
她是他手中的棋,
就是一颗棋、只是一枚子。
他以她作饵,诱敌设局,
可曾几何时,
这女人竟真成了他的软肋!
究竟他该就此放手,让她出局?
抑或紧紧握在手心?
是她要给,不是他讨。
他昧着良心,将手握紧──
温柔
人人都说,
周庆,不是个好东西。
可我看到的,不一样,
人生本如一局棋,
至少我在你这盘棋里,
活得还快活些──
如今,你还觉得,
在我这局棋里,更快活些吗?
一点也不……一点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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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
春。
碧水绿波之上,杨柳青青随风摇摆着。
男人屈起一膝,斜椅着栏杆,姿态轻松的坐在舫船边上。
舫船没有镶金嵌银,但却处处雕梁画栋,飞檐上刻的不是仙人与神兽,而是穿着清凉的飞仙。两层楼高的舫船由楠木建造,窗棂内侧还装上了昂贵的七彩琉璃,廊上挂着飞纱,一到晚上点上灯,那透出的光彩,让整艘画舫宛如一颗巨大的宝石一般,教人看得目炫神迷。
即便是如现在的白日,这艘船也总能吸引人们的目光。
春风吹起船上纱帐,吹起岸边绿柳,一旁乐者吹着笙箫,弹着琴弦,乐音随风飘荡着,上层船舫前头平台,还有舞妓随着乐音在起舞。
时不时的,人们还可以听见船上传来莺莺燕燕的娇笑声。
但此刻,那些女人都没有来扰他。
那坐在船边的男人,没将长发束起簪成髻,反而任黑发飞散,让衣襟半敞,一点也不合礼仪的露出大半伟岸胸膛,一条黑绳,串着一颗腰子锁与平安符垂挂在其上。
他拎着一壶酒,神情淡漠的看着在岸上穿梭的人们,时不时直接以壶就口喝上几口酒。
那些人闪避着他的目光,却在船行过後,对着这奢华的画舫指指点点。
在苏州城里,每个人都认得这艘船,认得他。
他是周庆。
远远的,即便戴着帷帽,隔着轻纱,她在岸上就看见了那艘船,看见了他。
她应该要转开视线。
「周庆,是周庆……」
「周庆来了……」
「别看别看,快把视线转开……别盯着他看……」
小小的议论声,如涟漪一般,从他来时的方向扩散而来。
好似那艘船推开的不只是河水,还有街上的人。
他是恶霸。
乍看见这艘画舫,看见这个男人的瞬间,所有曾听过的流言都在眨眼间浮现。
他不是皇亲国戚,也不是个官,更不是这座城里最有钱的富商,但在这里,无论是谁都要畏他三分。
他经营这座城里半数以上的青楼、赌坊,所有三教九流的行业都归他管,所有在这城里营生的人们,小至摊贩,大至商家,都懂得要先来和他打声招呼,拜个码头,买平安符。
他爹周豹曾是绿林大盗,归顺朝廷之後,当了个小官,那官不大,但周豹十分懂得钻营之道,他当那小官只为有个名头,但他要的并不真的是名。
是利。
周豹在短短十多年间,摆平了城内的大小势力,他以金钱行贿官员,以武力威胁商家,早已成了苏州城里的小老百姓们,最畏惧害怕的一方恶霸。
忍字头上一把刀,利字把刀握手边。
周豹要的是利,他从来没放下过那把刀。
看似改邪归正的他,一直都是个可怕的盗贼,只是他聪明的换了个方式来行抢,而且还要人乖乖的,自动上门来缴钱。
要在这城里做生意,一定要到周豹在大庙前开的酒楼里买平安符,不花钱买平安符,就一定会有小鬼来闹场。
周豹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开酒楼、开青楼、开赌坊、开当舖,手下的武师打手们多得宛如一支小军队,就连官府,也因为种种原因,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周豹是恶霸,很恶的那种,很霸的那种。
没有人拿他有办法,试图告发他的商家,反抗他的人,最後不是被陷害到入了大狱,搞得妻离子散,就是直接丢了小命。
三年前,周豹患了疾,渐渐不再露面,几乎退隐,人们以为他儿子周庆接手之後,情况或许会好转改善。
谁知,周庆也如他一般。
这人,有时手段比他爹还狠辣,教人更加忌惮。
船舫缓缓从她身边经过,春风拂面,吹扬起垂挂她帽檐上遮住容颜的轻纱,露出了她的脸。
他看见了她,和她对上了眼。
她应该要挪移开视线,就像街上其他人们一般,就像那些一见他影子就彷佛要昏厥的姑娘那般,至少也要像她身边的丫鬟那样紧张。
「小……小姐……」铃儿的声音微颤,小小声的试图提醒,却语不成句,终了还连声音都不见了。
她没有挪开视线,只是在那春风绿柳中,看着他。
看着他缓缓乘船而来,看着他缓缓经过眼前,看着他冷冷的瞧着她。
那男人,将她从头看到了脚,视线在她穿着绣鞋的天足停了一停。
那短暂的停伫,让她心中涌起一股烦躁。
他是故意的,她知道。
不像城里其他家里稍微有点钱的姑娘,她没有缠足,就连他船上大部分的姑娘也都缠了脚。这年头,姑娘家都要缠小脚,那是一种身分的象徵,缠了小脚,表示家里养得起好姑娘,家中的姑娘才能嫁入好人家。
可她没有。
她爹有钱,很有钱,但她娘不是受疼爱的那一个。
男人缓缓抬眼,看着她的脸,对她挑起了眉,跟着拎起酒壶,直接对口喝了一口酒。
当他放下那壶酒,那酒水润泽了他的唇,让他的唇在春光下,看来比姑娘的还要红,几乎就像抹了胭脂一般。
风停了,她帷帽上的面纱再次垂落下来。
可隔着白纱,她仍能看见,那男人继续看着她,嘴角微勾,神态似笑非笑,带着些许的嘲讽。
那魅惑的神情,透着艳色,有一种媚态。
明明是个男人,却比女人还要更诱人。
让人看了心头莫名乱跳。
她撇开视线,转头走开。
铃儿匆匆跟了上来,可即便背对着那男人,她知道他依然在看她。
她能清楚感觉到他火热的视线。
如影随形。
追着她。 1-1
艳阳天,大庙前。
车马辘辘行过长街,坐在车上,她能从小窗看见街上热闹的人潮。
今日是庙会,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城西这儿,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贩,街这头有人指使猴儿在表演杂耍,街那头有人在斗摔角,不一会儿,经过了一戏台,台上几个角儿在唱戏,男人挤满了台前,一旁分隔男女的棚子里也挤满了姑娘与妇人。
车马再往前行,经过了一栋三层楼高的建筑,那楼面不宽,不显眼,但门帘上的「当」字,却极为触目。
那大大的「当」字,让她心头一紧,车马不停,继续前行,把那间当舖留在庙前,她却无法控制的想起当年。
她清楚记得第一次看见那男人时的情景。
每一个细节,都一如昨日,好似才刚刚发生……
☆☆☆ ☆☆☆ ☆☆☆
五年前──
她出门时,天还没大亮,薄薄的晨雾,让一切都看不真切。
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她心跳飞快,手心有些冰凉,虽然换了男装,穿了男鞋,出门前她也再三从镜子里检查衣装,确定自己看起来就像个男人,即便如此她仍有些紧张。
她这行为,若被人发现,她这辈子就完了,可想到躺在床上高烧不退的翠姨,她一咬牙,还是抬脚跨了出去,回身合上了自家後门。
薄雾中,到处都静悄悄的。
她住的小别院在城外,要走到城里,还要走上个把时辰,她提着心在路上走着,当第一个人出现在眼前,她一颗心跳得好似要从嘴里窜了出来。
可那人只挑着两篓青菜,和她错身而过。
她强迫自己往前走,慢慢的,街上人多了起来,一开始她每遇到一个人,都好怕被人叫住,手心一直冒着汗,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越靠近城门,人就越多,但没人多看她一眼。
出门时的胆怯慢慢退去,发现没人多瞧着自己,她渐渐安了心。
当她终於来到城门前时,看见门前排着等着进城的人龙,一旁有人卖着清粥小菜,也有人在路边卖着包子馒头,她看了两眼,但没有上前去买,只排到了人龙的尾端,加入那群等着进城的人。
城门等时间一到就开了,看见守门的官兵,她心又跳,可她没受到任何刁难,等着做生意买卖的人们涌入了城里,朝最热闹的城西市集而去。
她跟着那些人,来到庙前当舖,当舖的门还没开,怕自己被人认出是个姑娘家扮的,不敢就这样生生的站在大街上,她走到了对街的小巷里杵着。
在等对街的当舖开门时,她不禁伸手摸了摸藏在怀里的玉珠子,怕自个儿太紧张,方才落在了路上。
它还在,还好好的待在她怀里。
翠姨说,这串玉珠子是当年娘嫁过来时,老爷送娘的,是娘的宝贝。
娘是正妻,娘家是书香世家,祖上还进过文渊阁,曾是朝中大官,替皇上写过字,代笔下过旨。娘是大家闺秀,缠了小小的足,穿着小小的金银绣鞋,坐着艳红软轿,被人抬过了千山万水,从京城嫁到了苏州来。
可娘虽懂得棋琴书画,却不懂男人。
娘的娘家,家道中落了,才将娘嫁与富商。
虽然富,却不懂生活,没有文采,夫妻俩说话总牛头不对马嘴。
这是下嫁。
翠姨总爱撇着嘴,说娘当年有多委屈,说老爷多麽不懂得珍惜,说老爷後来娶了妾,让娘多伤心,说娘是因为这样才病了,嫁过来不到三年就走了。
这些年,她听着早没了感觉。
她虽是正妻所生的孩子,却不受宠。
娘死後,那小妾扶了正,当她懂事时,翠姨和她早已不住在温家大宅里,而是住在城外的小别院。
小妾看了她觉得碍眼,连见都不想见,找了各种理由,说服了老爷,让翠姨和她搬出大宅。
那一年,她三岁,什麽也不懂得,也不觉得有什麽。
她不愁吃,不愁穿,有屋子可住。
後来懂了,是因为被人笑她没有缠脚,是天足。
後来懂了,是因为那女人,连说亲也不为她说。
後来懂了,是因为人们总会在她背後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她是正妻的孩子,却是个不受宠的孩子,娘不受宠爱,她模样似娘,不爱笑,性格不讨喜,也一样不得宠。
每年,她能见到老爷的时候,就是过年吃年夜饭的时候。
但,也就那样了。
那男人不喜她,女人当然更不会让她有机会得宠,常常话都不让她说上一句,有时连问安都不让了。
女人生了四个孩子,三女一男,那男孩白白胖胖的,见人就乐呵呵的笑,一脸讨喜又聪明,让男人乐翻了天,一双眼更看不到她这正妻留下来的女儿身上,就算偶尔想起瞥来,也被女人拿两人的宝贝儿子给挡了上前,眨眼便又忘了她的存在了。
翠姨进不得厅堂,在窗外偷看,回来总也要叨念几句。
初时,她听着还会恼,到了後来,却也渐渐习惯了。
那男人就不在意这事,若在乎她这女儿,也不会让事情演变至此,就算她去争,能争得什麽?
早些嫁出去吗?
十五刚及笄时,她还想过,想着能嫁人。
後来发现那女人总拦着,乾脆也不想了。
她一双天足,娘家再有钱,人人都知她不得娘家疼,嫁到了夫家去也不可能得宠。娘嫁来时,嫁妆不多,就是几柜子的书,翠姨带着她搬到小别院时,把书也带了过来。
她是翠姨带大的,翠姨教她识字念书,教她刺绣女红,翠姨虽然偶尔爱叨念,却事事都做好。
那时她原想着,就住在这城外的小别院,也没啥不好。
然而,前些日子,翠姨却病了。
当她试图到大宅和二娘说,想让人请大夫来替翠姨看病时,才发现那女人有多狠,可以多狠。
「病了?」
「请大夫?」
「丁翠可不是我们温家的人,你娘当年可说得明白,丁翠不是陪嫁丫头,是她的姊妹,我们白养她那麽多年,吃穿用度样样没缺她一个,可是她赚到了。」
「我的姑奶奶,咱们家里老老小小的,有上百口要吃饭,老爷赚钱辛苦,可不是为了让小姐您这样撒银子的。」
她记得自己站在那偌大的厅堂里,看着那女人穿着金丝绣裙,小小的脚踏着五彩绣鞋,坐在圈椅上,脸上涂着上好的脂粉,手上留着长长的指甲,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看着她,一边用那朱红一般的唇喝着热茶,一边冷冷吐出那些字句。
「不就着凉吗?睡个几日不就好了,需要请大夫吗?」
她无言以对,只觉心寒。
看着眼前那女人的冷眼,她清楚明白,那女人不只讨厌娘,讨厌她,也讨厌翠姨。
没有再多说一句,她转身离开那栋大宅。 1-2
她尽力照顾翠姨,但翠姨情况越来越差,上吐下泻的,到了昨天深夜,已虚得连话都说不上一句了。
见状,她拿了件旧衣,连夜将它改成了男装,翻出了娘的玉珠子,天一亮就换上了衣,决定把这珠子拿到当舖当了。
玉珠子虽然是娘的宝贝,却不是她的。
可翠姨却是她的翠姨。
苏州城不小,人极多,大家闺秀足不出户,不抛头露脸,加上她穿上了男装,束起了发,还有一双天足,又套着男人穿的布鞋,她不认为真的有人会认出她是谁。
她夜里思前想後,清楚当了这玉珠子,她才请得起大夫,更重要的是,她需要这笔钱,除了帮翠姨请大夫,她还有别的打算。
大宅每个月都有给月例钱,但那些银两不多,就是一个刚好的状态,那女人不曾给他们多留一点余钱,这些年,大宅那儿给的月钱一年还比一年少。
若再这样下去,老爷若有什麽万一,那女人定会将月钱给断了。
翠姨是跟着娘从北方娘家嫁过来的,除了女红,也懂诗书,从小就教她读书写字,翠姨尽力将她当小姐养,可人在城外小院,一开始这儿还有几个丫鬟帮忙,随着年月过去,那些灵巧的丫鬟们也被支走了,除了翠姨和她,这儿就剩一个看门的老仆邱叔帮忙洒扫庭院。
邱叔老归老,人倒是挺好,见她不得爹疼,觉得她挺可怜,时不时就会和她说些早年和老爷子一起出门行商的故事。
邱叔口中的老爷子,不是现在的老爷,是老爷的老爷,是她爷爷。
老爷子是白手起家的大商,一路走来,磕磕绊绊,却也过关斩将,她从小听邱叔说那些行商的有趣故事,本只是当故事听着,她是个姑娘家,在这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道上,不可能出门行商。
可久了,还是搁到了心上。
邱叔老了,做不得啥事,老爷和那女人看他也碍眼,於是才支到了这小别院。
後来,又来了一个眼睛不好的远方小堂妹云香,和老爷有些个远到不能再远的亲戚关系,爹娘死了前来依亲,虽是个远亲,怎麽样还是个亲戚,那女人怕落人话柄,一不能赶,又不想留,也扔到了这儿来。
再又有一名瘸了一条腿的车夫陆义,也带着一头老驴和驴车,让那女人给差到了这儿。
陆义异常的沉默,虽然会做事,可问他什麽,他也不大吭声。
讲好听点,那女人是赏她一辆车,说白了,那是嫌着他碍眼,瘸了腿扛不动重物,模样不好看,又不会说话,乾脆差到她这儿来。
虽然多了几口人吃饭,女人也没多给点月钱,让小别院这儿的日子早快过不下去,她知道一直以来,是翠姨做女红,请丫鬟偷偷出去卖给其他妇人,他们才能过得了日子。
这事,她早想了不只一天两天,翠姨虽瞒着她,不让她知道,可她吃着、用着,偶尔去了大宅,见了那儿的佣人,从他们不屑的眼神脸色,从那些丫头穿得比她还要好的衣着打扮,也看得出来自己被人瞧轻了。
温家的小姐,可不只她一个。
所以早先,她就趁一次机会,托口要作画时拿来参照,让邱叔在街上买了一双男鞋和小帽备着。
只是,原先她还有些犹豫,现今的世道,不时兴姑娘在外抛头露脸。
可几次庙会,她也曾见过有些妇道人家在做小生意,养家活口,即便那些女人都会在後面被人说三道四,她仍知那才是解决小别院生计的唯一之道。
她不能也不会在这小院里,坐困愁城。
她曾想过找陆义依她的意思去跑腿,但陆义不只瘸了腿,还沉默到让她怀疑他是个哑巴,实在不是做买卖的料。
翠姨的病只是让她下了决心。
她要用这些换来的银两做些小买卖──
对街当舖有了动静,她回神,看见当舖的门开了。
她心一紧,深吸口气,鼓起勇气,掀帘子进了当舖,压低了嗓音,当了那串玉珠子,只想着要快点换钱去给翠姨请大夫。
在柜後估价的朝奉多看了她几眼,报了玉珠子的价值,翠姨再三和她说过这串玉珠子足以在繁华的城西这儿买下一栋房舍,但她没有和这朝奉争执,来当舖的人都是缺钱的人,哪个当舖不趁机捞上一笔?
拿了当票和银两,她将它们塞到钱袋里,匆匆转身离开,去街上找大夫。
谁知才出舖子,她快步走进对街小巷,想抄小路,可走没几步,一道黑影就从後撞上了她。
她被撞倒在地,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发现对方试图抢走她紧紧攥在手里的钱袋。
因为太过吃惊,她也忘了应该喊叫,只是死命的抓着,怎样也不肯放。
混乱之中,她被揍了一拳,她感觉到头上的小帽掉了,长发散了,对方又扯又拉,但她依然没有松手,那贼火了,抬起了大脚,试图踹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哪飞来了一本书册,正中了那人的脑门。
那人大叫一声,松了手,往後栽倒在地,她忙抓着钱袋往後退,惊慌的看着那人爬起身来,一脸凶恶的还要往她冲来,却在下一瞬间不知是看见了什麽,脸色刷白,转身跑走了。
她抓着钱袋,压着心口,转身就看见了那个站在巷子口的男人。
她记得他穿着一身月牙白的衣裳,记得他将长发好好的束着,记得他穿着一双黑色的靴,记得他腰上挂着一只黑色的腰牌。
那男人,模样斯文,一脸白净。
那一年,这城里还没有太多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那时,她尚不知他是谁。
可当他朝她走来时,她仍因方才的遭遇,忍不住往後退了几步。
他没理会她,只弯腰低头捡起了那本书册,还有她掉落的黑色小帽。
他拍了拍脏掉的书册,把小帽递还给了她,淡淡的说。
「下次当了东西,银两先收好再出舖子,别拎在手上,也别走小巷,这儿的小贼,会盯着当舖找肥羊。」
她睁着大眼,有些惊魂未定,没抬手去接,只忙把钱袋快快塞进怀里。
「我不是……不是肥羊……」她脸色苍白的说:「这钱是救命钱,要给我家人找大夫的。」
「拎着沉重钱袋的人,都是肥羊。」他冷眼看着她,道:「那些贼认钱不认人,不会管这钱是要拿来做什麽的。」
闻言,她一阵哑口,只能伸手拿回了小帽戴上,从紧缩的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
「谢谢。」
对於她的道谢,他没有多说什麽,只抓着那本书册,转身走了。
她看着他一路走出了巷子,过了街,一位小厮匆匆上前为他掀了帘子,当舖里那贪了她钱的朝奉快步迎了出来。
帘子落下,他黑色的鞋靴和那抹月牙般的白,迅即隐没在门内。
瞪着他消失的当舖,她有些错愕,她不知他是谁,只知这男人不是普通人物,她心跳依然飞快,思绪一片混乱,只能重新将散落的发绑好,再将小帽戴上。
待回神,匆匆打理好自己之後,她不敢再走小巷,只能回转大街。
到得了街上,忍不住抬眼再看了一下那盖了三层楼高的当舖,却意外瞧见那男人坐在二楼窗边,手上仍拿着那册书,一脸百般无聊的看着。
蓦地,忽然领悟,他本就一直坐在那儿。
因为坐那儿,才看见她在对街巷子里被人行抢。
她有些震慑,有些哑然。
大街颇有些宽度,她不知他怎麽能从当舖这,一下子跑到了对街那儿的小巷里,她听说过有些人武艺高强,可以飞檐走壁,在屋顶上高来高去,她也曾听邱叔说过一些江湖传说,但她还以为那都是唬人的流言。
或许他只是刚好就经过了巷口?
她才这般想着,就看见那男人似是察觉了她的注意,垂眼朝她看来。
看见是她,他挑起了眉。
忽地,知晓他原先真的一直就坐在那儿。
莫名的,脸微红,却没有别开视线,只注意到他手上拿的那本书,是《六韬》。
那是一本兵书。
是武王与太公望的对话集。
但她曾在书上看过,有不少名士大家,都认为《六韬》是本伪书,假的,後人胡诌的。
她不知他为何看这书,即便这书是真的,那也是一本兵书。
这人不像武夫,他一脸白苍苍的书生样。
可她也知,那贼人一见他就跑,定也知他武艺高强,不是惹得起的人物。
她对他颔首,再次无声道谢。
他没理会她,只挪移开了视线,继续看他手上那本书。
仰望着楼上那男人,她不再多想,转身去找大夫。 1-3
「小姐、小姐──」
铃儿的叫唤,让她回过神来。
「书舖子到了。」
她眨了眨眼,看见自家丫鬟忧心的看着她,才发现车马已停下。
眨了眨眼,她将心绪从五年前的回忆中拉了回来,接过铃儿递来的帷帽,她将其戴上,遮住脸面,这才下了车。
城南这儿不比城西街市商区热闹,这儿多是一般小老百姓住的地方,屋子小且老旧,这儿的舖子卖的也多是日常用品,眼前这书舖子,所买卖的书册,更是旧的比新的多。
可她喜欢这间书舖子,这不起眼的小店,从上到下都堆满了书册,里头摆放的书册虽然不是最新的,可这儿什麽样的书都有,内容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从东到西、打南到北,无论是哪朝哪代的书册,这儿都能找到。
而且,和其他地方不同,这间舖子里有位姑娘。
当她走进那间书舖子里时,那姑娘正坐在柜台之後。
同大部分城里的姑娘不同,这姑娘不戴帷帽,也不戴面纱,不遮脸。
姑娘容貌极美,喜穿黑衣,面如冰霜,从没给人看过好脸色,大部分的时候,她都不搭理人。
可她知道,这姑娘学识渊博,什麽也晓得。
进到了书舖子里,确定店老板今儿个不在,舖子里除了那姑娘没别的人,她方摘下遮脸的帷帽。
说真的,她也不爱这样遮头遮脸,可这世道就是这般,女人家在外不能抛头露脸,所以当她发现这儿竟有间书舖子,偶尔还是个姑娘在顾店时,她真的又惊又喜,因为只要到这,她就能放松的淘买自己喜欢的书册。
这书舖子里虽然什麽样的书册都有,但不知是否因为让个姑娘顾店,所以长年都没有太多客人,除了她之外,偶尔她也能看见其他客人来买书,但客人确实不多。
也不知为何,这舖子竟然也这样存活了下来。
虽然对店老板不好意思,可她喜欢这儿这样安静,常常一待就大半天。
这儿的书常常更换,她每回来,书架上放的都是不一样的本子,却总是有她需要的东西,她在这里看过内含《夏小正》篇章的《大戴礼记》,也看过晋代郑辑所着述的《永嘉记》,而这两本书册人们都说其文早已散佚大半,只有转记,但这儿的书册内容看似却十分完整,也不像後人转记。
其中《永嘉记》中,关於永嘉八辈蚕的记述更让她看了十分吃惊,回去和蚕母师傅对照印证,还因此改善了养蚕的技术。
这些年,她从这儿淘到的古书里学到许多,时不时就会来这儿挖宝。
她在书柜之间漫步,浏览翻找着书册,不小心就忘了时间,直到铃儿又来提醒,她方依依不舍的抱着几本书册去结帐。
柜台里的姑娘面无表情的拿绳子替她把书绑好。
「这些总共要三两。」
听到书钱要这麽贵,一旁的铃儿倒抽口气:「怎麽这麽──」
黑衣姑娘冷冷瞥来一眼,那冷眼如冰剑一般锐利,教铃儿吓得瞬间闭上了嘴,缩到了她身後。
「铃儿,你先把书拿上车吧。」
她好笑的提起了书,转身把那书拎给了身後畏缩的丫鬟。
铃儿一听可以先走,立刻提抱着那几本书,匆匆推门落荒而逃。
「抱歉,我家丫鬟没念过多少书,不懂得这书有多好,您别介意。」她朝那柜台後的姑娘笑了笑,掏出三两银元付帐。
黑衣姑娘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脸上的笑,粉唇依旧平直,掀也未掀,只伸出雪白的小手,把那三两银元收下。
可她注意到,那姑娘黑如冰石的眼,缓了些,不再锐利如刀。
她对那姑娘又笑了笑,收起荷包,转身出门,临到门口,却突然听到那姑娘开了金口。
「温老板。」
听到这称呼,她一僵,回身只见那姑娘看着她,说。
「秦老板说,温老板若要开学堂,他可以提供习字本。」
她僵在门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那姑娘看着她,过了半晌才翻了个白眼,道:「秦老板听说温老板想为底下工坊的孩子们开学堂,你可以回去同温老板说,书舖子的秦老板愿意无偿提供习字本。」
她眨了眨眼,这才清了清喉咙,点头。
「我知道了,我会同温老板说的。」
黑衣姑娘直视着她,然後将视线拉回了手边的书册上,再没多看她一眼。
她心跳飞快的转身,戴上了帷帽,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上车後,她忍不住从窗内往外看,那书舖子静静的坐落在那儿,一只黑猫蜷缩在门边晒太阳,隔着窗棂格纹,她能看见舖子里的黑衣姑娘也正朝外看着她。
心头,莫名又一跳。
忽然间,知道这姑娘晓得。
她放下窗帘,将冰冷的小手交扣在身前。
或许,那秦老板也知道。
这城里,还有多少人知道呢?
她并不是真的很在意人们知道多少,那并不是天大的秘密,她清楚多多少少有些人知道。
这书舖子,也是周庆的吗?
没来由的,想起那年他手中拿着的《六韬》,人都说《六韬》是伪书,可她後来发现,那不是,她在那书舖子里也看过那本书,还买了回家翻看,她觉得那不是伪的,不是仿的。
知道她秘密的人,多少都和周庆有关。
只不知,是敌是友。
她希望这书舖子的人知道那事,只是从旁听说,可她行事应该要更加小心注意。
虽然那姑娘看似无恶意,她也不觉书舖子的老板对她存有恶心,但这些年她早已学会了解,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车马前行,穿街过巷,不一会儿,就出了城,回到了自家宅院。
她下了车,跨进自家门槛,铃儿抱着书跟在她身後。
「我头有点晕,回房歇歇。」她一跨进门,就同那丫鬟把书拿了过来,开口交代,「你去忙你的事吧。」
「是。」
知道自家大小姐身子虚,长年都待在屋里,出门一趟回来总要躺个好几天,铃儿应答一声,乖巧点头,转身走了。
支走了那丫鬟,她往自个儿小院走去,进门後关上了门,脱下身上的衣裳,摘下头上的发簪,卸去脸上胭脂,重新将散落的发束起,再从衣箱里,拿出另一件衣袍套上,却在这时,看见被搁在桌上的布匹。
那是她之前从工坊里带回来的。
月牙白。
不自禁的,她伸手抚摸那块布匹。
指腹下的布料极细且软,上头有着细微的纹路,用差异极微的白色丝线,织着长笛、桃花、流水与小船。
春风再起,让窗外杨柳又飘曳起来,恍惚中,好似又看见他人在眼前,嗅闻到他身上那股味道。
染了他体温与汗水的织锦。
刹那间,他似又在眼前,贴得她好近好近,远远超过该有的距离。
她能感觉到他垂下的鬓发黑丝拂过她的眼,察觉到他的气息溜过她的颊。
心跳、体温、味道……他颈边的脉动……
还有,那双如深潭一般黑的眼,和他低哑的声音。
为什麽?
她记得他问,贴在她耳畔,问。
你为什麽这麽做?
一颗心,微微的一颤,每每听到他的声音,都会这麽轻颤,教她屏息,忍不住闭眼抵挡。
闭上了眼,回忆却再次纷至沓来,如潮水一般。
她记得许多和他有关的事,记得太多太多,想忘也忘不了。 1-4
那日,请了大夫後,她拿着大夫开的方子,到药舖抓药,熬了药给翠姨喝,翠姨的情况慢慢好转,她却没有因此松下心来。
她将剩下的银两分成两份,一份藏了起来,剩下的依然穿着男装,拿去买了一些织布车机,送到了郊外家有困境的农家里,请农妇趁农闲时,织就布匹。
和农妇收布这事,不是只有她在做,一直以来,城里的商家都有固定在和近郊的农妇收布,可那些是家里本就有织机的妇人。
她看到的,是那些更为贫困,连织机都买不起的人家。
她将织机租赁给她们,还提供棉花,织机租金和棉花的价格,就以织好的布匹代替,遇有不懂得织布的农妇,她就请翠姨直接上门一个一个教到会。
翠姨念归念,也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最终还是允诺帮忙。
翠姨尽力把她当小姐养,但除了识字念书,她对琴棋书画一样也不熟,刺绣织布更不是她擅长的技巧。可翠姨懂得女工,而且十分擅长,从小到大,她身上的衣物,有大半都是翠姨亲手做的。
她不懂织造,但她识字,她娘留了好几柜子的书给她,她从书里学到很多东西。
她和那些农妇说破了嘴皮子,才让她们相信她不是骗子,现成的棉花和织机当然替她增加了不少说服力。
那阵子,她到处奔走东西,几乎跑断了双腿,差不多在那时,她才庆幸自己有着一双天足,没被带去缠小脚,才有办法这样来回奔波。
事情一开始顺利到让她都有些头晕,然後开始急转直下。
那年秋收之後,不到一个月,她就收了十匹的布,她穿了男装,扮成男人到城里做买卖,却连一匹布也卖不出去。
人们不收她的布,即便价格压再低,她说破了嘴皮子,跑遍了城里大半的布店、染坊、衣舖子,甚至估衣舖,却没有任何一间店家要收她的布。
「不行不行──」
「不用不用──」
「我不需要,侬快走开,走开──」
当她提着沉重的包袱,再一次被赶出了衣舖子时,雪花从天上飘了下来。
她搞不懂为什麽没人要收她的布,一度还怀疑,是否人们都识出她是女子。
家境不好的女子,才会在外抛头露脸。
可在这样穿着男装在外,来回奔走数月之後,她双手因为搬东弄西变得皮粗肉厚,两脚更是一再破皮到长出老茧,她甚至学着男人那般大手大脚的走路,学着男人那般提气放声说话,就连她自己看到水中倒影,都快认不出她自己,别人怎还会以为她是女子?
她不肯死心,却知道自己可能赔得血本无归。
她还以为这是可行的办法。
妇人不能出外行商,但她只是收布再将布匹转给商家,不是开舖子做生意,这样为何也不行?
难不成,到头来,她终是只能靠着老爷和那女人的施舍,看他们一辈子脸色过日子?
站在寒冻的风中,她又累又倦,打心底兴起一股不甘。
她有货,却卖不出去。
走在飞花般的风雪中,她怀疑自己实在太异想天开,仍不死心的提着包袱往下一间走去,却还是受到一样的待遇。
「大爷,拜托您,您至少告诉我,为何不收我的货吗?」
「不收就不收,咱们自有原因,你罗唆什麽?去去去,别妨碍咱们做生意!」
再一次的,她被人赶了出来,临到门口,那人还推了她一把。
她往後退,被门槛绊了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往门外摔去,她心下一惊,好不容易才在着地时转过身来,却还是摔趴在雪地上。
这一摔,痛得她眼冒金星,有那麽半晌无法喘气也不能动弹,待回神,张开眼只看见一双黑色长靴就在眼前。
她抬头往上看,看见一袭玄黑长袍,然後是那块腰牌,那绣着红线的衣襟,还有那双黑不见底的瞳眸,和那个男人。
男人站在那里,手上撑着一把油纸伞,垂眼看着她。
她僵住,刹那间热气窜过全身,只觉得羞且窘。
她飞快爬起来,抹去脸上的雪水和脏污,将脱手飞出去,敞开散落一地的布匹捡拾起来,她尽力动作快了,却依然感觉得到他的视线。
她不懂他为何还站在那,为何不走开?是觉得好笑吗?想看她出糗吗?
可那男人就是动也不动的,杵在大街上,直勾勾的看着她。
待她窘迫的将布匹全捡拾回来,包回包袱里,站起身,想转身快步走开时,却听到身後那男人开了口。
「想做买卖?」
她愣了一下,停下脚步,回身朝他看去。
男人撑着伞,瞅着她,一张脸依然淡漠,他手上抓握着一顶黑色的小帽。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帽子又掉了,不知何时被他捡拾了起来。
她迟疑了一下,才在细细的飞雪中,上前接过了他递上的小帽,吐出一字。
「是。」
即便站了起来,这男人依然比她高大许多,他垂着眼,瞧着她,张嘴开口。
「在这城里,要做买卖,是有规矩的。」
「什麽规矩?」她愣了一愣,开口问。
男人朝街尾的那间大庙点了点下巴:「看到前面那间大庙对面,挂着红灯笼的酒楼了吗?」
她转头跟着朝大庙那儿看去,看见了那栋挂着红灯笼的酒楼。
她知道那酒楼,那是京华酒楼。这城里每一个人都知道京华酒楼,那酒楼有着城里最好的厨师,还有着全城最大的旗招,即便是站在这儿,她也能清楚看见那在风中飘扬的旗招。
「想做买卖的人,得到庙前的酒楼里,先和掌柜的买个平安符。」
「为什麽?」她不解,再问。
「保平安。」他黑眸波澜不兴,淡淡的说:「防止小鬼来闹场,让人生意兴隆。」
她半信半疑的看着那在飞雪中的红灯笼,待她将视线拉回男人身上时,那男人已经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有些困惑又不安,但她已经试过各种办法了,那些人就是不收她的货,既然如此,去那酒楼试试又有何不可?
她朝那酒楼走去,和掌柜的买了平安符。
掌柜的看着她手里的包袱,只问她做什麽买卖,她告诉了他。
那掌柜给了她一个红色的平安符,报了一个价。
那平安符颇贵,但她付了钱,把身上所有的铜钱都掏了出来付帐,掌柜的还告诉她,每月都得来庙里过个火,会换个新的平安符给她。
简言之,就和缴月钱一样。
她眨了眨眼,很快会意过来。
後来,她在几番打听之下,才晓得那酒楼是周豹开的,当舖也是,这城里有不少青楼、赌坊都是周豹开的。
恶霸周豹,控制了这座城的大小营生。
在这城里,不和周豹买平安符,就做不了买卖,所以即便她的货再好再便宜,也没有人敢买,没有人敢收。
这城明的是官府的,暗的是周豹的。
而那男人,是周豹的儿子。
相较於周豹的猖狂,他安静又低调,只是那恶霸身後一道苍白的影子。
後来,她从旁人嘴里,听说了他的名字。
他叫周庆,喜庆的庆。
但人们看见他,从来也不觉得喜,更不会想举杯欢庆。
多年後,人们早已清楚领悟到一件事。
恶霸的儿子,仍是恶霸。 谢谢楼主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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